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最轻盈的对抗最沉重的

时间:2022-10-17 06:16:13

拿什么来抵御生命本身?

萍水相逢的读者,写信给我,有理有节,自述生平:改革开放后最初一批大学生,最好大学的双学位,然后,去美国去日本,拿了博士回国只想以教书为生,却又发现了生意的乐趣。“我很享受赚钱的感觉,当然我也很享受花钱,很希望钱消逝能比时间快一点儿,因为后者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事。”

然而写信给我……一定是有很多心伤。幸福的人不会没事去医院挂号。

我诚恳地回她:你的日子是我所歆羡的,那些伤害过你的事物,也同样伤害过我。我在睡不着的深夜,逛淘宝,明知道会被闲置,扔一柜子吊牌都没拆的衣服,所以专挑便宜的买——我不是购物狂,我只是疗伤。

她大笑,说她的习惯是:每个疲倦的会议、谈判之后,会去奢侈品牌店,逛一逛,买个皮带或者包包。皮质的温柔,像一个男人温厚的手掌:笑容温和,眼神明亮,我知道你就是这样。我还不曾出现,你已经开始等待;我还不曾要求,你却随时准备答应。

她说她有一款最心爱的包,跟随她多年,再爱护,也微有磨损,但还是很结实很诚实很沉默地跟随着她,比老夫老妻更加贴心与忠诚。她笑,扬起眼眉:“现在在二手店的标价,远高过我当年入手的价格。”

在牛排店里,当然是她请我。她切牛排的手,稳定优雅,腋下真是只容得下一张纸的存在。我看到她温柔的皮包:这么多年,装载她的梦想、一支口红的颜色、一张擦过眼泪的真丝手帕,或者比任何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于是,什么都不说,只是也努力学着她,挺直腰肢,微笑而专注地,对付我的牛排:要有力量,但不必让人看到我在用力。这是她教会我的。

我理解她生命中的所有沉重,我也看到她决定让自己轻盈去飞的决心。

我于是想起一位年底失恋的小女友,忽然约我走长长的一段路。北京经过一个爆炸的隆冬,空气干燥得像褪皮的唇,吻上来丝毫不觉得有情意。正值立春之后,却陡地天灰云低,一小团雪一小团雪落下。

我与她,互相扶挽着在雪里小心翼翼探路,鞋跟落下去总有点儿胆战心惊。往好处想,如步云,如走过一条棉花糖的路;往坏处想,唉,你说像不像人生,像不像?而我的小女友,在淑女屋的纱裙及玖熙的长靴之间,还裸着一截美好的小腿,而雪正下得紧。

但是她直奔奢侈品专柜,还是让我吓了一跳。她算是我的晚辈——套一句韩国电视剧里的用词——她大概赚多少钱,我还是知道的。她快快乐乐地挑,看。我站在一旁黯伤神伤:应该是个男人陪她,应该是个男人来买单。有没有过这样的诱惑,那时她所思所想是什么?像所有奢侈品柜台一样,人并不多,一种冷清的倨傲。

她原来不过是来挑丝巾的,但她喜滋滋与我商量:“你觉得哪一款更好?”每一张都缤纷得像油画。我忽然起了收藏的心,想通通买下来,然后打造一座宫殿来储存——是无罪的是不?那自称爱我的男子,也曾要带我回家或者跟我走。

她终于买好了,笑容绽放像晚雪里的一只白蝴蝶。天鹅一样仰着头,是戴着全世界的珍视:“好看不?”我突然间想,我可能弄错了。

她并非自怨自怜,她只是,真心地,送自己一件礼物。工作艰难,长安米贵,地铁里总是万头涌动像淤塞的河流,原本偷素粉写写描描的纤手,现在提着笔记本。远路无轻担,任何工作,长年累月做下来,都一样辛苦。

人生这样贫瘠,隔着重重污染,阳光也很模糊,钱就更像这世上的光,照耀,温暖,物质的慰籍最诚实。辛辛苦苦赚了钱来,快快乐乐花了钱去,再没有比这更充实饱满的事了。谁说钱不能让人快乐轻松?谁说?

我的小女友,已经给自己买下一套居室。松鼠有窝,鼹鼠有洞,人,也得有一个自己的巢穴。生命多有变故,失去和被失去都在所难免,无论是失业、失恋、失婚、失亲……她总有地方可回,可躲。只要还交得起水电费,她总能洗一个热水澡,资生堂的椿有红白二色,在微微的芳香里落泪,可以假装是洗发水入了眼。这一点点,轻薄的奢侈,人人都负担得起。

怎么失败,它总是安慰。自觉一无是处?啊,她以双手付了首期和按揭;担心无人可爱,她可以恋物,买不起大牌子包包,买款丝巾总可以,那春天野地的气氛,令人迷醉;没人送她礼物,OK,自己买自己送,左手送右手,左手享受爱,而右手享受被爱。而此刻,她戴上她美丽的丝巾,何等充盈美好。

很多年前,在小说里,看过“一克拉女郎”的说法。疲惫的职场女子,以不可能买得起房子的闲钱例如年终奖金,为自己买一颗一克拉的钻戒,以犒赏或抚慰自己整年的辛苦。“要就非得是一颗第凡内的独粒钻戒,可不是其他任何品牌或老土银楼的,也不要彩钻碎钻拼嵌的……我要一个白金指环、六爪镶嵌的典型第凡内圆形明亮切割的钻戒。”

金融危机了,买不起钻戒,买个奢侈品也罢。并非珍珠慰寂寞,只是生命极其务实,像一座小城市,人群来来往往,不变的是楼宇、河流或者咖啡馆里一只大白猫。皮包那么轻,丝巾那么薄,只因为——轻盈的,原是我们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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