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胆 第9期

时间:2022-10-18 04:36:09

康圣清,男,大专文化,广西玉林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中国电影家协会广西分会、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广西分会会员。玉林市玉州区电影电视家协会主席、曾任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文化理论研究方面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已创作《玉林民间歌谣浅谈》、《廉石文化浅谈》、《试论玉林民间庙会的新特点》等。文学艺术创作取得一定的成果。以玉林传奇人物为题材的报告文学《死囚的新生》(合作、执笔)为全国十多家报刊转载,通过《羊城晚报》海外版、《中国建设》杂志影响到五十六个国家和地区。以此改编而成的八集电视连续剧《死囚》由广西电视台拍摄,在全国30多个省市电视台播映,获广西区人民政府首届“振兴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出版专著二部,《死因的新生》(合作、执笔)和《刘三姐与黄婉秋》(合作),发表电影剧本《神童》、电视连续剧本《死囚》(合作、执笔)、玉林方言独幕剧《理财》、大型舞剧剧本《廉石之歌》,并创作发表了一批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曲艺、小品、舞蹈、表演唱作品。有许多作品获省、地、市文艺创作和文艺表演奖,并获艺术辅导奖一批。

桂南的石头常冒汗。汗津成滴,汗滴成流,于是,有了这条南流江。弯弯曲曲的江水像一个身材苗条体态婀娜面容皎洁的南国,一路上细声细气地哼着采茶小调,留下酣甜的乳汁哺育两岸的儿女。杨子功喝过酒,醉眼朦胧地顺着南流江向南走。离城市越远杨子功的心情越安定。城市人多车多走在街上必须处处提防,人在世上要防病防灾最难防的却是人。这里是市郊这时是夜晚这里只有土地河流树木草丛,浑身的神经可以放松不必防车防人。杨子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好像南流江是自己的伴侣这伴侣在杨子功身边不撤火不燎人只是温柔地走。真愿意这样伴随江水走到天涯海角去。

江水在这里被迫转了个弯。一座红土山好像要拥抱南流江但未得南流睐南流江在山的胸膛推了一掌转身从山脚绕了过去。一座破败的砖窑蹲在江边山脚下。窑洞里透着光。杨子功从窑门口向里窥视。几支摇晃着的蜡烛支在墙洞上,十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在摸扑克赌博。十几双眼睛尽管大小不同深浅各异但都发射着一种贪婪的光。各人面前分别堆着数量不等的竹片,那是各人下的赌注。

“是公安吗?”

突然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杨子功的手臂。

杨子功扭头看,一个牛牯般壮实的青年人站在身后,不用说,他是赌场的眼线。

赌博的人呼地一下子全都站起。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问:“来了多少人?”

“就他一个。”

十几个人把杨子功团团围住。

杨子功笑了笑,说:“别怕,我不是公安。”

中年人问:“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杨子功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掏出一包烟,没有等众人看仔细,一支烟从烟包里飞出,掉到中年人怀里。“请抽烟,我想来玩玩。”

中年人接了烟,“牛牯,放了他。”牛牯绕到杨子功面前,看了杨子功一眼。觉得这个人不平常。

一窑人都抽杨子功的烟。

杨子功蹲下,说:“玩呀。”从怀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放到一块砖头上。

一窑人都看着人民币。

中年人蹲下了。十几个人全都蹲下了。牛牯也要蹲下,中年人喝了一声:“到外边放风去。”

杨子功要了100根竹片作筹码。

赌博,也同文学作品一样,有通俗文学和高雅文学。像窑洞这种赌法,是低之又低俗之又俗的赌。杨子功从来不屑一顾。杨子功这几年走南闯北,在经理们,主任们的客厅,在产品交易会的宾馆,同订货单位的经理主任、同原材料供销部门的局长处长玩,根据当厂长的三叔的指示,该赢就赢,该输就输。生意场上的赌博,既高雅又潇洒。

窑洞里这种赌博,属小儿科。

杨子功心算能力极强。窑洞里这十几个赤脚大仙,认得钞票未,必认得纸牌呢。

十天前,杨子功遭受了一生中第二个沉重的打击。

三叔承包的机械铸造厂发生了一场“”。

杨子功的供销员职位被三叔的小舅子三婶的小老弟取代了。杨子功被“炒了鱿鱼”。

杨子功在众人可怜兮兮的眼光下离开了工厂。

杨子功想当半个城市人的欲望被残酷地打碎了。

“外戚”掌权,爷爷气得大骂三叔“丧权辱国”,“不肖子孙”。

爷爷一连几天闷闷不乐,坐在太师椅上发呆。杨子功在家里躲了三天,实在耐不得寂寞便要出门,轻手轻脚地从厅堂走过,害怕惊动爷爷。

杨子功前脚刚跨过大厅门槛,却被爷爷一声断喝:“回来!”

杨子功小心翼翼地走到爷爷面前。爷爷闭着眼:“你是男子汉吗?”

“……”

“是不是?”

“那还要医院证明吗?”

“好小子,你从6岁穿上闭裆裤,我20年没有见过你的小了,是不是被狗吃了?”

“爷爷,怎会呢?”

“你三天不出门,我以为你变女人了。”

“爷爷,我真想变个女人。三婶是个漂亮女人,通过统治三叔统治了工厂。我肤色白净,脸面清秀,要变个女人,准比三婶强。可惜,变性手续费在外国都要几十万,我变不起呀。”

“胡说!”爷爷拍了一下太师椅扶手。“你是个男子,就出门去闯。男儿口大吃四方,你不要像你三叔个阉狗样子,连尾巴都提不起来。”

杨子功一时脸色通红。

爷爷的话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杨子功出了门。

启明星眨眼便从大容山顶冒了出来,冷眼看着世界。在它看来,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使它感到惊异的是砖窑的烛光一夜未熄。

杨子功面前堆满了竹片。对手只剩下中年汉子。其他人的竹片都已输光,只好作壁上观了。

中年汉子红了眼,把自己的全部竹片往前一推。

杨子功也把自己的全部竹片往前推去。

换班下哨的牛牯分牌。

中年汉子一脸喜色。

杨子功不动声色。

中年汉子摊牌了桃花顺。

“你输了。”

杨子功摊牌了:黑桃顺。

“我赢了。”

竹片全归杨子功了。

牛牯惊得半天闭不上嘴,“契弟,你真是个赌神7”

杨子功又发一轮烟,淡淡地说:“手气好罢了。”

中年汉子双眼通红,立起叫道“老子不信,你一定有假,搜身!”

杨子功把自己的衣袋连底翻出,两包烟,厚厚的人民币,一只打火机。

“要脱裤子检查吗?”杨子功问。

中年汉子无可奈何地坐下。

杨子功用钞票拍了几下手掌,说:“这是1000元,再玩一次?”

中年汉子垂涎欲滴地盯着钞票。

牛牯怂恿道:“干吧,把窑押上。”

关系到全家生计,中年汉子犹豫了。

杨子功像玩纸牌般玩弄着钞票。

“干!”中年汉子终于下了决心。

牛牯洗牌、分牌。

中年汉子一双手不断在裤子上磨擦。这双手关节粗大,像鲁迅先生形容的老年闰土那双松树皮的手。这双手因长年与泥水打交道冻裂的裂口深得令人心里发怵,张开血红的大口,好像一段被利斧劈过的松树干。这双手在粗帆布工作裤上不断地磨擦,“沙沙沙,沙沙沙……”突然,杨子功发现中年汉子的工作裤

上渗红了一片血水。

杨子功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随着要牌,中年汉子全身颤抖,上下牙齿由轻入重,由慢到快敲击着:“格格,格格……”

摊牌了。中年汉子两只手突然扑到地面,紧紧地抓着两把黄土。

杨子功冷冷地:“我赢了。”

窑洞里静得可怕,中年汉子一双眼红得好像要滴血。牛牯突然一跃而上,把杨子功按倒在地。

“捏死他,丢到南流江里去。”窑工们怂恿牛牯。

牛牯一双手紧卡杨子功的脖子。求生的本能使杨子功十分清醒。赌场上许多血淋淋的事实在眼前一晃而过。杨子功抽出右手,朝牛牯一拳打去。牛牯痛叫一声,被杨子功掀翻在地。

不知谁喊了一声,“上!”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扑向杨子功。

“停手!”中年人猛地站起喝道。

杨子功慢慢地站起身,弹弹身上的泥尘,把1000元钞票丢到中年人脚下。

牛牯还手捂着躺在地上哼哼。

杨子功朝中年人瞪了一眼,转身走出窑洞。

“站住!”中年汉子走到杨子功面前。

“你能把这座砖窑背走吗?”

“不能!”

笨伯!中年汉子在心里骂了一声。这座砖窑是村办企业,老子交了一千元押金承包10年。没有钱买推土机抓土机拖拉机打砖机用肩挑土用手打砖,小敲小打只能赚点盐油酱醋钱,连伙计的工钱也支不起只好以砖代替工钱。赌博下的赌注一根竹片代表10块红砖。你一个外地人赢了这座砖窑扛不走吃不下那不是担水洗马卵白费精神力气?

“你不是白赢了吗?”

“我赢了你的承包权。”

中年汉子瞪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问道“你想承包这座砖窑?”

杨子功把赢来的大堆竹片一根一根地折断,只听到清脆的竹片断裂的声音。

“赌场最恨赖帐汉,你识得这个道理吗?”杨子功问道。

“你放心,我从不赖帐,从不食言。不信,你问他们。”

杨子功望了一眼砖窑里十几双对中年人的话持肯定意见的眼光。

杨子功把1000元钱塞到中年人手里,说:“我只要这座窑的承包权,1000元的承包押金还给你。今晚所有的赢帐输帐一笔勾销,任何人不得提起。”

牛牯感到意外,问:“你识得办砖窑?世间最贱泥水工。要发财,也不用跑到这荒山野岭里来。”

杨子功笑笑,说,“明天,你们照常开工,你,”杨子功指着中年人,“还是负责人,我支现金工资。我不会亏待你们。但是,今后如果有人在这里聚赌,我就开除他。”

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只是偶尔玩玩。”

杨子功心里又好笑又可怜,就因为你偶尔玩玩。把这座窑玩完了。

此刻,杨子功感到了一种入侵者胜利的感觉,说:“对不起。不过,我会加倍偿还你。我要在这黄土地上建立一个红砖王国。”

杨子功站上窑项,放眼望去,眼前十几里黄土坡连着两座黄土山,南流江在眼前流过。这是一片黄金河岸。5年前,当杨子功的招工机会被大队长的儿子顶掉之后,杨子功为自己成不了城市人痛断肝肠。杨子功13岁当农民,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地吸尽他的汗水。他恨土地,恨养不饱肚子生不出钱财招不来老婆的土地。祖先们对土地那种虔诚,那种尊重到了杨子功身上变成了鄙弃和厌恶。时代翻了个身,今天的杨子功为了谋取到一座砖窑,一片黄土地费尽心机,算尽机关。将来,这不算光彩的发家史实在不大适宜登上史册。

这又算什么呢?

站在这黄土地上,杨子功第一次感到实在感到激奋。

(发表于《广西文学》1991年5月号)

上一篇:梁书的散文诗 下一篇:广阔与芬芳(独幕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