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找寻小喇嘛的人

时间:2022-10-23 02:07:47

1999年的夏天,我写了一篇报道,受到电话威胁,说要卸我一条腿。报社给了我一个月的假,让我去外地旅行。

我从南京去了西安,从西安去了兰州,接着又来到青海的西宁。没有计划,只是一味往远处走。从西宁的塔尔寺出来,在市里转了一圈,实在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就返身去了长途汽车站。

正好有一辆车要去青海湖,已经启动了。售票员出来给他打了个手势,发动机就突突地响着,在车站的出口等我。

车上只有最后一排有两个空位,等坐定下来,我不由吃了一惊。整个车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是压低了嗓门,像在耳语。当然,即便大声嚷嚷我也听不懂,一车全是藏族人。

坐在我右手边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脸黑得可怕,见我看他,立即定定地望着我。我慌乱地移开目光。在他的脚底下,放着一只包。包的拉链拉了一半,一把长刀的柄露在了外面。我立即把头扭过去。我左边是空位,空位的左边是一个袒露着右臂的中年喇嘛。

喇嘛微微笑着,朝我点点头。到底是出家人,慈眉善目。我悄悄把屁股移到左边那个空位上,靠喇嘛坐下。

喇嘛看我坐过来,很高兴,或许是对一个孤身的内地游客好奇,主动跟我搭话。他的汉语相当生硬。他说他去找他的小徒弟。小徒弟12岁,因为骂了几句,就跑了。他叹口气。他已经找了三天。有人说这孩子跑回家了。他去他家里看看。车子从西宁开到小喇嘛的家,下午出发,要开一夜。下车之后,还要翻两座山。

车子越开越荒凉,像一个小虫子爬行在无尽的山路上。虽然有喇嘛在跟我说话,可是陷身到这气氛诡异的陌生人群之间,我总觉得不安。车子开到倒淌河,司机停车休息。我上过洗手间,又赶紧上车。一个人在车上往外打量。倒淌河的水很浅,河面也不宽,涉水能过。看不到河岸,也许就没有河岸,河水可以随便在草地上流淌。长满青草的河滩无边无际。那个喇嘛蹲在河边,用手捧着水洗脸。他回过头,看到我一个人在车上看他,站起身,朝我挥挥手。

人们陆续回到车上。车子缓缓开出。坐在我旁边的喇嘛从怀里掏出一本本子,递到我手里。他说,这是他登上北京天安门,发给他的证书。我一看,果然是。我说,你去过天安门?真不错。心里有点好笑,去过北京也值得炫耀么。他又跟我说,他去过黄鹤楼。“离你们南京近不近?”我忍不住笑起来:“远得很,那是在武汉。”喇嘛看我笑了,也笑。随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看不懂,也许是他出家的证明。他指着一行藏文说,他叫加措。我有点诧异,这就像我主动给一个陌生人看我的身份证。这是什么意思呢?喇嘛可真是奇怪的人。

天越来越黑,车子像往一个深渊里开。外面除了这辆车的车灯,前后左右,看不到半点光亮。黑暗像是黏稠的,车灯的光亮被吸住了,根本射不远。加措说,你到青海湖做什么?我说,就是玩。他说,玩不大方便。没景点,也没什么人,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看看他,我不太相信这么有名的青海湖,竟如他说的一般。然而我没多问。我想,到了就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加措推推我。我猛然坐直。加措说:“要到了。你下车之后,沿着右边的一条路,一直往前,走一公里,再往右,走500多米,就看到灯光了。你跟旅舍的人说,是加措介绍你来的。”我连声说谢谢。心里却想,呵,帮朋友拉生意吧。

我一下车,立即就被黑暗淹没。加措从汽车的后窗,用手电照着我。车子开得很远了,那手电还亮着,最后变成了一个小亮点,才慢慢消失。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如果没有加措的指点,我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连路都找不到,只能在荒野当中迷失。

找到旅店,老板是个汉族女子,听我说到加措的名字,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立即为我安排晚饭和床铺。

当我终于在旅店的木床上躺下时,我满心惭愧。在我上车之后,加措其实就看出了我内心的惊惶。他为了我心安,一直做着种种努力。我所有的小心思,对于加措来说,都是透明的。可是他宁可忍受我的猜忌,却要把慈悲布施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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