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劝学》“参省”释义

时间:2022-10-19 02:39:59

摘 要:通过考察大量先秦和汉代散文,认为《荀子劝学》中“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句中的“参”不当释为“参验、省察”,此“参”通“三”,表确数。

关键词:《荀子》 参省 三省

《荀子・劝学》:“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对这句话中的“参”字的解释,向来见仁见智,争论不一。归纳起来,大致有两种理解:其一,以唐代的杨注为代表,解“参”为“三”。其二,以清代俞樾为代表,他在《诸子平议》中释“参”为“参验”。唐代杨氏的注是《荀子》一书现存最早的注解,价值很高。而第二种解释也影响广泛,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者就采纳了这种观点,把“参省”注为:“参,验、检查。省,省察,反省。”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也注释为:“参,检验。省,检查。”然据笔者分析,俞樾的说法值得商榷。

首先,上古汉语(特别在先秦)单音节词占绝大多数,释“参”为“检查”,与下文“省”字在意义上就显得复沓累赘了。而如果把“参省”作为同义复词或固定组合来处理,笔者检索了电子版文渊阁四库全书,发现在《荀子》之前的其它古籍中未见“参”“省”联用,之后也仅见两例:(汉)蔡邕《再让高阳侯印绶符策》:“臣忝自参省,资非哲人藩屏之用,器非殿邦佐君之才。”《魏书・景先传》:“晨昏参省,侧立移时。”而且,后一例的“晨昏参省”在其它典籍中或作“晓夕三省”,如司空图《观音忏文》:“且自叨窃一名,晓夕三省。”显然,“晨昏”与“晓夕”同义,“参省”是“三省”之义。可见,仅就孤例我们很难把“参省”看作同义连用的固定组合。再说,古汉语中很多单音节词同义连用,后来凝结成为固定结构,在现代汉语中变成联合式的双音词,但是现代汉语中没有“参省”一词。

其次,我们来仔细审读俞樾在《诸子平议》中的解释:“‘省乎’二字,后人所加也。《荀子》原文盖作‘君子博学而日参己’。参者,验也。《史记・礼书》曰:‘参是岂无坚革利兵哉?’《索隐》曰:‘参者,验也。’《管子・君臣篇》曰:‘若望参表。’尹注曰:‘参表,谓立表所以参验曲直。’是‘参’有参验之义。君子博学而日参验之于己,故知明而行无过也。后人不得‘参’字之义,妄据《论语》‘三省吾身’之文,增‘省乎’二字,陋矣。《大戴记・劝学篇》作‘君子博学如日参己焉’‘如’‘而’古通用,无‘省乎’二字,可据以订正。”[1]

可见,俞樾释“参”为“参验”的证据主要有两条:其一,古籍中“参”有“参验”义,并举《史记》《管子》中的实例为证。在古汉语中,“参”的确有“参验”义,《荀子》本书中,也有这样的用例,如《荀子・大略》:“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流言止焉,恶言死焉。”但是,对于像“参”这样有多个义项的词,我们不能在考察了诸个不同结构的辞例后,就武断认为这些用例中的“参”用的是同一个义项,我们一定要考察具体的语境。

其二,俞樾的另一关键证据是他看到在《大戴礼记・劝学》中有“君子博学如日参己焉”这一异文,于是断定《荀子・劝学》的原文应该是“日参己”,今本《荀子》有“省乎”二字,是后人据《论语》“三省吾身”所妄加。考异文是训诂方法之一,不失为有用,但是,构成异文的原因非常复杂,对异文我们要仔细审辨。赵振铎先生在《训诂学纲要》中就说:“古书里面异文的情况非常复杂,有些对辨析词义有一定的作用,它为确定词义提供了一定的线索。有的异文是师承关系,或传抄讹错,对于辨析词义的作用就小一些,甚至完全没有作用。使用异文的时候应该特别留意,注意选择。”[2]笔者又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仅找到一个在字面上有“参己”的用例:(汉)王符《潜夫论・潜叹》:“故尧参乡党以得舜,文王参己以得吕尚。”细究文意,此处“参己”是“由己参、以己参”的意思,犹参以己见、参以己意,与俞樾所认为的“参验检查自己”不同。其余,未见有第二例“参己”或“日参己”的用例;而“省己”的用例却很多,如:(南朝・梁)萧衍《移京邑檄》:“功出桓、文,勋超伊、吕,而劳谦省己,事昭心迹。”(唐)陈子昂《为陈舍人让官表》:“预参详于诏狱,叨奖渥于宸阶,省己循躬,实知非分。”《旧唐书・德宗上》:“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古书中不再见“参己”的用例而“省己”用例极常见,这说明《大戴礼记》“日参己”这一异文不大可靠,很可能有脱误。

清末的著名学者王先谦在《荀子集解》一书中针对俞说也提出异议,他发现《大戴礼记》有的版本确如俞樾所说作“如日参己”,但也有版本和今本《荀子》相同作“而日参省乎己”,有“省乎”二字。这一证据可谓釜底抽薪,说明俞樾这条异文证据本身是有疑问的。因此,俞樾据此释“参”为“参验”,也就值得商榷了。同时,王先谦还指出,唐代的《群书治要》作“而日三省乎己”。笔者在检索时也发现另一异文,宋代潘自牧的《记纂渊海》卷六十二引作“君子博学而日三省乎己”。这一方面说明唐宋时《荀子》的写本有“省乎”二字;另一方面,易“参”为“三”,这和唐代的杨注是相合的。

既然俞说不可靠,我们再来考察杨说。杨在注释时说:“参,三也。曾子曰:‘日三省吾身。’”[3]根据杨注,我们可追溯到《劝学》此句的出处是《论语・学而》,原文为“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劝学》中的“日参省乎己”与《学而》篇中的“日三省吾身”的句式基本相当,“己”与“吾身”意义相同,《劝学》中只是多了介词“乎”。而介词“乎”相当于“于”,在甲骨卜辞中,由介词“于”和名词构成的介宾词组作补语和由这名词作宾语两种句法并存,介词“于”省略后并不影响意义的表达,这一句法现象在春秋及其以后的典籍中也较常见。因此,两句话句式相似,只是在用词上稍有变化而已。其实,类似“三省吾身”的句子在《论语》以后的典籍中多见,如:董仲舒《士不遇赋》:“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怀进退之惟谷。”《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臣伏自三省,受国厚恩。”《晋书・蔡谟传》:“是以叩心自忖,三省愚身。”可见,《论语》对后世的影响巨大。在这些句子中,“吾身”换作“己”“自”或“愚身”;有介词“乎”,或改作“于”,或省略,而我们讨论的核心词汇“三省”,除了《荀子》作“参省”外,仅在我们一开始所举的蔡邕《再让高阳侯印绶符策》中有“臣忝自参省”一句,其余均作“三省”,笔者暂且认为蔡邕很可能也是袭用《劝学》中的“参省”。

那么,是否真如杨所言,荀子是袭《论语》“三省”之成说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荀子是孔子和孟子之后最著名的儒家学者,虽然他对儒家学说有所修正和发展,但他的学说毕竟源于孔门,《论语》是儒家经典,荀子有功于“明儒术”,他对《论语》的熟谙程度自不待言,尤其在治学和修身方面,与孔孟更是一脉相承。于是,荀子在写作《劝学》时将《论语》中的精辟语句信手拈来,化用在自己的创作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足为奇。例如《劝学》中另一句话:“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论语・卫灵公》:“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我们不难看出两句话的渊源关系。

而且,综观整部《荀子》,我们能看到荀子引用曾子之语的例子也很多见。如:《荀子・法行》:“曾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此句在《韩诗外传》中作“无内疏而外亲”。这是在行文中直接点明引用曾子之言,也有暗引、化用曾子的例子,如:《荀子・大略》:“流言灭之,货色远之,祸之所由生也,生自纤纤也,是故君子蚤绝之。”杨注指出:“此语亦出曾子。”这句话在《大戴礼记・曾子立事》中作:“财色远之,流言灭之,祸之所由,生自也,是故君子夙绝之。”这种情况就与《劝学》“日参省乎己”非常相似。如果我们从这一个角度来看这句话,既然荀子是袭曾子之说,那笔者就更倾向于把“参”读为“三”了,也就从侧面证明此处“参”非“参验”义。

的确,古汉语中,“参”与“三”可相通,而且例子很多。众所周知,“三”的义项可分两类,一表确数,一表概数。而从大量的用例中可知,“参”与“三”相通时,都是指确数,而非概数。“参”作“三”讲表确数,一种情况是,指“三”的集体。如: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志以发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参以定之。”(注:“志言信三者具,而后身安存。”)

《战国策・齐二》:“因与之参坐于卫君之前,犀首跪行,为仪千金之祝。”(鲍彪注:“三人合坐。”指张仪与卫君、犀首同坐)

《商君书・赏刑》:“此臣所谓参教也。”(参教指赏、刑、教三事)

《新序・杂事》第二:“不知公子王孙,左把弹,右摄丸,定操持,审参连。”(《周礼・地官・保氏》“三曰五射”疏:“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

《说苑・修文》:“诸侯四匹乘舆,大夫曰参舆。”(参舆指驾三匹马的车)

《淮南子・修务》:“禹耳参漏,是谓大通。”(禹有三个耳孔)

《汉书・刑法志》:“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参夷,诛灭三族的酷刑)

另一种情况是,表示三分。如:

《左传・隐公元年》:“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

《国语・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三分国都)

《史记・淮阴侯列传》:“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参分即三分)

《文选》(汉)班固《典引》:“至于参五华 夏,京迁镐 亳。”(参五即三五分之也)

上述例子,其中的“参”作“三”讲,不管是指三的集体,还是指三分,均属于确数。如杨所言:参,三也。《劝学》中“参省”即“三省”。不过,既然此“三”是确数,不是概数,那么就不能解作“多次”,否则就不符合“参”与“三”相通时的一般规律。“三”当确数讲,可指第三、三次、三个,等等。那么,此处“三”具体作何解呢?

我们先来看《论语》中“日三省吾身”中的“三”,此“三”历来也有两种理解:一,解释为“多次”,如影响广泛的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此句即译为“我每天多次自己反省”[4](P3)。其二,认为此处“三”乃确数,可解释为“三方面”或“三件事”,以宋代朱熹的《论语集注》为代表,其注曰:“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5]似乎这两种解释都能说得通,但是,我们知道,大凡人们写文章,遣词造句,总是要准确表达某一确定的意思,绝不会模棱两可。对于以上两种解释,笔者更倾向于前一种观点。虽然,我们看到在《论语》中有很多以数记文的例子,如一言、三友、三乐、三戒、三畏、三愆、三疾、三变、四恶、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类,这些例子中的数字联系《论语》上下文均为确数。用数字来概括,简明扼要,方便记诵,这是符合《论语》这部经典语录的性质的。但是,这里讨论的“三省”与此类以数记文者不同,“三省”在句中是个谓词性结构,而上述以数记文的例子在上下文中皆为体词性结构。杨伯峻先生更是在通观《论语》整体行文习惯的基础上精准地分析说:“如果这‘三’字是指以下三件事而言,依《论语》的句法便应该这样说:‘吾日省者三。’和《宪问篇》的‘君子道者三’一样。”[4](P4)所以“‘三省’的‘三’表示多次的意思……这里所反省的是三件事,和‘三省’的‘三’只是巧合。”[4](P3-4)

然而,或许正因为有这一“巧合”,荀子在化用《论语》的语句时,改“三”为“参”,这说明他在理解《论语》中“三省”时正是把“三”当确数来讲的,这才符合“参”通“三”皆表确数的一般规律。而这种“误解”还不止荀子一人,上述朱熹的解释也是这样。总之,《劝学》中“参省”乃袭用《论语》的“三省”,不过,荀子以为“三省”是指在“为人谋是否忠、与朋友交是否信、传是否习”这三个方面省察自己,数字“三”是对具体反省内容的概括。如果君子能够广博地学习,又能每天在这三个方面省察自己,就能达到“知明而行无过”,这就说明了学习的好处和重要性,即达到了劝学的目的。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荀子》疑难词语考释”,项目编号:[2014SJB558]。)

注释:

[1][清]俞樾:《诸子平议》(续修四库全书116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

[2]赵振铎:《训诂学纲要》,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3-144页。

[3][清]王先谦:《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页。

[4]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

[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8页。

(唐丽珍 江苏苏州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215009;上海大学文学院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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