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在景德镇

时间:2022-10-17 02:39:29

尽管目前景德镇在中国乃至世界的陶瓷业界依然有它的江湖地位,但在日用瓷生产领域中,景德镇制造几近“废都”。

8月的某个晚上,许知远坐在景德镇广场北路青花主题酒店的台阶上。

这位中国著名的知道分子长发覆额,活像一头兀踞的藏獒。距他不到100米的地方,是号称景德镇最具市场覆盖率的媒体――瓷都晚报社。正是报社即将截稿的时间,气急败坏的编辑和手忙脚乱的记者,三三两两地从许知远的面前跑过,这些年轻人中的绝大多数是他的拥趸,通过互联网阅读许知远。没有人认出许知远来。

几天以后,许知远已经离开景德镇了,《瓷都晚报》一位女孩才闻讯尖叫起来,“那晚我在青花的门口看见他了,我还以为那是一位,隆叔叔’呢!”而另一位后来开车送许知远去瑶里古镇的记者,则困惑地握着他的手,“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问许知远,“你怎么知道住青花?”

在景德镇的商务酒店里,青花是比较有特色的。初来乍到的人会注意到它无处不在的青花元素,青花瓷板画、青花瓷瓶、青花灯具和青花餐具,大堂里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青花酒店的梁倩经理说,他们甚至准备将它漆成白底蓝花的青花文饰。

其实,陶瓷元素在景德镇的每一处神经末梢外逸。

有这样一座城市,它的山丘是由匣钵堆成的,它的河流从碎瓷片铺就的河床上流淌,它的里弄由窑砖头砌就,它的城市雕塑几乎都和火有关……它的居民最爱建宽大的阳台,阳台上晾晒的不是山珍干货,也不是什么风味果脯,而是瓷坯;大街上溜达的那位毫不起眼的姑娘,很可能是一位可以手握三枝毛笔在瓷器上描龙画凤的画师;夕阳下漫步的老者、其实是身怀绝技、家底殷实的大师。

这就是景德镇。

在历史堆积层异常丰厚的景德镇,其实处处玄机处处景,你不用担心这里有没有足够的文化元素供你把玩,惟一值得你操心的是,你有没有足够的智慧,在把玩间能捕捉到更深的心得。次日早餐,许知远对青花酒店附属的“青陶坊”发生了兴趣。

不足30平米的空间里,不仅有一堆高岭土,甚至还有一台拉坯机,架子上晾着千姿百态的瓷坯,那都是房客们的“杰作”。

青花主题酒店原来是一个很不成功的产权式公寓酒店案例。2007年12月,梁倩被公司从北京抽调到景德镇负责打理青花时,她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变业态,将这个商务酒店的核心消费群,定位在一个非常窄、但是非常明晰的特殊群体:一群陶瓷朝觐者――景德镇经常性出现这样的“背包客”,他们抵达这座城市的目的非常明确,亲近瓷都,触摸陶瓷。

“我们要成为这些朝觐者的大本营。”

有导游资质的梁倩为青花设计了大量“嵌入式服务”:在“青陶坊”DIY陶艺;客房里所有的陶瓷陈设与陶瓷家具,类似台灯与茶具,房客都可以申请购买;向每一位入住的客人赠送一对青花茶盏;提供陶瓷市场和陶瓷企业的信息与指南,甚至代购瓷器……

许知远显然不是来景德镇朝觐的,他只是好奇。

许知远好奇的不是瓷器,他更多地关注这座城市的故事。

莲社北路上的乔生,应该是位很好的故事叙述者。

乔生的身份有点复杂。他首先应该是位摄影师,拍了一些景德镇的里弄和老房子,来配他父亲的一本关于景德镇制瓷史的书,父子俩因此被新闻记者形容为“打捞景德镇历史的人”:接着就是陶艺家,确切地说是位画师,他把一些儿近漫画的人物速写烧到瓷板上,形成一种迥异的景德镇风格;和很多景德镇的陶瓷艺人一样,乔生同时也是一名陶瓷商人,出售自己作品的同时,也出售别人的作品在乔生的店,坐店的是一位美女。

我怀疑她是许知远走进这家逼仄铺面的真正原因。这一诱惑的有效时间非常短暂,当满脸通红的乔生开始他磕磕巴巴的叙述时,那曾经白帆林立的昌江渐次重现,渐次展开,少年时代的乔生飞快从河岸跑过,身后是陶瓷搬运工们躲闪不及的咒骂声……

昌江不仅是景德镇曾经的生产动力,更是它曾经的运输通路。

发源于安徽祁门黄山余脉的昌江,劈山般夺路而来,尽管它并不漫长,仅仅流经安徽的祁门、江西的浮梁、景德镇和鄱阳三县一市,但景德镇是它漫流鄱阳湖盆地前的最后一站。所以自祁门到景德镇的这一段,巨大的势能使昌江成为最好的动力,景德镇境内至今还有春捣瓷石的水锥在被使用;而景德镇到鄱阳县这一段,因为进入尾闾部分而水势平缓,是上好的陶瓷运输水道。

应该强调一下,我说的是曾经。

现在的昌江于景德镇显然不似从前,电力取代了水能,铁路、高速公路和航空取代了航运,当年百舸千帆的盛景,今天仅仅是一江无语的风月。翻阅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农业文明中的河流与驿道,工业文明时代的铁路、公路与港口,后工业文明时期的高速公路与航空港……这些都是不同时代的繁荣要素,而且,这个繁荣要素是立竿见影的,它的作用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彰显出来。

景德镇毗邻徽州。

几年前,我在黄山遇到一位声称对徽商很有研究的先生,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当年是谁把景德镇的瓷器贩卖到世界各地的?史料记载是郑和下西洋时带了很多景德镇瓷器,我听过的一种说法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并役打算带瓷器,而只是带茶叶,但因为茶叶太轻而无法压舱,所以景德镇瓷器是以“压舱石”这样一种尴尬身份下西洋的。

据说出这一点子的,就是一位徽州商人。这一逸闻至今没有被证实,黄山遇到的那位先生告诉我,当年徽商的主营业里的确有茶叶一项,另外就是水材、盐和丝绸,至于瓷器,尤其是距徽州并不远的景德镇瓷器,是不是也是由徽州商人负责赈运的?那位先生说目前还无据可考,有待证实。

类似的历史疑点,景德镇应该还有不少。

几乎每一位外来的客,脑子里都有一个既有的景德镇。

估计在类似许知远这样从未来过景德镇的人的想象中,景德镇就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徽州小镇。就像我到遵义,被一个摩天大楼林立的遵义给弄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是原来想象中的铁索桥横架,青石板漫地……许知远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们的大量旅行都是在地图与书籍中进行的,七分他人的描述,三分自己的想象。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异越大,说明你对那座城市的了解越少。

很多外来者都是标准的“观光客”,尽管他们可能带有这样那样的任务或目的,但就兴趣而言,商务旅行和度假旅游没什么不同――旅游者对那些异域情调或者漫长历史总是表现得兴致勃勃,尤其对那些已经仪式化的活动更是再三踊跃,很多地方的民风民俗,因此会成为游客们观看、触摸和品尝的文化。

从这个意义上说,类似许知远这样喜欢翻故纸堆,属于正常反应。

翻故纸堆有翻故纸堆的益处。

那天我在网上“荡”下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器皿在世界各地的材质变迁,比如金属器皿的使用。以中国来说,也有不少青铜器的出土。大型青铜器是国家祭祀的用品,小型青铜器是当时贵

族的用品。青铜器造价高昂,使用太多则不利于民生,因此,汉朝以后,青铜器渐渐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东汉时期,中国的瓷器在原先陶器的基础上正式形成。瓷器以低成本又不失高贵的方式,人规模地取代了金属器。

中国瓷器的这个特征给今天的人们什么启示?只有低成本、低消耗的产品才能普普及和长久。而在现代工业生产领域,大量高成本、高消耗的产品充斥我们的日常生活,人们甚至认为它就是现代生活的必然。事实上,现代生活中大量高成本、高消耗的产品,迟早会被淘汰。

这样的文字,不仅继往,要能开来。

许知远在来景德镇之前做了些功课,康熙年间一个叫殷弘绪的法国传靴士引起他浓厚的兴趣。所以,当我把陈雨前教授主编的“景德镇学”丛书中的一本提供给他时,他表现得有些喜出望外,因为那本书里附录了当年殷弘绪从景德镇寄往欧洲的信件,这些信件证明了这个传教士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工业间谍,是他把景德镇的冶瓷秘密告诉给了西方。

据说,殷弘绪之后,西方就不再大量进口中国的瓷器了。

遗憾的是,许知远在景德逗留时间过于匆忙,我一直没能帮他找到股弘绪在景德镇具体的活动场所。

不久前的一天,《瓷都晚报》一位负责撰写“老镇”栏目文章的记者告诉我,景德镇十八桥一带曾经有过一位传教七的故居――过击几年里,《瓷都晚报》的记者一直围绕着景德镇的里弄作文章,先是“城市地理”,后是“老镇”,我经常听到这些采写者同来报告,在景德镇的某条小弄堂里,藏着一个怎样的人物或者是一段往事。

这在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是再门然不过的一种现象。

许知远在景德镇期间,我带他去过十八桥。十八桥有个“三姊妹”,是家快餐排挡,以烧辣菜著名。一天,许知远提出要吃地方风味,《瓷都晚报》的一位美女记者就把我们领到了“三姊妹”。这家排挡正面临拆迁,它的门前就是一条城市道路的建设工地。趁美女点菜的空挡,我拉着许知远去扒拉筑路工地上翻挖出的古瓷片。

“这真的会是古瓷片吗?”

许知远面对那些随处可见的碎瓷片,满是孤疑。

过去1000多年的时间里,景德镇一直没有停止过它的陶瓷生产,由此产生的大量废料就成了今天很多人的淘宝对象。在景德镇的国贸,甚至存在着一个古瓷片交易市场,从北宋的影青到民国的粉彩,只要有心,你甚至可以搞一个陶瓷标本编年史。

有必要说明的是,这些随处可见的碎瓷片,基本上都是民窑的物件。

官窑的碎瓷片可谓珍稀。

距离十八桥不远的御窑厂地下,储藏着大量的官窑碎瓷片。皇帝需要一只茶杯,督陶官就会下令造100个出来,然后百里挑一,其余99个就是烧制得再精美也得砸了,因为“御用”的东西是不能流入民间的。这个传统甚至绵延至今,民窑的古瓷片是倒卖,宫窑的古瓷片就是盗卖了。

同济大学的朱大可教授曾经打过开发官窑瓷片的主意。

身为景德镇政府聘请的顾问,朱大可曾建议政府方面考虑将地下的这堆官窑瓷片开发出来,除了提供古陶瓷标本之外,最让人有想象空间的一种开发,是为世界一些顶级的奢侈品制造商供应古瓷瓷粒,镶嵌在手表、皮具甚至时装上。

许知远来景德镇时,这一计划据说正在进行。宿命的是,当我们在十八桥的筑路工地上,由古瓷片引申至一种新的商业模式时,没有谁意识到,我们要找的殷弘绪500年前很可能就在附近游荡,他在当下的文本记录中存在着两付截然不同的嘴脸:陶瓷文化的传播者和中国冶瓷术的窃取者。在知识产权日益讲究的今天,后一种形容可能更能迎合当下语境。

据说殷弘绪之后,景德镇陶瓷制造进入一个漫长的下行线。

尽管目前景德镇在中国乃至世界的陶瓷业界依然有它的江湖地位,但在日用瓷生产领域中,景德镇制造几近“废都”。

这里有一故事,很能说明今天景德镇日用瓷的地位。

杭州的杭州大厦里有一陶瓷专柜,里面都是国际一线的陶瓷品牌,景德镇的“法蓝瓷”位列其间。我曾经问“法蓝瓷”专柜的销售小姐:有景德镇制造的瓷器吗?小姐一边很职业地微笑,一边下意识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日常用瓷可以到超市购买――那位小姐断然否认“法蓝瓷”是景德镇制造的,并且以产品说明书来佐证……

那的确是由美国一家著名艺术学院的教授设计的餐县,但同时它也的确是由景德镇制造的产品。

光明瓷厂是景德镇十大国有瓷厂之一。

一个雨水滴答的上午,许知远坚持要到那些计划经济时代的大型国企看看,我们于是来到了光明。

1949年4月29日景德镇解放时,景德镇陶瓷制造仍处在那个漫长的下行期,企业凋败,民生困顿。新中国最初的几个“五年计划”期间,景德镇陶瓷业得到全面的恢复和发展,1966年以前,景德镇10大瓷厂的生产格局与规模已经形成,业界甚至有“为6亿中国人制造饭碗”的形容。

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景德镇搞产业结构调整,十大瓷厂逐一解体。

景德镇人普遍认为这是他们日用瓷生产式微的根本原因。

2008年8月,《景德镇壹周》曾经报道过一位叫王霁昕的画家客居景德镇一年多、为十大国有瓷厂画像。这位王霁昕,现在就在宋庄。他的《逝去的辉煌》系列,现在还有几张在他厂房似的画室里,那是景德镇人非常熟悉的为民、宇宙、建国、红旗和光明……

一位国外的艺术经纪人这样评价王霁昕和他的画:

王霁昕和他的“逝去的辉煌”系列正从个人艰辛的过去走来,审视着当今中国大规模城市改造所带来的社会蛮迁,他所描绘的工厂形象传达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但是,王霁昕并没有输送一种非常强烈的绝望情绪

画家的笔调坚定而强烈

巨大的光柱直穿过厂房,抵抗着阴沉和灰暗,几乎每件作品都因为白色笔调充满了活力。

有一天,我在王霁听的画室通宵达旦,告诉他一些我认为应该让这位感性画家知道的一些理性的东西,比如从1949年到1989年这40年的景德镇是怎样一种状况,了解这一并不久远的历史是必须的,因为它是我们解读今天景德镇陶瓷现状的密钥。

我看王霁昕的画非常正面。

因为我从这些画作里不仅看到了一个时代的废墟,更知道这些废墟的成因非常的宿命,它们是社会转型的牺牲品,是计划经济社会向市场经济社会迁徙的必然遗弃物,曾经的辉煌毕竟只是曾经,我们谁也不可能留在过去的记忆中继续生存。

在斑驳的光明瓷厂,许知远发现,原来宽敞的车间被人为地割裂成一个个作坊,一位面色黝黑的老人警惕地打量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他后来告诉我们,他曾是光明瓷厂的工人,现在,本应该接他班的儿子成为这间作坊的承包人……

“收入情况怎么样?”

“比原来好多了。”

有必要说明一下,景德镇的GDP和地方财政收入,在江西排在倒数几位。但居民储蓄率和私车保有辆却排在前三位,这是一个“穷庙富和尚”的地方。

许知远问:国有瓷厂的瓦解对景德镇究竟是一种社会进步还是退步?

我的回答非常肯定:是一种进步不是只有国有企业才有规模化生产,我们不能将日用瓷生产能力的萎缩,全部迁怒到十大瓷厂的倒闭与关张。景德镇人需要思考的是这样一种现实:同样是走市场经济的路,同样是从家庭作坊这一基本生产方式开始,为什么广东的潮州与福建的德化会“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景德镇的感觉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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