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竹内好所读之鲁迅

时间:2022-10-21 12:34:54

摘 要:竹内好的《鲁迅》在日本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为我们跳出思维桎梏理解鲁迅提供了启发。他任认为包括启蒙在内的诸价值只有通过文学才能涌现出来,“文学者鲁迅”是“启蒙者鲁迅”的终极之场,探讨“文学者鲁迅”的内涵,追问其形成的“回心”时刻。竹内好也论及鲁迅对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的看法,以及这对鲁迅的影响。以上两点正是本文讨论的主要内容,从中亦看窥见竹内好先生的一种鲁迅研究方式和否定性的思维方式。

关键词:竹内好 鲁迅 文学者 启蒙 文学无力

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26X(2013)07-0000-02

竹内好的《近代的超克》确实很有些难懂,他的研究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和思辨性。读他所读出的“竹内鲁迅”形象,就好像听一位大学老师在用高数来解释一道极难的高中数学题,固然是高屋建瓴,但结果却是让人从一种不解陷入另一种不解。但是在对比着读了一些王晓明的鲁迅研究和其他一些文章后,这种感觉转变了。我发觉其实在不特别拘泥于竹内的每一字每一句,跳出来从整体上思考的前提下,他的解释是深刻并且清晰的,他是极少的能以超越政治和思想文化的禁锢的角度来客观看待鲁迅的人之一。而且可以说,他在鲁迅构造的反观自己的世界里读鲁迅的同时,也在反观自己。相信“在我看来,鲁迅是个顽强的生活者;彻底的文学家。鲁迅的严肃征服了我。”不是虚言。这些都促使着我逐渐接受他给我们阐释的鲁迅――更接近本质的鲁迅。

首先想谈的是对于鲁迅的定位的问题。竹内好花了大量的篇幅来为鲁迅进行身份定位,文学者、启蒙者、思想家,看着这些名词反而疑惑起来。在以前我们是不会疑惑的,因为自开始学习他的作品的时候起我们就被不容置疑地告知:鲁迅,原名周树人,中国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评论家、革命家。周树人是先生的名字,“文学家、思想家、评论家、革命家”是被公认了的先生名字之后的附加物。现在,不禁想问:鲁迅眼中的鲁迅会是什么呢?文学家?思想者?战士?抑或都不是?我们实在无法对鲁迅先生进行角色的准确定位,因为他让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身份之间的矛盾和纠葛。我很认同竹内好对鲁迅的看法,一个作为文学者的鲁迅――由启蒙者的表象挖掘出来的鲁迅。我们是以作为启蒙者的鲁迅为已知,以他的文字为条件,通过有主观性的思考来证明一个文学者的鲁迅的。但结果是我们仍然不能简单地定位鲁迅为文学者,我认为鲁迅之所以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原因在于他作为一个启蒙者和一个坚定的文学家的内在紧张,妙的是 “启蒙”和“文学”在鲁迅身上并不抵触,这正是我们更好地理解鲁迅的两把钥匙。

在解释两者的关系之前,我想先说一下“启蒙”。这个概念源自西方,是中国新派知识分子共同认可的普适性价值立场,也是和中国实际经常发生龃龉的西方关照角度。在这里我想引入近代文化研究中的一个概念“东方化”来解释这个问题,这里的“东方化”也是一个西方概念――是站在西方视角上对东方的勾勒,东方知识分子也在接受的基础上不自觉地以西方视角来审视自己。“启蒙”这个概念不能不说是与此有关,与此同时我联想到在接受这个概念的背后,我们也不自觉地在以西方视角来看待我们的近代思想和文化。因此,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启蒙”是中国和日本自我东方化叙事的一个例子。在这一点上竹内好也不能免俗,在竹内好的表述中存在着两种“启蒙”:一种就是大多数知识分子心目中来自西方的价值体系对中国传统与现实的启蒙,一种是鲁迅通过生命体验所坚持的同样针对中国传统与现实的启蒙,不过后一种同样受着我们所说的“东方化”的影响,不得不参照西方并提出批判性理解。在竹内好看来,后一种解释在中国才具有合法性,但是这种合法性并不表现为清晰的理念和有力的回应,而是表现为鲁迅式的苦苦“挣扎”的痕迹,和因为这种“挣扎”而获得的“自觉”。

在对“启蒙”作了简单解释之后,我们再来看“启蒙”和“文学”在鲁迅身上的所谓纠葛。竹内首先是肯定作为启蒙者的鲁迅的,“作为表象的鲁迅,始终是一个启蒙者。首先是一个启蒙者,而且是个优秀的启蒙者。”并且说“我不是无视作为伟大的启蒙者的鲁迅。不仅不是无视,甚至深感尊敬。”但是比启蒙更具本源性的东西是鲁迅的文学。使鲁迅的一切形象立体地呈现出来的首先是,最后也仍然是鲁迅的文学。“文学者鲁迅无限地生成出启蒙者鲁迅的终极之场。”因此当我们把本源性的、作为文学者的鲁迅讲清楚时,启蒙者鲁迅就能从那个终极之场中跳出来。我们可以这样总结这两者的关系:当启蒙者的根牢牢建立在文学之上时,启蒙就是文学的衍生物,是文学的另一种表达;而启蒙也只有在获得文学的表达时,才是最适合现代中国人的优秀的启蒙。

那么备受竹内推崇的“文学者”鲁迅是怎样的呢?我认为对绝望的反抗,构成了他作为“文学者”最重要的品格。“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竹内这样解释:“如果绝望也变成虚妄,人还能干什么呢?对绝望都绝望了的人只能成为文学家。由于对什么都不信赖,什么也不能作为自己的支柱,就必须把一切都作为自己的东西。于是,文学家的鲁迅形成了。”这话有点难懂,不妨试着把前三个“什么”理解为和启蒙相关、和抽象思维相关的理论形态的把握,把“一切”理解为生活本身。抛开纯粹理论形态的把握,走向生活本身难道不正是一个文学家的诞生点吗?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竹内在书中也提到“在本质上,我并不把鲁迅的文学看作功利主义,看作是为人生,为民族或是为爱国的。鲁迅是诚实的生活者,热烈的民族主义者和爱国者,但他并不以此来支撑他的文学,倒是把这些都拨静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学。”鲁迅――一个诚实的生活者,认同并喜欢这样的解释。竹内继而追问“文学者鲁迅”形成的“回心时刻”,认为鲁迅在写作《狂人日记》之前的十年,即林语堂称为“第一个蛰伏期”的那段时间里有一个获得“文学自觉”的时刻,在这以后鲁迅坚持了文学者的基本立场,以此去直面各种话语环境。“我想象不出鲁迅的骨骼会在别的时期里形成。”鲁迅先生是在1912年到达北京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的,因此竹内好其实也只是划出了一个很大的时间范畴,而且是很大很昏暗的时间范畴,没能具体定格出那个描绘得神妙的时刻。不过竹内强于其他人的地方在于他在鲁迅走过的道路上捡起了很多的石块儿,是为了留下作纪念,也是为更加了解走过这条路的人。他在“捡石块”的过程中找到了填进回心熔炉里很多的碎片:幻灯片事件、找茬事件带来的屈辱感,《新生》事件引发的失望。他没有抹杀这些事件的影响,但是也没有把影响绝对化,而仅是把它们看做是回心的因素之一。而且我认为使用“回心”这个词很恰当,除了转变、转化、改变等意思外,一般特指基督教中忏悔过去的罪恶意识和生活,重新把心灵朝向对主的正确信仰。竹内好把鲁迅的文学叫作赎罪的文学,用带有宗教色彩的词汇来描述中国式的作家以宗教的方式找到文学的自觉的结点是巧妙的。“如果说转向是向外运动,回心则是向内运动,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来,转向则发生于自我放弃,回心以抵抗为媒介,转向则没有媒介。”①

其次,想谈谈书中论及的文学和政治的关系。竹内好说鲁迅是一个纯粹的文学者,而对于政治,鲁迅看到了文学的苍白无力,他说“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中国现在的社会情状,只有实地的革命战争,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文学何以无用?竹内好先生说,“‘文学’代替不了‘一炮’,但‘一炮’也代替不了‘文学’”,“把文学摆在对政治的无力位置,是把政治作为绝对来看待的结果。无力的文学应以无力来批判政治,‘无用之用’应变为‘有用’,即应该说政治对文学也是无力的”。问题就在于这,文学对政治无力,但同时政治也对文学无力,一个抱定了绝望的文学家在任何时候之下,都要以一己之心发出批判的声音。政治与文学彼此“无力”、不存在从属关系,这点鲁迅是懂得的,让他焦虑、悲哀的一点也正是政治与文学之间没有对话的空间和主体,本应相互依托的二者实际上却形同陌路。

一个一生都与政治无关的鲁迅何以为政治家所推崇,甚至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也有影响呢?也许他的那种政治性正是由拒绝政治而被赋予的政治性,这一点使他成了一个非凡的“政治家”。鲁迅在同那些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非马克思主义者的辩驳、对抗中,真正地接近了马克思主义。

在拜读《近代的超克》的时候不禁暗暗叹服竹内好的深邃的洞察力、谦逊的态度和竹内好式的独特语言,当然其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竹内的思维方式。不敢妄言竹内的思维特性和模式是怎样的,只想略谈一下对于他的思维方式的一点想法。在现代文化时期,精英文化或者说先锋文化成为了现代社会中的亚文化类型。所谓先锋文化,是少数人的、不同于中层知识分子的文化,对现存的社会秩序采用粗暴强烈的否定的态度,即“反文化”,“对抗性文化”。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的《启蒙的辩证法》为这种文化提供了理论基础,这决定了这种文化的基本的哲学价值概念是否定性思维。这种文化的定型时间或许是晚于竹内好的思想的形成时期,但是竹内在认识问题的否定性态度和它确实有着很多共性。日本学者田智明认为:“竹内的思想的‘焦点’,在于他作为思想家的态度。这是通过否定的过程而使被否定的对象获得新生的思想态度。”作为学者的竹内好的态度可以概括为“否定之否定”。竹内好关于中国近代化“回心”型轨迹的描述,关于鲁迅去世后中国文坛走向统一的描述都是这种否定之否定思维的产物。竹内好对鲁迅的论争方式是做了充分的阐释的,与此相似的是竹内好本人的论述也是充满了斗争性的。这也是我们会觉得《近代的超克》晦涩难懂的原因,因为在进入竹内的思维之前,我们要跨越两道鸿沟去接近本源性的鲁迅的思想。逐渐发现这种否定性的思维方式是很有趣的,这样的思维模式和论述方式,使他的学术研究有着鲜明的否定性和批判性色彩。他自己也说在阐述鲁迅的过程中“要规定他是什么很难,而要规定他不是什么却很容易。”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研究方法,当你不能直接定位摆在你面前的难懂的研究客体时,除却要尽量抛开外在因素的影响,可以采用的方式是思考它不是什么,以否定求肯定,以否定排除谬误以获取正确。如果在已知所有可能性的前提下,倒是很像在做一道选择题。

在解读过竹内好理解的鲁迅之后,对于鲁迅的思想的认识是有了一定转变的同时,也加深了对鲁迅先生的敬仰之情。法国的朱立安・班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一书中将“不畏强权,勇于追求真理的人”定义为“知识分子”。我觉得鲁迅最让后人钦佩的正是独立的知识分子的身份,他是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唯一楷模”。有些人会说,是时代成就了鲁迅。可是在造就了鲁迅的年代不是也有很多“先驱者”被时代湮没,有很多平庸者被时代遗忘吗?时代只是提供了成就鲁迅的可能性,是鲁迅自己把这个可能性变成了现实。用李长之的话说:环境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而一个人的性格却选择一个人的环境。反观当今,当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跳进犬儒主义、追名逐利的染缸里的时候,鲁迅的独立与批判只会让后人更加钦佩。庆幸中国有鲁迅这样一位有着独立批判精神的勇者,庆幸有竹内好这样的思想者让我们更接近鲁迅。

注解

① 唐宏封:《作为方法的竹内好――以和为中心》,《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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