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手(短篇小说)

时间:2022-10-23 07:47:57

女人的手(短篇小说)

女人的手沿着枣红色棉衣缓缓往上移动,似在摸索和探寻,带着某种不可确定性,却不肯停止,迟疑之后继续向上,最终停在了胸口暗袋的位置。她用指尖微微触碰一下,那坚硬的东西暗暗给了手指一个回应,只见手指一个哆嗦,触电般停在那里,有几分犹豫,看上去是她的手在替她思考,修剪得秃秃的指甲使手指看上去十分笨拙,像五个智商过低的脑袋。

这是一双地道的乡下女人的手,布满了被岁月磨砺过的痕迹,缺少保养也缺少光滑,粗大而略显健壮的指关节使她看上去有着女人手上少有的力度,暗青色的血管如密集的蛛网沿着手背强硬地凸起,指甲缝隙呈现铅灰色,似藏着不洁,流年的沧桑成了一个个冻疮,像鲜红的花朵结在粗树皮似的肌肤表面。手指和手背布满了褶皱和裂口,深浅不一的裂口沉淀了褐色,食指上有一道疤痕,看上去像一张曾经刻骨铭心喊过痛的嘴巴迟迟不肯闭合。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双足以抵挡人间风雨,经历过岁月侵蚀的手。

可是现在,当这双手触碰到暗袋里那份挺起的坚硬时,却仿佛碰到一块刚刚烧红的铁,似有不能沉受之重,几个手指茫然地、惶恐地抖动了一下,停止,犹豫,再重重地垂落下来。用一只手扣在另一只手上,苍老的双手树根一样扭结在一起,顺带绞起衣角,似在交谈,进行一场强烈的抗辩。

女人抬头对着天空深深吐了一口气,透过玻璃窗,她看到院子里老头正坐在竹椅上休息。他的身后,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收拾得干净整齐,院角种了一些花草,排列得整齐均匀,小叶榕绿得一身喜气,龟背竹也长得苍苍青青,造型别致,搭配得当,看得出来都是经过主人的精心打理,如今,主人老了,植物却活得正年轻气盛,爬墙虎已经翻过墙壁,一脸天真等待来年的春色。院子中间,一株腊梅正在盛开,腊黄色的小花悠然自得地在风中抒送着香甜。黄昏仁慈的阳光普照着老头谢顶的脑袋,像是院子中间不小心落下一枚千年不化的石头,他双目微闭,享受这一天最后的暖阳,似在陶醉,有几分惬意。

她站在那里,把一个念头在心里翻了又翻,像不小心吞进一枚硬壳核桃,总不能消化。她很想面对老头说出那句不知道在心里琢磨了多少遍的话,她想,只要喊老头一声,然后把那些话像扔个包袱一样地扔出去,女人的心就从此可以太平了,她的手就不用总是提心吊胆移向胸口的位置,她的世界也就可以从此风平浪静。每次,当女人想要张开嘴巴的时候,总有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来阻止她,她不知道那股力量从何处而来,又准备将她卷向何方,于是,这个看上去骨骼坚硬的女人,又会很快找不到方向。

开始,她怀疑那东西是上天唯一一次对她的垂怜,她曾经为之兴奋得彻夜无眠过。后来,又觉得是不小心吃进去一枚恶毒的果实,总在蚀咬她的心脏,令她无处安生。或许,就咬紧牙关让它烂在肚子里,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女人看了看天色,准备出门前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厨房拎了一包刚清理出来的垃圾,走到院子中间的时候,女人停在那里,对老头说:我该回家了,你差不多回屋休息。

老头听见了声音,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目光被她手上拎着的袋子吸引,被岁月浸泡得半泡半肿的眼睛从中间强行拉开一条窄缝,他努力用手撑起半个身子,掉光牙齿的嘴巴像一个空空的黑洞,苍老并且瘦弱使他的动作看上去迟缓而笨拙,十分的漫不经心。但女人明白,他的目光如鹰眼一般的敏捷和锐利,足可以洞察一切,此时,他借着黄昏微弱的光线辨认女人手中的东西。

女人有意识地故意把手抬高,她的手心微微向上,裂纹像被风干的田地饥渴着,僵硬的老茧是一个个凸起的新结,向他呈现出她最真实也是最丑陋的手心部分,那真是一双暴露在风中无比丑陋的手。老头看清楚之后,目光恢复了先前的散淡,他缓缓靠回椅背,然后向女人点点头,从喉咙里抛出几个单调的字眼:明天,早点来。

走出院门,女人开始后悔,她在想,以后应该在晚餐前就把垃圾给扔了,出门时最好手里别带任何东西,否则又让老头可恶而阴毒的目光刻薄的审视,每一次都像是要她的衣服搜她的身,那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屈辱,是他对她的防范,是她带给他的不安全感,可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还要每天相处在一个屋檐下,艰难地维持着主和顾的关系。

巨大的羞辱感随着腊月的风吹来,冷冷地拍打她的脸。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她在心里狠狠说,没有理由责备老头,或许这就是咎由自取的后果。她想起,几年前刚进这个屋的时候,老头总是很放心地把所有生活费交给她,那时候,她每天忙得像一只欢快的燕子,给老头买菜做饭交水电费,或许正是老头的放心放纵了她贪婪的欲望,渐渐地,她学会了恰到好处地利用手中的一些机会,比方说,遇上好的肉顺带给儿子割二两藏在菜篮子下面,称苹果时把最大的塞兜里给儿子留着,那时候,她心安理得地想,都是些小东西,老头根本不会在意也不会察觉。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聪明之举,直到有一次出门前被老头逮了个正着,女人这才恍然醒悟,老头看上去不管闲事,心里的算盘珠子却拨得清清楚楚。

老头对她开始产生防范,她也从此多了个心眼,不敢带布包过来,总是空着一双手,出门前都不敢捏紧手心,怕老头又有怀疑。但即使这样,好像背上长了眼睛,时刻感觉到老头那鹰一样的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路,真是一步不能走错。她现在怕的不是失去这份工作,而是想要挽回自己的清白。

她也不是没有怨言,不就是二两肉一个苹果吗,至于和她斤斤计较。老头每月给她八百元的工资已经很低了,现在,小区打扫卫生都已经到了一千多,早就应该涨工资,女人提过几次,老头低着头不接话,嘴巴瞥成倒八字。后来才知道,其实老头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他是小学教师退休,每月两千元工资,付她八百,剩下的他还得负担各项生活费用和医药费用,细算起来也不容易。老头的老伴前些年就离世了,唯一的女儿又在边疆支教,老头身体不好,有时生活都没法自理,万般无奈才请了保姆,于是,女人就走进了这个家庭。女人知道了老头的情况后有些后悔,觉得大家的生活都过得疙疙瘩瘩的,而她毕竟比他年轻,暗地里占了优势。女人也打算过离开,或者去做临时工,何必老着一张脸看人的眼色,却迟迟没有决定。五十多岁的女人,想找份轻松的工作谈何容易。

女人想,这活儿看来真的是做不下去了,做不下去的理由其实很多。

寒冬腊月,街上行人极少,看上去市井格外萧条。她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离家近了,反而放慢了脚步,自己也到了应该安享晚年的日子,却还要咬紧牙关去照顾别人。毕竟,体力和精力都有限,更为要命的是,老头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好,加重了她的工作负担。她明显感觉到吃力,很想停下来休息,毕竟想想,人生没有几个年头。

想归想,至少目前还不知道应该怎样离开,或是离开后的何去何从。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谈不上感情,却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依赖。她的手不自觉地又一次伸向胸口的位置,那硬硬的东西像在暗中顶了她的心口,把她的心弄得“扑扑”跳了几下,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女人赶紧用手按住胸口,结实而有力的双手,却按不住扑扑乱跳的心脏。

街灯昏暗,道路茫然,银色的发丝在风中翻卷,与喧嚣的尘世对峙。

女人回到家的时候,她的男人和儿子正在微黄的灯光下看电视剧,女人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没有惊动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正被剧情所吸引,看不到身边更真实的人生。

屋子窄小且低矮,屋内光线阴暗,潮湿和霉菌肆意地滋生。这就是女人的家,女人是蜗牛,家是背在她身上的重壳,总也脱离不了的轨迹。几只没有清洗的碗筷一片狼藉地堆放在盆里,那是男人和儿子一天用餐后残留的战场,看得出来和他们的生活一样顿顿简单草率。

她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手伸进水里,冰凉的液体混合着残留的油腻沿着手背流过,手指冷得发疼,刚刚在屋外蓄积的体温,渐渐被冰凉的水冲走。洗好碗,女人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紫,她往屋子走,使劲搓着双手,觉得身上有些麻木。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电视屏幕,一整天没见更没了话题,各自揣着心事。屋子死一般寂静,肥皂剧里的女主人公扯着嗓子哭天喊地,成了屋子唯一的声音。半晌,男人才开口说话:老头怎么还没给工资,我记得昨天就应该发的?

给了,今天下午才给的。女人回答得随意,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人民币递给男人,男人接在手里打开看了看,八张粉红色钞票一目了然,无需清点。男人说:昨天跑了一天车,就拉了十块钱,汽油钱都没赚回来,今天干脆一分钱没拉到。他的声音由高到低,开始是嘲笑,后来成了委屈,再后来是想要哭。

女人没有回话,已经习以为常,茫然的目光看不出停留在什么地方。前些年,男人开的三轮摩托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宽裕,这些年,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各种新颖的出租车充斥市场,而男人的三轮摩托既陈旧又老迈,奔跑起来,恶犬般地狂吠,谁还愿意出钱坐这样的车。

男人尚未来得及开口,却被夹在中间的儿子抢了话题,少年略带暗哑的声音像挤进屋子的一束光,有一种明艳的冷,说:瞧吧,你们自己都养不活,当初,就不该生我。

儿子唇角挂着的笑,竟有几分胜利者的得意,几句话拳头一样不轻不重落在女人的心上。当初,有多少个当初,如果人生还可以有当初的话,或许所有的生活就不该是这样。看着儿子蓬乱的头发和骄傲上扬的嘴唇,女人很想扯开嗓子和他争辩,顺便告诉他,别说当初,人生的路是回不去的。

女人是从乡下嫁进城里的,婚后一直没有孩子,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生下了儿子。晚年得子如获至宝,一个贫寒的家庭瞬间其乐融融,把儿子当眼珠子般地疼爱着,家庭的一切以儿子为中心。令人安慰的是儿子从小成绩优秀,十分讨人喜欢,成了家庭的核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十一岁那年和几个小伙伴偷偷溜进工厂玩时,不小心触电,右手手臂被截肢。人的旦夕祸福,来得如此轻松容易。

虽然花光家里所有积蓄并欠下大堆的债务,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一年多的治疗,儿子身体基本康复,她以为颠簸的生活可以从此告一个段落。可康复后的儿子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拒绝再返回学校,身体落下的残疾,远远没有心灵落下的残疾来得严重。

此时,儿子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他横着眼睛瞟了母亲一眼,冷硬的目光有刀子的锋利和冰凉。她看着儿子,儿子长着清秀的面庞,漂亮的大眼睛和微微上翘的薄嘴唇,他的长发胡乱地堆积着,他的青春绽放得神采飞扬,他的右手没了,垂着空空的衣袖,而左手上却有着精致的纹身,浅蓝色的蝴蝶晃动着冥火的光芒。若是没有那次灾难,将会迎来多么幸福的人生。

她看着儿子,目光拖着沉沉的一担水,成长中的儿子正向着一个她未知的方向而去,似要与母亲彻底决裂。从小端在手心里爱着的儿子,踏上自己的人生之后,怎会变得越来越陌生,每天都需要她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去熟悉和认领。

但她还是清了清嗓子,尽量温和地说:别整天只知道玩,看看功课,不是要上特殊学校吗。

母亲的话音未落,儿子已经一个平手推了回来:上特殊学校?两万元的学费你出得起?别做梦了你。

话刚好说到她的疼处,儿子永远把母亲最疼痛的地方准确地拿捏在手心里,在她稍不留神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捏上一把。面对青春期的儿子,面对无缘无故的叛逆、咆哮和惊叫,她又能怎样。做为母亲,她很想帮助儿子,深深感到了无力和无奈,所有的意志一寸一寸的土崩和瓦解,她抬起手掌,想要抽在年轻而俊俏的脸庞上。她的左手在空中摇晃着、颤抖着,五个粗壮的指关节发出咝咝的声音。她恨儿子的懦弱,恨年轻生命的强记夺理,更恨不知道是哪一只命运的手笔,能草率地轻易修改一个家庭的命运。

手,停在空中,她看到了儿子眼中流出反抗,高举的手掌最终如一只疲倦的水鸟迟缓地落下。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外。

可是,他依旧是她的儿子,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是女人的希望和未来,她不能看着他这样堕落下去。儿子说过,只要能上特殊学校,他一定会好好努力,争取以后分工。她仿佛间看到希望,兴致勃勃去学校打听,学费两万元,对于这样的家庭,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她看着夜空,月色荒凉,繁星寂落。女人的手再一次移向胸口的位置,她沿着衣襟试着将手伸入内袋,粗笨的手指慌乱而忐忑地下移,仿佛进入一个陌生的境地,停在那里无助地徘徊。在暗袋的底部,冰冷的手指再次触到了那坚硬的东西,硬生生地抵着她的胸口,向她暗示着它的存在。她的手停在那里,迟迟不肯移开,像是在抚摸一份希望,也在安抚一颗碎了的心。

她很想送儿子进特殊学校,学习一项技能,至少有生存之路。或是在街边开一间小店,两万块钱,开一间小店已经足够了。再或者,给男人换一辆摩托,他毕竟是整个家庭的支撑啊。

黑夜寂静,男人已经入睡,儿子还在看着电视,谁也没有看清,女人的手和手指上跳跃的表情。

女人推着老头走进公园,这是每天早晨的必修课,生活重复而单调,却又会在这样反复的旋律里产生一些柔美的音符,这是女人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

阳光,平淡而舒缓。公园里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退了休,如今忙于锻炼身体,延年益寿,或乐于为儿女分担家务,怀抱孙子,享受天伦。他们生活经验丰富,聊天的内容又多又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把柴米油盐的粗俗生活过得更精细些,张家的长李家的短,哪一家的媳妇刚生了娃,哪一家保健院推出了新产品。生活中的每一寸时光都能制造新鲜。

女人推着老头一路慢走,偶尔,会有人客气地和老头打招呼。有一次,一个年轻人上前称呼他赵老师,随后又客气地唤女人“师母”。他把俩人误认为老俩口子,老头其实比女人大了二十多岁,但女人被生活磨练得更显苍老,实际看上去基本和老头同龄,人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对于年龄就越来越模糊。女人先是一惊,不知道要不要开口解释,见老头笑得扬眉吐气,又怕扫了他的兴致,居然就这样含含糊糊蒙混过关。

老头极爱面子,在外人面前,总是保持着他的风度和儒雅,他穿着女人洗得干净而熨烫整洁的衬衫,坐在轮椅上总是挣直了腰杆,他笑的时候依旧保持着教师和蔼可亲的笑容,他乐意给自己创造这样的待遇。只有女人知道,其实这是他光鲜的一面,而另一面,比方说他的斤斤计较,他的小题大做,他的刻薄和尖酸,他不洗脚就上床,他把一碗发绿的米饭当做早餐,那些被生活蚀咬得千疮百孔的一面,只有女人领教过,也只有女人知道。就像物体的正面和反面,阳光和它的影子,他把他完好无损最为光鲜的一面留给了世界,而把另外一面留给了他自己和身边的人。而女人也乐此不疲地接受这样的待遇,她总是恍惚,似乎真的成了他的女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过良好的学识,活得自在,受人尊敬。

这样的时候,会让她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有时候,老头会停留在一棵老榆树下,这棵老榆树下聚集的,多半是有文化有资历的退休老干部,他们讨论问题,讨论,也讨论市场和行情。无论老头之前有多高的学问,但现在和大家争论问题的时候,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力不从心。有时候,大家说的他听不明白,半张着空空的嘴巴吐不出只言片语。有时候,他一开口就被别人截住了话题,老头坐着坐着就委屈地撇着嘴巴,真是老得什么都赶不上了,就连这个老年人寄居的群体也无意识地将他排斥之外。

这些女人都听不懂。她会走到另一棵树下和妇女们聚在一起,看着远处的一群女人在跳扇子舞,粉红色的扇子在空中整齐地起落,形成一道奇幻的彩虹。偶尔,会有人问她:你男人每月领多少的退休工资?你男人得的是什么病。她笑了笑,目光虚弱地望着远方,没有回答,其实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头回到家后依旧兴致很高,会从箱底把积压多年的奖状和相册统统翻出来向女人展示,一点一点掰回他在外面丢失的面子。金红色的缎面和印花,黑色而工整的字体记录着永远不能改写的事实,这些压在箱底依旧保存如新的纸张,什么“优秀教师”、“特级教师”等等,记录着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度辉煌,如今,统统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老”字。之后依旧不尽兴,再把一些老照片翻出来,用手指着那些泛起黄边的黑白影子讲给女人听。讲他一生如何创造了桃李满天下的奇迹,讲他曾经教过的某个学生如今成了某重点大学的教授,而另外一个则当上了高官。每次讲这些的时候,他都兴致勃勃,他说那时候怎么怎么,那时候又怎样怎样。

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会发现女人依旧忙着做她手里的家务活儿,他担心她到底有没有听清楚,要不要重新再讲。然后,又失望地摇头,纠结地说:唉,讲这些你根本听不懂的。女人并不在意,尽管有些东西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但都是那时候的故事了,那时候的故事和现在的她已经无关。

时光,如一个又一个永不停止的站台,从一个地方启程,次日,又在另外一个地方抵达,永不停止地奔波和忙碌,充斥着空荡荡的日子,谁也猜不透下一站会在什么地方。

老头病了,黄昏的时候嚷着不舒服,开始只是发低烧。她唤老头去医院看看,老头不肯,她拗不过老头,只好找了些粉红色的药丸给他服了进去。夜色暗下来,看着瘦成一根鹅毛的老头平躺在空空的屋里,她莫名其妙心里发慌,担心一阵风就会把老头的身体吹进荒野,好像他和她的生命有着某种暗中的牵连。

她打电话回家,电话是男人接的,她说:老头病了,发着低烧,晚上我就不回家了。

男人说:我今天的生意又没开张。

她又说:孩子好吗?

男人说:上特殊学校要两万块,跟抢银行一样。

她放下电话,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握在手心里,杯子暖暖的,叶片舒展,她的心越缩越紧,像倒挂在秋天的枝头上,正被风干。

深夜里,她被老头的弄醒,摸了摸他的额头,正烧得厉害,她拧来毛巾给他覆在额头,不敢离开,熄了灯,坐在他的身边。老头似在半梦半醒,枯瘦的手突然伸向她,似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分明听见老头清晰地唤她:玉兰,玉兰,帮帮我,我的手。

她一惊,要不要前去相握。女人的手在黑夜里颤抖,像一条困在水底蠢蠢欲动的鱼。然后,又归于寂静。

她知道,她不是他的玉兰。玉兰是他的老婆,是他至爱的女人。他们年轻时候的相片就挂在屋子的正中,相片上的女人笑得很好看,会说话的眼睛布满诚意,烫卷得如丝如柳的长发,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双玉脂般的手,她的双手搭在胸前,在灯光下,闪耀着琥珀的光泽,手指纤长白皙,骨骼玲珑剔透,如新长出的笋芽,那份气质和高贵是与生俱来的。

老头喜欢给她讲玉兰的故事,讲他们夫妻如何恩爱相守,玉兰从哪个学校毕业,做什么工作;玉兰如何冰雪聪明且善解人意,愿意为他放弃一切;玉兰的点点滴滴在老头的嘴里生动活泼,有眉有眼。她认真地听着,尽管从来没有见过,却认定那个叫玉兰的女人才是世间真正的女子。她暗地里伸出自己的手比了比,同是女人,不同的手,不同的命。

玉兰。老头还在唤,他的声音来自在于一个遥远的孤岛,沿着黑夜的空间游走,浪潮一样灌满整个房间,手向她更近。她几乎是被动地、迟缓地伸出手,老头像抓住一根救命的伐木,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他身体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到手上,手心很烫,似在燃烧,她木塑般坐在那里,如黑夜的另外一个片段。与老头日日相处,她太明白他在与孤独做着最顽强的战斗,又是如何惨痛地败下阵来。几年下来的相处,若有似无的感情结成了厚厚的茧,包裹她柔软的心。

然后,她的胸口就被那硬硬的东西顶了一下,轻轻地传来反射性的疼痛,恍惚间,她觉得她就是那个名叫玉兰的女子,她就是这个东西的主人,未曾谋面过的心息相通。

她用同样的力量握紧老头的手,老头似乎接收到了信息,几次之后居然安稳地睡去。她手上的疤痕,密集的褶皱,粗硬的骨骼,都被黑夜隐去。夜色的掩盖下,她有一双干净而且白皙的手。

明明是外人,老头是主,她是佣,老头管说,她管听。可老头一病倒,女人就不得不撑起这个家了。医院、厨房、灶台、病床,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医生说:老头的肾衰竭已经很严重。女人就觉得更没头绪了,她愣愣地看着老头躺在床上,像面对一具没有情感的枯骨,想要留他,又有某种期待。老头双目圆睁,像两口干涸的古井,他的身上开始散发腐肉的味道,时常自言自语,黑白颠倒,弄错时辰,唯一不会错的,是他依旧唤她玉兰。

她知道他一向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的白衬衫领子被汗渍浸成一圈黄油,女人想给他换一件蓝色衬衫,刚帮他撑起半个身子,他“嗷嗷”叫着咬女人的手,冷啊,冷啊。女人的手被他咬了一口,更疼的是女人的心。

她突然想到走,真是最好的机会,此时走就可以一了百了,过往的纠结化成一滩岁月的尘土。再说,老头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发她的工资,撒手而去完全说得过去。她当真收拾了东西,走到门前,忍不住回头看床上那一架枯骨,却刹那间泪湿眼眶,终于反身进屋,端起桌上的汤药,一口一口吹凉后送进他半张半合的嘴巴。

完了,她想,难不成还得为他养老送终,她本来就不是他唤的玉兰啊。

医生又说:要住院就赶紧去交费,等着做透析呢。

她嘴巴嚅了嚅,反问:交多少?

医生瞟她一眼,早把她当成是老头的女人,回答:起码――两万。她的心随着再紧了两下,真是天意。

要不要救他,要不要?

回到病房,整个房间充斥一股腥酸的尿骚味,她掀开雪白的被窝,一股热乎乎的腐臭味直刺鼻孔而来,她褪下他的裤子,他的呼吸很轻,细若游丝扑向她的脸,他整个地暴露在她的面前,肚子像塌陷下去的一个深坑,两边胯骨突兀地立起,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直戳天空。男人的阳气和雄性在两胯之间萎靡成一根即将腐烂的断肠,软塌塌地垂落着。不想看也得看,她打来一盆水,用热毛巾一点一点给他擦洗干净。

女人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边想,或许,她就是那个叫做玉兰的女人,她做的本该是她做的事,若是没有那场车祸带走了那个叫玉兰的女人,此时一切应该如何续写。她开始混淆自己的身份和年龄,有的事情越想越清楚,有的事情想着想着就糊涂了。

然后又想,她若真是玉兰,怎能不伸手拉他一把。

女人匆匆走出医院,回到老头的住处,径直从抽屉里找到那张身份证,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印着王玉兰的名字,旁边是她的相片,相片上的女人在笑,眼神清澈,似有一些话要说。然后,她的手又一次移向胸口,这次,那双手没有半分的迟疑或丝毫的犹豫,而是敏捷准确地掏出一只装雪花膏的小盒子,浅蓝色的盒子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拧开它,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片,她借着窗外的天光仔细辨认,墨黑的字迹,清清楚楚写着王玉兰的名字,对,两万元的存折。

银行的工作人员问她:你就是王玉兰吗?

她回答:是。

或许五十岁的她和身份证上停留在四十岁的王玉兰确实很像,银行工作人员根本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就确认了她是身份证上的王玉兰。走出银行,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两万元的人民币揣在口袋里很沉,她的脚步却变得异常轻快起来,开始是慢走,后来是飞奔。

她把钱给老头交了住院费,胸口没有了那坚硬的东西,就觉得轻松踏实许多,它不会再抵着女人的胸口疼了,女人的手指恢复了灵巧,不会再不听使唤地移向那个地方,不会在暗中揪着女人的心不放。

老头的闺女从外地赶了回来,闺女长得跟相片上的玉兰完全一个模样,她从闺女的身上看到了王玉兰的影子,真是美丽善良贤惠,真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她看到闺女在给父亲整理衣服,她的目光就随着那双手在空间游走,那是一双柔嫩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手,尖细的指尖轻点雨露,如一只欢快而灵巧的玉蝴蝶在翩翩起舞。女人仿佛间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双手,那时候,她还是小姑娘,那双活泼泼的双手在麦浪之间灵巧地游走,在小河里浣衣,在槐树下绣花也纳鞋垫,那时候的手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哪有如今的褶皱和细密的创伤。

闺女对她说:谢谢你照顾我父亲。同时,伸出热情的手想要与她相握,她拘谨地把手背到身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手非常丑陋,丑陋到不配与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握在一起。

该给老头换纸尿裤了,闺女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求助地望向她,她示意她背过身去,然后,轻轻给老头解开尿片,解扣、打开、抬起、轻抽、合好,每一个动作在她的手下演练得如此娴熟,她轻车熟路地给他换好新的,做这一切做的那么自然又那么妥帖,好像他是她的男人。

做完一切,她将双手揣进口袋,一个人悄悄走出病房。院子里阳光明媚,花香蝶绕,像是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将她带回到公园里散步的那段时光。然后,她就看见闺女追了出来,对她说:我爸那两万元的住院费是你交的吧,等我还给你。

她说:不用还了。

为什么?闺女一脸困惑,想不明白。

女人叹了口气,声音幽远而辽阔,为闺女解开心中的谜团。她说:那张存折是给你母亲打扫房间的时候,从她床头下的小盒子里找到的,她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女人说完,对着天空轻轻舒了一口气,演练过无数种可能的场面,居然以如此简洁完美的方式收场。

其实,我爸挺可怜的。闺女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爸和我妈感情一直不好,我妈嫌我爸工资低,没收了我爸所有的收入,不给他任何零用,我妈总是吵着要和我爸离婚,直到那场车祸发生,我爸也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存款。女儿说。

女人皱起眉头,想要从女儿的叙述中还原生活的真相,眼里闪烁着的依旧是老头和玉兰甜蜜幸福的时光。那都是过去的时光了,她摇摇头,已经和自己无关。她说,放心吧,现在,你妈欠过你爸的,都还上了。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如释重负的解脱,她的身上,已经浸染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这钱,我和我爸都不知道,其实,你完全有机会带走。闺女依旧想不明白。女人没有说话,看着闺女笑了笑。

天空,有一群鸟飞过,仅仅留下一声清脆的鸟鸣。

她想明白了,等回家后她会告诉儿子,每个人的脚下都有路,路是自己选择的,走对了,越走越宽。走错了,越走越窄。

闺女伸出手去握她的手,开始的时候,那双丑陋的手似藏着不安和恐惧,之后,便坦然地伸向阳光,伸向另一只手,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手在阳光下,没有了褶皱,没有了疤痕,没有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这一次,她把双手举得高高的。那是一双属于母亲的手,一双女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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