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家的种种

时间:2022-10-21 07:38:12

关于作家的种种

奇良,此人很懒,什么都没有留下。如果非要给他一个标签,请称呼他“曾诗洋的保护者”。想要寻找他,我只能给你一本书或一部电影。发挥你的想象吧,少年,他存在于你的每一次思考中。

看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有一些零碎的细节颇有趣味,是关乎通感的。主角克莱夫是个音乐家,他的脑海里常常有起伏的旋律,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麦克尤恩可以直接用视觉印象来析出这些乐符。“这正是克莱夫为短笛所谱写的一组转音啊,音乐展现在他面前,那是一段展开的梯子,从阁楼的地板或屋顶的活门滑行着降落下来,他听到了,捕捉到了,一路下滑的音阶。”“那是乐章结束前的过渡,它是一段古老破旧的台阶,逐渐把人引向桃源。”

在他的短篇里,也有这样的用语习惯,比如《夏日的最后一天》里,他老说珍妮是粉红色的,于是我的印象里,珍妮就是一个胖胖的、憨拙的、内心柔软、孩子气的粉红色女人。颜色真的很有种隐性的说服力,比如《安娜·卡里列尼娜》里,稚气清浅的吉蒂就身穿粉红衣服,结果在舞会上输给了黑色包裹的安娜。通感使很多信息的传递非常结实高效,比如《阿姆斯特丹》里,克莱夫老是“看见”然后又错失他的音符,这使人觉得,这个音乐家是非常忘我地在投入一项工作中,而且他的状态很枯竭、焦灼、不安。麦克尤恩的文字总是很有镜头感。

关于文学中的通感,钱钟书先生曾下过一个定义:“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动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我们常可以看到所谓的通感,或者说移觉。它有时是一种华丽的修辞技术,中国古代诗词里就常常有“寂寞沙洲冷““艳静如拢月,香寒未逐风”“风随柳转声皆绿”这样的句子。直接把官能打通,互相置换,如将嗅觉兑换成温度,颜色换算成情绪值,剔除过渡的阐述性段落,便能造成动态的心理起伏。比如“风来花底鸟语香”,这个句子非常不讲理,但是娇媚动人。

但是有些天才型的作家,他们的的确确就是在混沌的潜意识里,把这个技术完成了。比如张爱玲,她就觉得音符是有颜色的,越往高音处越浅淡,越明亮,桃红这个颜色是香的;又有什么字形,看上去就脏相,不干净,“法兰西”这三个字是潮湿多雨的,“英格兰”就是清爽洁净的。这是一种直觉力,不是人工可以复制的。后来学习张爱玲风格的人,比如亦舒、须兰,当然也包括胡兰成,他们,都在不自觉地模仿这样的写法。须兰的《黄金牡丹》里,那些大段的主观移觉,只让人觉得笨重累赘,务虚过度,虚弱得好像一阵穿堂风,没有实意的支撑。洁尘的通感还比较节制,“黑是一只兽”“红是最轻和最重的颜色”。女作家的思路比较感性,麦卡勒斯笔下的少女米克,躲在邻居屋檐下偷听交响乐,她说“第二乐章是黑色的”;杜拉斯写她妈妈为无声电影弹琴配乐,说那声音是“翻滚的一锅热粥”……人物内心的心潮起落,立时自现。

纳博科夫的访谈录里,也提到过“V是苍白的,略带透明的粉色,N是灰黄色,我妻子也能从字母中看出颜色,后来我们发现,我十岁的儿子也能。有次我们列出字母表,发现,有一个字母,我看见的是粉色,我妻子看见的是蓝色,我儿子看见的是紫色”——紫色是蓝加粉的调和色,如果这个桥段不是纳博科夫的戏说,那就说明通感是有生理遗传力的。通感和类比是近亲,因为这个先天敏感度优势吧,纳博科夫和张爱玲都是比喻句高手。

这里可以插个桥段。在纳博科夫和薇拉的传奇爱情故事里,“通感”也是个媒人。纳博科夫于20世纪20年代致信薇拉:“你知道,我们非常像同一个人。比如在信里,我们都喜欢:插入外语,引用喜欢的书,使用通感。”两个具有通感的人走在一起,就像继承了巨额财富或共享同一个秘密的人一样。他们会借助色彩来背一首诗,或是讨论数字的颜色。天啊!太神奇了。薇拉弹琴时纳博科夫能听出光色,而薇拉誊抄纳博科夫的文字时,会看到光影。这种爱的链接,源于生命结构的共通。这就是天意么?

我参加过一个作家研讨会。忘了是哪位大师在会上发言说:“有人的文字是视觉型的,善于场面的描述和调度;有人是听觉型的,文字情绪里的变化如同音乐。”大概是限于发言时间,他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打开。但是这句话让我思索了很久。

视觉型的作家,确实很多,比如纳博科夫,他幼时随多布任斯基学画,这位画家之于彼得堡,犹如卡纳莱托之于威尼斯。他长于精确的线条素描,而不是印象派那种大写意式的表达,这正合了纳博科夫的胃口。这个观察训练,没有让纳博科夫成为画家,但是却造就了他精细的写实功夫。看纳博科夫的小说,那种工笔的视觉效果,无论描绘人物还是景色,落笔都是非常鲜明的。另外随手可举的还有黑塞,他定居瑞士后的随笔集《堤契诺之歌》,就是密布着甜美的景语。黑塞的画也很优美。还有丘彦明,她辞职后去欧洲学画,她的田园随笔,画面感很强。

音乐型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村上春树。他酷爱爵士乐,“追踪着这栩栩如生的记忆,青豆脑中像背景音乐似的,朗朗地鸣响起雅纳切克《小交响曲》的管弦乐那节庆般的齐奏。她的手轻柔地抚过大冢环躯体上的凹陷。”麦卡勒斯也是一个,在立志成为作家之前,她是被家人视做音乐天才的,一直到因为多病而不能完成钢琴家的舞台表演任务,她只好中止音乐方面的深造。她用贝多芬来描述心怀壮志的少女米克:“音乐的开头像天平,从一头摇晃到另外一头,像上帝在黑夜里走路。这是她,米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在黑暗中,充满野心和计划,这音乐就是她!”——读他们的书,心里一定要配上音乐,才能把情绪流合上。另外还有一个是米兰·昆德拉,他是用编曲结构来安排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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