另一种“赞美”

时间:2022-10-24 04:52:17

黑板上的作文题目只有四个字:“我的嗜好”。

课堂里的秩序一塌糊涂。性子乖顺的,伏在木制的桌子上,挠头搔耳,苦觅灵感;顽皮好动的,化身为孙悟空,在座位旁跳上跳下,惹张三、动李四;被惹恼了的张三李四把纸撕下来,折为飞机,满室乱飞。

头发花白的徐老师呢,坐在桌子旁打盹儿。瘦瘦尖尖好像锥子一样的下巴,一下一下地点着、点着,乍一看,还以为他坐在那儿欣赏着什么稀世佳作呢!放学钟声一响,徐老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一大团忙乱的景象,露出茫然的眼神,好半晌,回过神来,才说:“同学们,作文明天早上带来交!”

同学们齐声欢呼,欢欢喜喜地收拾了书包,各作鸟兽散。

晌午的太阳,是一团炽热的火球,火球下的行人,感觉自己像火山,随时都会爆炸。学校建在地势偏高处,走出校门后,那道与马路衔接的宽宽直直的石梯,总是长得好似永远也走不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敏捷地走在前面,我低着头慢拖拖地跟在后面。姐姐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催我:“快点,快点!”

头顶上的酷阳,我感受不到;大姐姐的催促,我充耳不闻。我的心、我的思维,全部都缠在刚才的作文题目上。对于功课,我不是一个“面面俱圆”的人。数学、科学,我都“深恶而痛绝之”,独独爱的是语文,尤其是作文,觉得它像是一块糖,愈舔,愈想再舔、再舔。不上作文课时,我便自己在家里写日记,一页一页,乐此不疲,其他功课全荒废了都在所不惜。

在公共汽车上颠颠簸簸将近40分钟,才回到当时坐落于火城的家。草草地用过午膳以后,便伏在还残留着饭粒的餐桌上大写特写。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嗜好”。我的嗜好是什么?当然是看书喽!

我兴致勃勃地提笔写道:“我是只书虫,是为了啃书而活的。一爬进书里,闻到书香,我便觉得我有了生命活力。墨迹将我的身体染得斑斓多彩,粒粒方块字使我瘦瘦的脑子日益壮大。

“我父亲的经济能力不是很好,不能时时买书给我,嗜书成瘾的我,天天放学后便往书店跑。书店就在我家楼下,书店老板,和蔼可亲。我常常蹲在书店门口,贪婪地读老板丢在纸箱里那些过期的杂志或是陈旧发黄的书籍。老板不但没有把我赶走,还常常笑眯眯地把一些卖不掉的儿童刊物送给我。我如获至宝地把这些刊物抱回家去,觉得自己像个小富翁。一本一本慢慢地看,不敢看得太快,很怕一下子便把它们看完了。等到真的看完时,只好又厚着脸皮到书店里看‘霸王书’啦!

“我是这样地喜欢书,希望来生可以变成一部百科全书,让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因为读我而受惠。”

一口气写了300余字,重读以后,又修正补上了多处错误遗漏的,才端端正正地写在作文簿的格子里。

次日,交了上去。苦苦地等。

过了几天,当我看到徐老师捧着我们的作文薄进来课室时,立刻好似有只巨大的青蛙窜进我胸膛里,“突突突突”地在那儿跳个不休。

徐老师这天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惺忪,一点儿也不朦胧;反之,有点儿凌厉,有点儿生气。他把那叠作文簿用力掼在桌上,以目光将整间课室浏览一遍,清了清沙哑的喉咙,然后喊道:“谁是谭幼今?站起来!”

徐老师铁青的脸色使原本凝结在我心房里那份充满了期待的兴奋感全然没有了,站立起来时,我瘦小的双腿,还微微地颤抖着哪!

他把我的作文簿抽出来,丢在桌上,以质问的语调说道:“这篇作文,从哪儿抄来的,说!”

晴天里发出的这一声霹雳,使我当场呆住了。

从哪儿抄?从我的脑子里抄的呀!望着老师愤怒的脸,我嗫嚅地说:“我自己写的……”“自己写?”他抓起了我的作文簿,大力丢到我跟前,武断地说:“才四年级,你写得出这样的作文?你想骗谁!”

我低头看见丢到我面前的作文簿,那篇我花了一个下午写好的作文,被老师以粗粗的红笔写上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抄袭!”

被人明明白白地冤枉的委屈,不容分辩而当众被叱责的那份侮辱,还有,从课室四周射过来的道道目光,全都化成一把一把尖锐无比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我薄薄的心叶,从心叶渗出来的鲜血,把我原本苍白的脸,染得好像猪肝一样,赤红赤红的。我的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了出来,在迷蒙的眼泪里,我听到我自己喃喃地说:“不是抄的,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你还嘴硬!”徐老师凶巴巴地逼供,“明天叫你父母来学校见我!”

又没有做错事,干吗要劳动我父母来学校!我一面抽抽搭搭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抓那水里的浮木,说:“你去问我姐姐,她读六年级,她亲眼看到我写的!”

他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罚我站。在众目睽睽下站了一整节,下课钟响,别的同学到食堂了,他把我留在课室里,差人去把我姐姐找来。严厉地审问一番,实在找不到破绽,便“释放”了我。

不留情面地伤了一名稚子的心,事后却又没有片言只语的道歉。

那一年,我9岁,刚从马来西亚移居新加坡不久,是这所小学的插班生。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对这所小学彻底失去了感情;对于那位华文老师的课,也完全地失去了兴趣!

一年后,我转校了,转到成保小学去。在成保小学里,我用心写出来的作文,得到了应有的褒扬;也就在小五的这一年,我开始了我此生不辍的投稿生涯。

隔了许多年的今日,冷静地回想当年那一段往事,我幡然醒悟:徐老师一心认定念四年级的我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作文,其实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赞美”。可惜的是,当时年仅9岁的我,领悟不到这一点,白白痛苦了好长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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