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老残游记》中的创新性

时间:2022-10-16 10:39:28

试论《老残游记》中的创新性

[摘要]《老残游记》在文学史上的创新之处,一是《老残游记》首写“清官”之恶,是为思想之创新;二是《老残游记》艺术上的创新,从传统的以情节为线索的叙事构型到以写生活切面为主要内容的描述构型,从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全知的说书人叙事方式到受限制的作家叙事的方式。

[关键词]“清官”;叙事构型;叙事方式

《老残游记》被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谴责小说”的共同特点是揭露社会黑暗而思想比较肤浅,艺术上“词气浮躁,笔无藏锋”(鲁迅语),缺乏讽刺小说应有的含蓄隽永。而《老残游记》在艺术上相对于其他几部谴责小说来讲是有较高艺术成就的,其一,首创“清官”之恶;其二,从传统的以情节为主的说书人小说叙事转向文人叙事;其三,由传统的全知叙事视角转向鲜明的作品人物的受限叙事视角。

刘鄂(1857―1909),字铁云,江苏丹徒人,一生经历复杂,思想也很复杂。他关心国事,有富国养民的思想,比较敏锐地感觉到封建制度已是风雨飘摇。他对封建统治不满,提出批评,但却不能揭露其没落的本质,并试图维护它。他认为国家的危机主要在两方面:一是酷吏贪官,他们恣意妄为,残害百姓;二是义和团和革命党,他们破坏了“天理”、“国法”、“人情”。小说里,作者尖锐地揭露黑暗,同时又仇恨“南拳北革”。他给小说主人公取号“补残”,是想让这个出入于社会各阶层的走方郎中为病入膏肓的晚清王朝开一剂救世良方,他渴望“路不拾遗”“犬不夜吠”的清平世界,甚至不惜塑造好官来“化盗为民”,用佛家的轮回报应观念来诱导人们相善为公。但他自己也深知这一切只是徒劳。

他不仅是为清王朝末日濒临而哭泣,同时也是为中国的命运而哭泣。一部《老残游记》就是他崩城染竹的有力之哭,其中渗透着浓重的忧患意识,悲凉苍郁构成整部作品的基调。《老残游记》以一个摇铃串巷的走方郎中――老残为主人公,记叙他在中国北方大地游历的所见、所闻、所感。挖掘晚清社会黑暗腐败的根源,首创“清官”之恶。中国有清官故事和清官文化的传统,这种传统与中国历史上长期的皇权政治密不可分,长期处于弱势群置上的国民,在现实社会无法消解专制权力的巨大压迫时,他们才转而创造出一种广泛而“有效”的心理补偿机制,试图通过对清官的企盼、幻想、艺术张扬等神化方式,使自己得以在心理上适应无处不在的黑暗与腐败。这种机制造就了亿万下层国民心中的清官情节以及中国历来浓郁的清官文化,反过来又进一步弱化了国民的政治人格和政治心理。于是,民众就在心理上越发依赖清官文化,几乎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都有清官身影。清官一出场,便是“号令出时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拟话本小说惯用语)。当政治权利成为统治者个人的意志,底层民众衔覆盆之冤却哭告无门之时,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清官”,仰赖清官的“仁爱”和“善心”,此时清官就是绝对权力的代表,是宗法道德的体验者和裁判者,是能够使百姓沉冤昭雪、安居乐业的救星。刘鹗却如此清醒的理性认识,人民所仰赖的“清官”没有爱民如子的道德与善心时,“清官”更能成为人民的痛苦之源。所以,刘鄂能逆强大传统文化心理而行,写“清官”的可恨甚或恐怖,写专制威权体制中的“清官”的兽性心理(酷刑、滥刑、视人命如草芥)。

他对那些巴结逢迎、贪污受贿的一笔不提,只揭露酷吏草菅人命的暴行。这些酷吏顶有“清官”之名,却是祸国殃民的根源。在《老残游记》中,有两个形象独特的“清官”酷吏的典型――玉贤、刚弼。晚清谴责小说写了许多贪官污吏,这些人物形象至多使读者生出愤恨厌恶之情,而玉贤、刚弼却让读者毛骨悚然,心生寒意。刘鄂挖掘出了这些所谓的“清官”的真实面目。

玉贤、刚弼皆有“清官”“能吏”之誉。玉贤做曹州知府,“未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以滥杀无辜的残民暴政,博得“路不拾遗”四字美名。书中讲述了于朝栋一家四口死于强盗栽赃,却无法上控,原因很简单: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老董说道:‘那有甚么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第五回)

几句话真切地表达了腐败无法治的政治环境中人民生活的痛苦及生命权力的毫无保障。

小杂货店王掌柜之子直言贾祸案;马存集车店掌柜的妹夫遭捕快陷害案。桩桩血案勾勒出“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的图景。这里人人心惊,个个胆寒。

作者以饱蘸同情的笔墨,描写在专制下凄凄惶惶、噤若寒蝉的百姓。老残访问玉贤政绩,“竟是异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真是不错’。”看到发抖的鸟雀,不禁想到鸟雀虽受饥寒之苦却无网罗之祸,曹州百姓尚不如鸟,饥寒之外又多一层虐政。“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又见那老鸦又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它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第六回)

在这样的清官统治之下,老百姓提心吊胆,戚戚切切,不仅没有言论的自由,连最基本的生命的权力都掌控在化身为清官的统治者手中,随时都有被掠夺的可能。

这里不仅传递了老残朴实的民本思想,更深刻地揭露了这些所谓的“清官”的丑恶本质:清廉之下是冷酷与残忍,丧失人性,对无辜弱小肆虐而引以为乐;刚愎自用、任性妄为的愚顽与专横。这些最终都指向无限膨胀的野心和权欲。这是刘鄂的独到之处,他自己在原评中也曾说:“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历来小说,皆揭赃官之恶。有揭清官之恶者,自《老残游记》始。”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老残游记》“叙景状物,时有可观”。《老残游记》突出的艺术特色是描写艺术,并且开拓了中国小说由叙事型向描写型的转变。中国传统小说模式是以情节为结构中心。从情节纵贯线的叙事构型转向侧重描写生活横切面的描写构型,渗入诗和散文的笔法,开拓审美空间,是刘鄂的贡献。刘鄂用清新朴素的白描手法描写自然景色:蓬莱阁风云,大名湖秋色、黄河上打冰、桃花山月下遇虎,诗情画意、精雕细琢、情景逼真、气韵生动。

第二回描写大名湖千佛山美景,文中这样写道:“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如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汽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这段描写语言自然准确,形象生动,色彩明艳,立体感很强。

第八回“桃花山月下遇虎”中对于虎的描写亦是十分的逼真,“那虎既到西涧,却立住了脚,眼睛映着月光,灼亮灼亮。”真乃虎威凛凛,令人心胆具寒。

尤为脍炙人口的是第二回关于音乐的两段描写。刘鄂以酣畅细腻的笔调将鼓书艺人白妞的精湛技艺刻画得出神入化,曲尽其妙,成为古典小说中描写音乐的绝唱。首先以烘云托月之法层层铺垫,为白妞登场蓄势。一纸招贴,倾城若狂,人人争夸绝调,书场人如潮涌是第一层,浓墨重彩渲染热烈气氛。接着写戏台的简陋,是第二层铺垫,单凭一副歌喉足以夺人魂魄。丑陋男人奏技不凡弦音抑扬顿挫,入耳移情,引人渐入佳境;鸭蛋脸的姑娘,歌喉清脆婉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让人叹为观止,却又是白妞的妹子黑妞,此为第三层铺垫,作者故弄玄虚,使文章跌宕起伏,使读者乍疑乍喜。至此,白妞方登台亮相,自然光彩夺目:“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写白妞的演唱,工笔俏丽,善用妙譬,化无形为有形,将难以捕捉、稍纵即逝的声音形象化为清晰可见的视觉形象。如形容声音高亢“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峭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犹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妙语连珠,让人如身临其境,享受画面之美、声音之美、语言之美。通过比喻,唤起读者的生活体验,从而触发联想,进入作者所营造的艺术境界。

至此,便不能不提《老残游记》的另一创新之处――叙事模式的转变,由说书人叙事转为作家叙事。中国传统叙事作品习惯于以说书人口吻来讲述故事,展开情节,属于无限制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而《老残游记》这部作品却把全知视角收回,退缩到作品中一个人物身上,以一个游方郎中所见所闻所思来叙事,以游方郎中的直接行动来展开故事。小说体现了浓郁的主观感彩,作家的创作个性和主体意识得到充分体现,如第六回回目《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直截地点出清官的野心虽不在钱财,但是,却以残酷的刑罚,百姓的性命换取高官厚禄。在这里,把所谓的清官的通过亲眼所见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出来。中国旧式章回小说源于说话艺术,叙事身份是局外人,作家的主体色彩是淡化的。《老残游记》则通过作家的主观感受来透视人生和社会,小说叙事视角业由传统的全知视角转为第三人称限制叙事。这就明显增加了叙事的可信度。也使小说发生了内在结构上的变化。如在第十二回:

却说老残由东昌府动身,打算回省城去,一日,走到齐河县城南门觅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满的,心里诧异道:“从来此地没有这么热闹。这是甚么缘故呢?”正在踌躇,只见门外进来一人,口中喊道:“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约明日一早晨就可以过去了。”老残也无暇访问,且找了店家,问道:“有屋子没有?”

这里,叙事者是作品中人物老残,心理活动也是老残一个人的。这样所带来的阅读效果也发生了变化,读者不再是传统章回小说阅读过程中的旁观者,而是随着老残进入作品中,确认那个世界中的善恶真伪,情绪随老残的叙述的急徐而发生变化,提高阅读的情感参与程度。

《老残游记》在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中篇幅最短,揭露官僚的级别也是最低。他对封建制度的腐朽罪恶有深刻的认识,但又试图维护封建制度,反对现存制度,所以他攻击义和团和革命党,这也是《老残游记》一直以来为人所诟病之处,但刘鄂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的一心想要报效国家,救民族于危亡的内在渴求也在这部作品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哪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的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构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一一“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第十二回)

岁月无情流逝,国事衰微,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内在情绪不时流露。对统治集团的失望也溢于言表。所以,即使有对时局的错误认识,刘鄂也是一个关注国计民生、有心为国做事的优秀知识分子。

这部著作在艺术上的成就则是其它几部同时代的谴责小说所不具备的。文学是艺术,文学作品是艺术作品,既然是艺术作品我们所要研究的自然要以作品的艺术性为主。从这一角度来说,《老残游记》当然是那个时代留下来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

[作者简介]李爱红(1973-),女,河南省遂平县人,平顶山学院文学院讲师,河南大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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