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串子”事件始末

编者按：发生在吉林省通化市的“串子”事件一经披露，震惊全国。本刊约写了这篇较为翔实的报道，除了对此事件深表关注，更希望是一种呼唤：请尊重人的尊严和情感，远离冷漠和，让这个世界不再有“我从哪里来”的疑惑。

验血引发的家庭风波

2001年3月的一天，在吉林大学计算机系读二年级的赵达从长春回到通化的家里过周末，无意间说起在学校献血一事。赵达告诉父母，献血前验血型，他是AB型。闻此言，母亲宫克在一旁随口笑道：“我和你爸爸都是B型血，你是AB型，这是哪家的孩子跑到我们家来了？是不是医院里抱错了……”刚刚20岁的儿子撒娇道：“抱错了我也不走……”母亲更是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你想走也走不了……”

几句玩笑般的对白，无人太留意，倒是做父亲的赵盛强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儿子前脚走，赵盛强就拉下了脸质问宫克：“你能说清楚吗?”妻子宫克一脸茫然：“什么清楚不清楚的?”东北男人的火爆脾气上来了，赵盛强的声音高八度：“你装啥呀，赵达不是我儿子，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北方媳妇也不示弱，赌气说：“那也不是我的儿子，跟我也没有血缘关系。”这一夜夫妻两人谁都未理谁，几乎都未合眼。赵盛强满脑子都是近二十年来一直充斥在心中的种种疑惑。宫克回忆起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夫妻间老是“战火”不断。终于，她恍然大悟此中的缘由。

事实上，赵盛强早在赵达四岁得包皮炎时就开始怀疑妻子。缘由是医生随口说的那句话：“包皮炎一般都是遗传而来……”医生的无意之说让赵盛强在心里暗暗吃惊，思来想去，自己的家族中从未有人得过该病，或许是妻子的家族成员所遗传，赵盛强安慰着自己。几天后，赵盛强碰到宫克的弟弟，拐弯抹角地打听着，也没听说妻子的家族中有人有这种病史。至此，他的心中蒙上了重重阴影。

其实私下里，赵盛强对几个友情笃深的朋友不止一次说过：“赵达肯定不是我儿子!”

道理非常简单，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篮球教练，《遗传学》是赵盛强平日里最爱读的书。随着小赵达的一天天长大，赵盛强对儿子的预测几乎都是错误的。

而且儿子似乎对篮球没有丝毫兴趣。

永远都要强的赵盛强沮丧极了。随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这种沮丧渐渐又转化为愤懑，最终导致夫妻间“战火”频发。

但不管怎样，夫妻间吵归吵、闹归闹，对待儿子却都是疼爱有加。赵达从小到大，没受什么委屈。对赵盛强来讲毕竟一切都是猜疑，再说了，这么多年了，即使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还有个亲情呢。人心都是肉长的。

第二天，生了一夜气的赵盛强拉着宫克到通化市两家大医院又做了血型测定，其结果仍是B型。两口子已经全无“战斗”的兴致了，宫克赶紧给已回到长春的赵达打电话，让他再去重验血型。那时，夫妻间都希望是医院给儿子验错了，所以宫克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验准了。”

三天后，赵达回电话：“肯定确切无疑――AB型。”

宫克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马上给从事医务工作的妹妹打电话，并“大胆”地设想是否有“基因变异”的可能。

妹妹的回复是：血型是伴随人一生的，不可能有任何变异。夫妻俩的心一同揪起来，辛辛苦苦培育20年的儿子真的不是自己的亲骨肉?

还是丈夫脑袋来得快，他提议去做个亲子鉴定。宫克犹豫了一下，说：“孩子正准备考试，这打击太残酷了。如果你相信我，就应该确信是在医院里抱错了，即便如此，都20年了，难道找到亲儿子就不要赵达了吗?”赵盛强觉得妻子说得也很在理，也就默认了。最后，夫妻俩商定，先私下里找一找，看看是否能查到亲骨肉，而且不能让赵达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2001年3月下旬，离赵达返回学校后没几天的事情。

化装成老华侨寻子

本以为在医院查看一下当年的出生记录，一切就可以大白天下，只是到了医院后，赵盛强才感觉到事情远比想象的复杂得多。

通化市人民医院负责人对赵盛强寻找婴儿出生档案一事是这样回答的：1998年，一场洪水冲垮了医疗档案室，很多档案已无法查找。

1998年全国发大水是事实，但山城通化究竟发了多大的水才能“浸泡医院”?是冲垮了医疗档案室主体建筑还是滔滔巨浪卷走了医疗档案?没有人再向赵盛强解释。

赵盛强又找到了公安部门，把1981年10月29日与赵达在同一天出生的孩子的档案都调出来，一共有50多个。其实说不定还有多少个在同一天出生而父母都按“阴历”给报的户口，赵盛强两口子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即决定先从这50多个孩子当中查找。

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如果两个陌生人挨家挨户扣门找孩子，用不了几日，不把这弹丸之地弄得满城风雨才怪呢。况且，由于工作原因，赵盛强、宫克也不可能天天跑来跑去。于是，宫克把自己的父母请来。两个老人在宫克的乔装打扮下，摇身成了一对漂泊海外几十年的老华侨，回国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山城的夏日是干燥而酷热的，两位老“华侨”互相搀扶着踯躅而行，或走进平房小院，或爬上一层层楼，几乎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人员流动性太大了，往往是“按图索骥”后，户籍档案中所提供的地址与现在的住户根本就对不上号，这可苦了宫克的父母了。

岳父母的劳累让赵盛强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作为父亲，他实在是太希望能见到自己的亲骨肉了。他不只一次与妻子说过，从遗传角度推测，另外一个“赵达”的身高应在1.80米以上，如果是天意，他也应该喜欢篮球。

宫克的眼睛蓦地一亮，激动地对丈夫说：“对了，会不会是与咱们住院时邻床的那家……”

不远千里探子

当年与宫克邻床的那家是孙华东、李爱野夫妇。之所以宫克能把这对夫妻记得如此深刻，皆缘于李爱野和宫克都是1981年10月19日住进通化市人民医院，当时宫克住7床，李爱野住8床，床挨着床。两个待分娩的产妇闲聊中得知，赵家夫妇和孙家夫妇都是同一天结的婚――1980年10月2日。一切都是如此投缘，女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相互也了解得更多一些。该日上午，李爱野产下一男孩，体重2.8公斤，这是当日医院里所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生产后马上被抱进了哺育室。当天夜里，宫克也生下一男孩。由于实在精疲力竭，宫克尚未能看孩子一眼，孩子也被护士送进了哺育室。

三天后，在家人的陪同下，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宫克、李爱野相继出院。不久，两家分别为两个孩子取名赵达和孙超。

转眼到了1988年的9月，赵达和孙超都上了学。巧的是两人都进了同一所小学――佟江小学，并且又在同一年级，双方的家长在接孩子时曾见过面。直到两个孩子升入中学，至此两家再未见过面。

宫克还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儿。那天，宫克正好到丈夫的体育用品商店里帮忙，恰巧孙超来买篮球，几年未见了，当年的小孩现在已变成大小伙子了。篮球本来是120元一个，看在熟人面上，宫克主动给孙超打折为100元。闲谈中，宫克得知孙超的家境很不好，这100元钱还是考了好成绩后，母亲从牙缝里挤出来奖他的。

听了孩子一番话，宫克立马又把篮球降了20元卖给了孙超。看着孙超高兴地拿着篮球走出商场渐渐远去的背影，想想自己的儿子赵达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命运却如此截然不同，宫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赵盛强与宫克几乎在心里就肯定下来那个孙超就是自己的亲骨肉。

这一夜两人又未合眼，第二天，他们来到了孙华东家。此时，咬紧牙关供孙超上大学的孙华东已下岗很长时间了。赵盛强和宫克说明来意后，如同万里晴空猛然传来一声惊雷，孙华东夫妇懵了。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李爱野甚至还回忆起自己生孩子那一天，医院总共出生了8名孩子，当时他们还找了熟人，是她妹妹的一个同学亲手把孩子从产房里抱出来交给自己的，怎么会抱错呢？但赵盛强和宫克指出，孩子出生后三天内都未在父母身边，是否在这期间出错呢?孙华东、李爱野也觉得赵家说得在理，就默不做声。当孙华东说出自己的血型是与赵达相同的AB型后，赵家似乎就肯定了赵达就是孙家的孩子，而孙超就是赵家的孩子。孙华东又把孙超近期从学校里寄回的照片拿给赵盛强看，赵盛强看了激动得直拍大腿：像，真是太像了。随后，赵孙两家越聊越多，包括孙华东曾得过与赵达小时相同的病，而孙超同样与赵盛强一样爱流鼻血。所有情况都已表明，赵孙两家肯定是当年互相抱错了孩子。两家当即约定，过几天以赵家搬迁为理由，让赵达回家一次，然后再把孙华东夫妇请到家里认认赵达，感觉感觉。搬家那一天，孙华东李爱野来到赵家，偷偷地端详起赵达，两人的感觉是“很像”。2001年12月6日，实在等不及的赵盛强开车昼夜兼程赶到几千公里外的江苏省无锡市，孙华东的儿子孙超就在这里江南大学读书。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亲骨肉了，盛强一路上老是有一种莫名其妙想哭的感觉。

在操场上，赵盛强凭感觉，一眼就认出那个身高超过1米8的男孩子就是孙超――自己的亲骨肉。

腼腆的孙超只是觉得赵盛强怪怪的，多年未见的赵叔叔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出差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他，大包小裹拿了不少东西不说，临别时，还依依不舍的样子，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手中塞钱，再三叮嘱要照顾好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告别那一瞬间，赵盛强抱着孙超碰碰头，又贴贴脸以示“友好”，刚要上车，就听孙超在后面喊：“赵叔叔……”

眼泪就在眼眶里的赵盛强强忍泪水抬头问：“啥事?”只见孙超笑道：“回去后向宫姨和赵达问好。”

赵盛强回到通化后，把所见所闻与妻子讲述一遍，之后又向孙华东夫妇通报……每天只要开口讲话，话题就离不开孩子，说的都是孩子的事。在赵盛强的感染下，宫克的心也变得烦躁起来，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现在孩子是什么样子，她还不知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她的情绪也越来越真切地表现出来。赵盛强也感觉到，宫克可能是想儿子了。在元旦之前，他把家里的生意安置好之后，夫妻俩驱车直奔无锡。

四天后，夫妻俩来到了江南大学。正是清晨，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寝室中出来。赵盛强把汽车停在离孙超的寝室稍远点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儿子出来。看!那个就是。当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走出来的时候，赵盛强告诉宫克，那就是他们的儿子。虽然在心中设想过一千次见面后可能会发生的情景，但此刻，宫克还是愣住了。他就是我的儿子吗?此时她的大脑麻木了，不知道是喜还是悲，直到孙超走出她的视线，她也没回过神来。至此，事情已渐明了，两家都认定，在医院里错抱了孩子。单等孩子放假回家后，再去做DNA亲子鉴定，走个形式。国内也发生过数起此类事件，大都是两家错抱孩子，经鉴定后再调换一下。

看来赵孙两家的结局也莫不如此了。

出乎意料的结局

转眼到了寒假，赵达和孙超相继返回通化家中，双方的父母也各自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孩子平静地接受了事实，赵达没有嫌孙家贫寒，孙超也没羡慕赵家富裕。感情不是一天就建立起来的，毕竟两个孩子都在各自的家庭中生活20多年了。

公元2002年2月4日，赵家和孙家6人一同踏上了去沈阳的路，他们要到辽宁省公安厅做DNA鉴定。一路上，大家都比较轻松，无非是来个形式确认一下而已。在这之前，两家都说好了，鉴定结果出来后，即使是赵达和孙超抱错了，也不调换。两个孩子都敬爱自己的父母，谁都舍不得离开温馨的家，将来呀，两家就是亲戚。

2月7日，鉴定结果一出来，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孙超是赵盛强、宫克的亲生子倒没错，而赵达与赵盛强和宫克、孙华东和李爱野皆无血缘关系。

也就是说，养育了22年的赵达是第三家所生。

又是一个晴空霹雳，这一次的巨响足以使两家六口人惊呆了，他们不相信这是事实!没过几日，两家再去沈阳，重做鉴定。结果仍然与上次相同，现在真是让人欲哭无泪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有三家甚至三家以上的孩子弄“串”了。的确，就算是第三家抱的是孙家的孩子，那么谁敢保证赵达就是第三家的亲骨肉呢?

如若真的以此类推，当天出生的8个孩子都不排除“串子”的可能，再加上前一天和后一天出生的20多个孩子，天呢!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出于职业敏感，辽宁省公安厅DNA鉴定中心刘主任语重心长地对赵、孙两家说：“不排除刑事犯罪的可能。”

结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赵、孙两家陷入深重的痛苦之中。赵盛强、宫克找到亲骨肉，却不晓得赵达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孙华东、李爱野为孙超认定了生身父母，却不知自己的孩子在何方。权威专家指出，这种事情甭说是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都是极其罕见的，作为医院方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孙两家原本平静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两个懂事儿的孩子没说什么，双方的父母心里都不是滋味。宫克特意与赵达谈了一次话，作为母亲，无论是否亲骨肉，她都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她告诉赵达：别想得太多，虽然现在找到孙超，但父母依旧会如同平日里对待你那样，还会像待亲儿子那样待你。

赵达懂事儿地告诉妈妈：“不管怎样，我还是您的亲儿子……”

听了孩子的一番话后，赵盛强、宫克非常欣慰，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欣喜之余，他俩也暗暗下了决定，一定要为赵达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原来两家商定好，要欢欢喜喜过一个快乐的春节，现在都毫无心情了。对于赵盛强、宫克来说，无论是亲骨肉还是养子，都是自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避免让赵达心里有什么负担，夫妻俩商量了几天，然后做出一个决定，把一处价值150万元的房产更名到赵达名下。他们是想让赵达知道，虽然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不会因此而减少对你的爱。相反，只会更加疼爱。

寒假过去了，又到了开学时，得知孙超上个学期学费还未交足的消息后，宫克一下子又给了孙超一万元，这笔钱补交学费后，也足够孙超这个学期所用。赵盛强又特地买了一张开往无锡的卧铺票。在送孙超上火车的时候，面对如此的“奢侈”，孙超把赵盛强拉到一旁，悄悄说：“我想把卧铺票卖了，再买张硬座票，这样，我一下就能‘挣’两百多元……”这话让赵盛强百感交集，他连忙劝阻了。

令人失望的冷漠

2002年3月11日，记者采访赵盛强、孙华东时，赵孙两家对记者称，从事发至今，许多亲戚朋友和邻居纷纷对此事表示同情和关注，而通化市人民医院及主管部门却无一人到当事人家中慰问或对此事表示歉意。且不说孩子是如何弄串的，在市医院出生总是事实吧?从医护人员手中接过孩子时已经就是错的总是事实吧?事情一时可以查不清楚，几句人道主义的安慰总是应该会说吧？院方的冷漠已让当事人倍感气愤。

采访完赵、孙两家后，记者前往通化市人民医院采访，该院杨副院长说了一句“听从法律的判决，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承担什么责任”的话，就将记者打发掉了。

此时传来消息，通化市政府就21年前通化市人民医院抱错孩子一事成立寻亲工作组。

市政府有关领导指示――一定本着对人民负责的态度，把这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帮助赵孙两家及其涉及此事的家庭寻找到亲人。

2002年3月25日下午，在媒体的要求下，市人民医院总算把部分21年前在该院妇产科工作过的医护人员召集起来，请她们回忆并描述当年婴儿从出生到出院的整个过程。按当年护士长的叙述，医院的管理可谓严格：她们有时会把孩子抱给母亲喂奶，每天给婴儿室作两次紫外线消毒时，也会把孩子抱到母亲身边……这又与宫克等人的回忆大相径庭。孰对孰错?

政府牵头的“寻亲小组”已召开数次办公会议，并动用警力排除了20多个当天出生的孩子是孙华东亲子的可能。

在这期间，赵盛强陪护妻子去长春住院并做了手术，剩下孙华东与妻子李爱野苦苦在通化撑着。却又有电影厂、电视台找上门，要买断“串子”事件改编权；律师要代打免费官司；商家希望赵孙二人向媒体提供情况时，“顺便”能捎带一句厂名便提供帮助――

还没完呢，市医院自从“串子”事件发生后，妇产科霎时冷清许多，简直是门可罗雀，许多曾在该院分娩的产妇现在都对自己的孩子大生疑惑――而市里另外一家医院的妇产科现在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日是门庭若市。

这就是山城此时正在上演的一幕罕见的悲喜剧!

2002年4月18日，记者再次采访孙华东时，不知亲骨肉失散到何处、已被“串子”弄得一筹莫展、焦头烂额的他用嘶哑的声音告诉记者，这几天的情况都差不多：该找到的仍未找到，该来的也仍未来――

几家当地的媒体记者已按单位领导指示相继撤出，很多安营扎寨的外地媒体也已先后离开。

看来，最终对簿公堂已经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没有结局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