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对「生的信念

时间:2022-10-21 04:10:49

路内的长篇小说《慈悲》写工人生活,时间跨度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后,有近五十年。书中的国营苯酚厂是社会的缩影,因时代变幻,厂里的人便有了戏剧性的腾挪翻转,构成了小说故事的主体。主人公水生二十岁进厂,生命中渐次有了朋友根生、妻子玉生、养女复生,然而岁月流转,一切又终将失去。他所经历的一切,构成了个人对历史的感应。

《慈悲》写个人沉浮时代的方式,显然不是《平凡的世界》式的,而是近乎《活着》。路内演绎故事,不是沧海横流的手法,而是“收着来”,他极尽克制,不铺叙“史诗”,而是把历史抽干了,做出标本,人物在历史中生出的爱与恨,有时候也只是用一两句话点出。所以,《慈悲》是需要读者参与“完型”的作品,因为历史往往被放置在人物身后。《慈悲》所展现的工人生活史,不是大哭大笑式的,而是一种淡淡的悲凉,历史中的很多细节、场面被稀释掉了,作者用朴拙的对话,竭力挖掘人物命运的线条。

中国当代文学中,以工厂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像《乔厂长上任记》《沉重的翅膀》,工厂生活“质地”都比较“厚”,细节充分,着力塑造英雄形象。但到了路内这,苯酚厂是个壳,苯酚厂里人物命运的变迁,则是他体悟历史的道具,具有时代感的、现实的“质地”,在《慈悲》里是薄的。也许把小说背景换成民国初期,苯酚厂改成酿造厂,小说也同样成立。作者的野心,并不在展现现实,尽管路内本人是有工厂生活经历的,但他似乎更希望《慈悲》有一些哲学意味,他要用一个个略显抽象的人物,表达对人生、对历史的看法。

路内笔下的历史,尽力摒弃意识形态的影响。他写“”中的工厂,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写改革开放后,人与人位置的反转。个人在历史中沉浮,不由自主,但依旧跌跌撞撞朝前走。然而对这一切,他不愿意“黑白分明”,取而代之的,是佛家的“慈悲”――这个梵语词汇自唐以来广泛影响着中国人。

中国人向来缺乏信仰,相信日常,而佛教的慈悲,却能够与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过日子思想巧妙融合。作为“70后”作家,路内回避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他没打算清算历史。《慈悲》中的水生,在苦难中朝前走,努力活下去。这种悲观中的乐观精神,多少复归了晚明以来,中国小资产阶级的人生哲学,也很接近上海的市民精神:多少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做工赚钱,养家糊口,送走老的,养大小的,繁杂的生活中保留一点希望,一代一代搀扶着走下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识形态。

梵语里的“慈悲”是从佛眼看世界,众生皆小,慈航普度,但路内的“慈悲”显然不是俯瞰式的。他说过九十年代末自己家中经济困难的事,那时候他们家日子难过,他的父亲靠外出打麻将赢钱贴补生计。这恰恰说明他与每个人一样,于历史、于生活的潮涌中起起伏伏――从世俗角度看,他父亲靠打麻将赌钱赚菜钱是非理性的,可在困难中,这或许又是无奈的选择,所以又是合理的,因为它源自人对“生”的信念。

因此,《慈悲》所讲的故事,或许可以稍微跳出历史因循中对与错的二元判断,它所用来说服读者的,是一些近乎宗教的意味感触――男主人公陈水生从的农村走向城市,最后却又带着养女复生走回老家。红尘一场,不过历劫。

《慈悲》里没有传统的英雄形象。小说中貌似最狠的角色根生,也在命运的沉浮中被打折了腿,最终因倒买倒卖一败涂地。反倒是水生,柔软而有力量,他受得了苦,认得了命,明白做人的规矩,懂得顺势而为。水生身上还保有乡村中国人的憨厚与机敏,他“挽救”了很多人,包括患有肝病、不能生孩子的妻子玉生,被人送出去的养女复生,逞强好斗却终究一败涂地的根生。甚至厂子里的人申请补助,也总是找水生才能办成。

《慈悲》中那些比较可爱的人物:水生、玉生、师傅、根生、复生,他们的性格没有多少演变(坏人同样没有),从出现到死亡,基本恒定,就连复生这个小女孩,也似乎从落地那一刻就一直很成熟,懂得世俗规矩。小说中的老师傅得了癌症,临死前还为丧葬费去厂里讨价还价,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活着的人考虑,老师傅一分钟也没忘记俗世,即便面对着死亡。这些人有眼前的计算,但身上却保留了小市民骨子里的某种情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慈悲》也算是对平凡市民的礼赞。

人生如雾天舟行水上,水生这个平凡的男人,最后反倒成了引航的人,因为平凡、坚守,终于获得几分悲壮。水生的形象从而有了普遍意义:怨恨有什么用,爱着身边人,好好活下去,或许已经是对生命的最大成全。

【陈亮,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编辑部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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