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吃饱了撑的”的算术题

时间:2022-10-19 07:15:02

那些“吃饱了撑的”的算术题

梁左所作的相声《着急》,经姜昆、唐杰忠搬演之后成了一个名作。故事的主角,一个深受不安全感所苦的小老百姓,有一大段时间都着急于孩子的教育。“你不知道现在中学数学题有多难。”他说,“说有一个大水池子,往里灌水,开进水的管子是48个小时给灌满了,开排水的管子是69个小时给排完了,问两个水管子一起开,多少个小时能灌满水池子―你说这不吃饱了撑的吗?”

“吃饱了撑的”―一段相声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一件事物的认识,而这件事物,过去就像一根树枝一样不会唤起人们的任何态度。《着急》演出之后,这道应用题便成了一个大笑话。但我发现,当年的笑点,其实不在应用题本身,而在于“老急”混淆虚实、吹毛求疵的心态,可是到了后来,这道题好像真的被归入“吃饱了撑的”的一类,成为国内教育之荒诞不经的一个突出例证,我曾见有人把它放进“课本里最误人子弟的……”的名下,给它安上了脱离现实、凭空瞎编的罪名。

“灌水池子问题”的身败名裂,是因为人们对它的评价里掺入了算术以外的因素,这种因素一旦进来,就再也无法卸载了。但事情还有另一面,正是因为数学应用题的虚拟性,数学老师在师生对话的笑话里有着相当高的出场率,比如:

老师:“你裤兜里有十块钱,你丢了六块,结果是?”

学生:“结果我妈把我揍一顿。”

同类的笑话还发生在其他理科老师身上:一位化学老师把一枚钱币丢进一种溶液里,问学生“它会不会溶解?”学生很机智地答:“不会,如果会溶解,您就不会把它丢进去了。”

虚拟场景的极致,出现在我们法学院考试的考题里:

―某甲养了五头牛,牛1借给了邻居某乙用一周,结果不慎摔下山坡,到兽医站里治疗,产生费用2000元;牛2以一天150元的价格租给了某丙一个月,在犁田时踢伤了某丁的驴,需赔偿某丁600元;牛3自行走失,被某戊捡走,饲养两个月后,某甲得知欲追回,某戊索价1000元;牛4卖给了某己,一日某己带牛出行,将它拴在树下时,牛咬断了绳索,与路过的某庚的马发生争执,被某庚鞭打致残,致某己损失400元;牛5跟着某甲自己过,一直到病死,某甲将其委托给某辛宰杀出售,某壬吃了牛肉后染病,住院治疗花去费用4000元。问:五头牛分别归谁以及谁应负担其产生的费用。

就像《格林童话》的兄弟们那样,五头牛和他们的主人,在无常的命运中苦苦总结着因果报应的教训。每一个法学院的题库里都少不了这样的题,考查学生对所有权及风险转移的掌握,但对于它们的举止和行踪,对于横祸乱飞、容不下一头牛静静地吃草的农村江湖,我的想象始终紧追不放:某庚骑在马上,挥舞马鞭追打牛4;某甲抚着牛5的尸体痛哭一场,最后擦干眼泪,招呼某辛―把你的人叫来,用大车把牛拉走。

此外,民法题还普遍具有一个并不有趣的副作用:它们会给你一种“世上的一切都能用钱来计算”的感觉,你可以随意处置自己的财产,哪怕它是动物,你可以去向损害者寻求赔偿,而行为事实背后的情感与良心,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了。

我替“灌水池子问题”鸣不平,论荒诞不经的指数,它在“五头牛的故事”面前可要甘拜下风,不过第一个出题的人一定不曾想到自己造福了一段相声,他只是想给书面的数学教育增加点趣味―这可是个世界性的难题,而且是一个中外教师同时面对的难题。我恰好看到一份资料,1993年,一位名叫梅尔塞思的教育工作者写了一篇论文,批评美国数学教育为了追求趣味,已经江郎才尽到了无聊的地步。她提到一道小学考三年级学生的“算术题”:

―一个牧民有125只绵羊和5条狗,他今年多大年纪?

梅尔塞斯说,一般的孩子不会怀疑出题大人的诚意,心里忐忑,还是要把题干中的那些条件都用起来,认为其中或有什么自己的头脑不太明白的深刻关联。老师只是想逗孩子们一笑,结果,大多数孩子居然认真演算起来:125+5=130,这岁数的还能放羊,那羊怎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125-5=120,也说不过去;125÷5=25――合适,就它了吧。

哦,尊敬的老师,您能告诉我养了五头牛的某甲多大岁数吗?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也在一本汇编中西数学题的益智书里做到这么一道题,已是“改良版”了―从美式无厘头回到了脑筋急转弯的路数上:你有一只船,船长29米,宽6米,深4米,船上有1个大副,2个二副,8个三副,还有29个水手;船上有大约60米长的一套索具,主桅高12.5米,有四面帆,船的吃水达到2.2米。问:船主的年龄是多少?

数据和项目当然是我自己编的,怎么改都行。对于这种欺人太甚的题,我的对策是直接翻到书后边找“参考答案”,那道题的答案我记得一字不差:“你有一只船,船主当然是你,你多大,船主就多大。”

算术题的“趣味”,大概仅此而已了。如果想在中美的算术教育里找出点差异,那么“趣味”这一项恐怕是没什么油水的。1994年的一期《美国数学月刊》里,有篇文章专门回顾了20世纪后半程美国数学教育的沿革,文中列举了同一道应用题在每个时期的表述方式:

―20世纪60年代:一个农民以10美元的价格卖出一袋土豆,他的成本是价格的4/5。他赚了多少钱?

―20世纪70年代末教育大改革:一个农民卖出的土豆为集合P,得到的美元为集合M。集合M的个数为10,M的每一份元素等于1美元。画10个大点点以代表M的元素。土豆的成本为集合C,它所分成的元素份数比集合M少两个大点点。C是包含在M内的一个子集合,请回答:农民赚的钱的集合的个数是多少?

―20世纪80年代:一个农民以10.00美元的价格卖出一袋土豆,他的生产成本是8.00美元,赚了2.00美元。在“土豆”一词下划线,并与你的小组同学组织一场讨论。

―20世纪90年代:一个男或女农民以10美元的价格卖出一袋土豆。他或她的生产成本是他或她的收益的0.8倍。在你的计算器上制作一幅收益/成本图表,运行你的土豆项目以得出农民所得的利润。与你的小组同学讨论运算的结果。使用经济学术语撰写一份小报告分析这一案例。

看完这些,不由感叹老美的“笨拙精神”。如果说中国的算术题是脱离现实,还爱植入一些时代信息(“甲乙两个农场进行劳动比赛,甲农场平均每小时能收割4.5亩麦子……”“小明和小刚为实现四化节约用水,小明一天可以节约2.1升水……”),那么老美,他们的算术题倒是一直执著地亲民。40年来,他们从未增加题目的难度,却从人本主义的角度出发,以一种牛刀杀鸡般精神,设法让“教育”本身变得更有趣点,或者更有意义点:

20世纪60年代的算术题机械,70年代末的引入集合/个数理论,80年代是小组讨论式授课,90年代是计算器教学,其中还烙上了男女平权的政治正确痕迹……可是写这篇文章的人,就像我们用成人的眼光去考察给孩子出的算术题一样,真的认为美国的算术教育是“吃饱了撑的”。

原载《大家》

刘 东 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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