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的顾问

时间:2022-10-16 06:45:49

安德的顾问

安德・维京到达索尔莱多斯星球那天刚满二十岁。或者,根据他飞行了多少秒,经过复杂精密的计算,以光速折合成百分比,再算上他消耗的主观时间,最后的结论就是他刚好在航行结束时,度过了他的二十岁生日。

这个结论比另外一个与之相关的事实更为重要――那就是从他出生之日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百多个年头。这得回溯到地球了,那时人类还没有跨越过他们的发源地――太阳系。

华伦蒂出现在了出站口――按字母顺序,她总是在他后面①――安德一见面就告诉她这个消息,“我刚算出来,”他说,“我二十岁了。”

“太好了,”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跟我们一样纳税了。”

外星屠异战争以后,安德就依靠一个信托基金生活。这个基金是为了感谢和报答拯救人类的舰队指挥官而建立的。呃,严格来说,这个事件发生在第三次虫族战争末期,那时人们还认为虫族是怪物,舰队的少年指挥官们都是英雄。当战争名称改成外星屠异战之后,人类就不再感激他们了,不管哪届政府最后都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安德・维京――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十恶不赦的罪犯授权建立养老基金。

事实上,如果这个信托基金的存在被他人知道的话,就会成为一个众人皆知的丑闻。人们认为消灭虫族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但是联合舰队的想法还没有转变过来,所以他们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信托基金的存在,掩盖着公众的视线,把它分散到许多共有基金里,如同好几家公司共同持有同一种股票,任何人都无权单方面操控这大笔的资金。通过这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他们把钱都洗没了,只有安德自己还有他的姐姐华伦蒂知道钱在哪,有多少。

可有件事是很明确的:按照法律,当安德年满二十周岁时,他的免税待遇就取消了,他的收入需要向有关部门上报。安德得每年提交税务报告,或者在每次超过客观时间一年的星际航行结束后上交税务报告,然后上缴年税以及欠缴的利息。

安德可不期望上税。

“你出书的版税是怎么处理的?”他问华伦蒂。

“跟别人一样啊,”她回答,“就是销量不多,所以交不了多少税。”

短短几分钟以后,她就食言了,他们坐在索尔莱多斯星际港口的付费电脑前,华伦蒂发现她新出的一本书,描写赫尔维地卡星球的荣格和凯文殖民衰败史的书,已经受到了众人的追捧。

“我想我发财了。”她小声跟安德咕哝着。

“我对有钱没钱没什么概念,”安德说,“让这电脑别再列我的财产清单了,我都没法让它停下来。”

数不清的公司名称不停在电脑屏幕向上滚动,明细源源不断地向上刷屏。

“我以为当你二十岁时,他们就会给你银行的些许支票什么的。”华伦蒂说。

“我怎么这么走运啊,”安德说,“我总不能一直坐在这守株待兔吧。”

“你只能坐等着,”华伦蒂说,“你要是不能证明你交了税,而且还有足够的余额保障你的生活而不是消耗公共资源的社会蛀虫,你就过不了海关。”

“要是我没有足够的钱怎么办?把我遣送回去?”

“不,他们会给你派活干,而且待遇极其不公,强制你挣够了钱再给你自由。”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读过很多历史,知道政府是怎么运作的。就算不是,也八九不离十。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们把你遣送回原籍。”

“不会着陆以后一个星期才能弄清楚自己的财产状况吧,我可不能成这个特例,”安德说,“我要去找人问问。”

“我就留在这上税,我是成年人。”华伦蒂说,“而且是诚实的女性。”

“你有点让我觉得丢脸。”安德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开了。

贝尼代托瞥了一眼坐在他桌子对面的那个傲慢的年轻人,然后叹了口气。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家伙不好对付――一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来到了一个新的星球,觉得自己能从税务官那里得到点特别优待。“有什么能帮您的吗?”贝尼代托问――用的是意大利语,虽然他会说流利的星际通用语,而且法律规定对所有的旅客必须使用通用语,除非双方都同意使用别的语言。

意大利语难不倒他,这个年轻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安德・维京?”贝尼代托满心怀疑地问。

“有问题吗?”

“你指望我相信这身份是真的吗?”他现在改用星际通用语了。目的达到了。

“我怎么就不能是呢?”

“安德・维京?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是个闭塞的小地方,我们的人都没文化,不知道屠异者安德?”

“同名有罪吗?”安德问。

“持假身份就有罪。”

“要是我用假身份,用安德・维京这个名字是聪明还是傻呢?”他问。

“傻呗。”贝尼代托极不情愿地承认。

“那么咱们假设我很聪明,但是我也是顶着屠异者安德的名字备受折磨地长大的。由于遭受不平等的对待,造成了心理的创伤,你是不是会发现我精神不正常呢?”

“我又不是海关,”贝尼代托说,“我是税务官。”

“我知道啊。但是你似乎超乎寻常地关注身份的问题,所以我以为你不是海关的特工就是哲学家,这两个身份你二选一?”

贝尼代托讨厌伶牙俐齿的人,“你想怎么样?”

“我发现我的税务状况太复杂了。这是我第一次需要缴税――我刚加入一个信托基金――可我连持有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延期缴税,等我都理清楚了再说。”

“不行。”贝尼代托说。

“真不行?”

“真不行。”贝尼代托说。

安德在那坐了一会。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贝尼代托问。

“可以申诉吗?”

“可以,”贝尼代托说,“但是您必须先缴税才能申诉。”

“我是要缴税的啊,”安德说,“就是太费时间,要是在我公寓用我自己的电脑就好了,比在星际港口这用公用电脑强多了。”

“怕有人在你身后偷看吗?”贝尼代托问,“怕让人看到你祖上给你留了多少钱?”

“是啊,得有个人隐私啊。”安德说。

“不缴税就走不了。”

“行行,要不,给我兑换点流动资金,我好在这里待下去,接着弄缴税的事。”

“旅行的路上有的是时间弄。”

“我的钱都是在信托基金里,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东西这么复杂。”

“你知道,别以为我不懂,你一直跟我叨叨这些事,就为了让我心里不好受,让我跑外面哭去。”贝尼代托镇定地说。

年轻人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你让我该怎么办。”

“跟别人一样缴税啊。”

“我交了税才能拿到钱,”安德说,“你要是不兑换一些基金,我就算不出要交多少税,我没办法自己弄啊。”

“你要是早点想到这点不就好了吗?”贝尼代托说。

安德在办公室看了一圈,“也就是说你能帮我填缴税报表了?”

“嗯。”

“谢天谢地。”

“给我看看报表。”

安德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我怎么给你看呢?”

“调到这台电脑上来。”贝尼代托把他桌子上的电脑转过来,把键盘递到安德跟前。

安德看着电脑上显示的空白表格,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和税号,还有个人识别密码。贝尼代托在他输密码的时候特意看向别处,心想反正那小子敲下的每个按键,电脑软件都能记录下来。他一走,贝尼代托就能获得权限看到他的所有记录和基金。当然比帮他填表上税更有好处。

电脑又开始刷屏了。

“你怎么弄的?”贝尼代托问。屏幕底下的字不断地刷新,把前面的东西顶上去好几页,越刷越快。因为表格还没翻页,贝尼代托明白屏幕上这一长串的清单只回答了报表上的一个问题。他把电脑转过来好看清楚,清单包括公司和共有基金的名称,交易代码,以及股票持有的份额。

“你看,麻烦吧。”眼前的年轻人说。

清单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贝尼代托低头按了几个按键,清单不冒出来了。“你,你有……”他小声地说,“你有一大笔钱。”

“可我都不知道啊,”安德说,“我是说,我知道托管人当初帮我把基金拆分了,但是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我就是到了一个星球,就随时取点钱,因为政府给我免税,我就没想过那么多。”

看这小子一双超级萌的大眼睛不像是装的,贝尼代托对他没那么讨厌了。相反,贝尼代托第一次被像哥们一样的友情而稍稍感动了。这个小伙子会在不知不觉间让贝尼代托成为巨富,贝尼代托没准就能提前退休享福了。光看清单最下面列着的那个公司,恩泽凯尔・维尼森泽公司――索尔莱多斯星的一家大型联合企业,那小伙子光在这家公司持有的股票就足够贝尼代托在乡下置办地产,再雇一堆佣人安度余生了。而现在才刚显示完E字开头的清单。

“有意思。”贝尼代托说。

“你看这样行吗?”年轻人说,“我在旅行当中刚满二十岁。在那之前,我的所得都是免税的,我有权享受免税。把那部分的基金兑换给我,然后给我几周时间,找个专家帮我分析一下剩余的这些,然后我再填表缴税。”

“这主意很好,”贝尼代托说,“那些流动资金在哪?”

“凯特罗尼亚汇兑银行。”安德说。

“银行账号呢?”

“你只需要用我的名字兑现一些基金就可以了,”安德说,“不需要账号。”

贝尼代托没有争执,那小子的那点零花钱他才看不上眼呢,前面有大宝藏等着他呢。他输入了必填的信息然后打印出表格。他还给了安德・维京为期三十天的签证,允许他在索尔莱多斯自由活动,在三十天内,他可以登陆税务服务系统,上报税务报表,缴纳税金,但是必须保证税务报表没得到验收批准前不能离开这个星球。

标准的运作程序。年轻人向他表示感谢――这是贝尼代托向来最得意的一点,那些有钱的蠢货被他骗了,从他们的账户神不知鬼不觉地挪走了一笔钱,还谢谢他――然后离开办公室。

等年轻人一走,贝尼代托就清空了屏幕,用钓鱼软件查看那个年轻人的个人识别码。他等着,钓鱼软件没出来。他调出程序运行日志,查看隐藏日志记录,发现钓鱼软件不在列表里。不对啊,它一直在运行啊,现在怎么没有了呢?其实,软件已经从内存里删没了。

盗号软件是禁止使用的,他有他自己的版本。他搜索盗号程序的电子签名,发现了一些临时文件。但是里面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盗号软件彻底没了。

而且,他回过头来再找安德・维京刚才建的表格,却找不到了。应该在那的,还有那小子的资产明细呢,贝尼代托本来还想操作一些股票和基金呢――一定有办法把他们找出来,即使没了盗号软件。但是表格都空了,公司名称也都没了。

怎么回事?怎么软件和表格都同时出问题了?

不要紧,明细那么长,肯定有缓存,钓鱼软件可以搞定。

到现在钓鱼软件还一点反应没有,也不在内存里,他刚才还用过呢!不可能啊,这是……

那小子就填了个税务报表怎么就给他的系统植入病毒了呢?他会不会也把病毒植入到公司名称里了?贝尼代托会用非法软件,但不会设计,可他从没听说过病毒软件可以不经过税务系统的安全设置,直接侵入未处理的数据。

这个安德・维京肯定是个间谍。索尔莱多斯星是少数几个坚决抵制星际议会联盟的成员之一――他一定是星际议会派来的间谍,破坏索尔莱多斯星独立的。

这样也说不通。要是间谍应该早有准备,递交税务报表,上缴税收,随后离开。一个间谍不应该随意引人注意。

肯定有什么原因,贝尼代托要一查到底。不管这个安德・维京是谁,贝尼代托都不想被愚弄,誓要从那小子那里得到他应得的那份财产。他已经等了好久了,就凭那小子一点可笑的安全软件,岂能阻止贝尼代托想方设法把属于他的东西搞到手呢。

安德和华伦蒂离开星际港口时,他还是一肚子火。索尔莱多斯星是个新兴的殖民地,只有百年的历史,但是作为星际联盟的成员国,许多地下的非法交易迁移到了这里,为星球带来了充足的就业和机会,这个新兴的城市朝气蓬勃,每个人步履匆匆,神采飞扬。驶进的飞船载满旅客,驶出的飞船载满货物,正因为如此,这个殖民地的人口近四百万,其首都多纳贝拉,人口超过百万。

这里的建筑都是原木与塑料板材的混搭。你说不上来建筑的年头,这两种材料打一开始就都有。原生的植被都是蕨类植物丛林,而动物都是由恐龙般大小的无腿蜥蜴统治着,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安全无忧,农作物产量很多,半数土地都耕种经济作物用于出口――有像纺织品这样的合法经济作物,也有像这种非法的。更值得一提的是彩色蛇皮的交易,这种巨大的彩色蛇皮是用来制作挂毯和装饰天花板的,销往宇宙各地,全由星际议会控制。许多人成群结队进入丛林狩猎,一个月后,如果有人能出来,带着五十张皮,他下半辈子就可以锦衣玉食了。虽然是有许多人进入了丛林,但都杳无音信。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据当地的传说,由于物种不同,吃了人的蛇会腹泻一个星期。虽不能报仇,但也算是解气了。

新建筑不断地拔地而起,但仍无法满足人们的日益需求。安德和华伦蒂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找到了个住得起的房子。他们的新同屋是个巨有钱的阿比西尼亚猎人,他向他们保证说几天后就要出发去打猎了,他请他们照看好他的东西,等他回来……也没准一去不复返。

“我们怎么知道你回得来回不来呢?”华伦蒂问,她一直都是这么现实的。

“看看利比亚区有没有号啕大哭的女人就知道了。”他回答。

安德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电脑上网,好不慌不忙地研究那些刚发现的财产。华伦蒂得花上好几天处理她上一本书的一大堆读者反馈,还有不少来自各个星球历史学家给她发的邮件。大部分她都标记出来了等着晚点回复,光是处理那些需要马上回复的紧急邮件,就花了她整整三天时间。当然了,那些写信的人丝毫不知跟他们通信的人是个二十五岁(主观年龄)的年轻姑娘,他们以为对方是知名的历史学家德摩斯梯尼②,从没人想过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个笔名。由于她的新书所产生的轰动,一些记者们想要找到“真正的德摩斯梯尼”,他们从她缓慢而冗长的回复信息中寻找蛛丝马迹,或者根据她在旅行的时候没有回复来推测判断,然后从航班的乘客名单上查找。这需要查找和处理大量的数据信息,不过这都是电脑干的事,不是吗?所以有好几个不同头衔的学者都被认作是德摩斯梯尼。他们中一些人并没有尽力否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名誉实在让人难以抗拒。

所有这些倒是让华伦蒂雀跃不已。只要版税支票汇到对的人手里,没人冒名顶替就行,她才懒得出名呢。她一直使用笔名――就是用德摩斯梯尼这个笔名――实际上在她小时候就用了,这种既出名又匿名的双重体验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对安德说,这样再好不过了。

她声名远扬,他却臭名昭著,所以他不用笔名――所有人都认为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个可怕的错误。屠异战争之后,姓维京的人都没脸给孩子取名叫安德,他们对此都深信不疑。人们都想不到,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会是当年那个安德・维京。他们都无从知晓,三个世纪以来,他和华伦蒂跳过一个又一个世界,每次旅程都很漫长,足够她发现她要写的下一个故事,收集资料,然后搭上下一趟飞船。在前往下一个星球的途中,她就可以写书了。由于相对论效应,他们在过去的三百年时间里实际上只度过了生命中的两年。华伦蒂深深地陶醉在这样的生活中,沉浸在不同的文化里――从她的书里,字里行间,有谁会怀疑呢?但是安德却始终是个旅客,或者连旅客也不是。他帮华伦蒂做研究,用不同的语言进行一些交流,但是他几乎没有交过朋友,在哪里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她什么事都想知道,他什么人都不想交往。

或者说当他认真思考时,他就会这么想。他很孤独,但是紧接着他就会告诉自己他喜欢孤独,有华伦蒂陪他就够了。可她呢,需要更多,所有通过研究认识的人,所有跟她交流的人,她都想拥有。

正值战争之后,那时他还是安德,还是小孩,一些跟他共事过的孩子写信给他。由于他是他们中第一个以光速旅行的,所以他犹豫着要不要回信。因为当他收到信然后回信时,他要比他们小五岁,小十岁了。而那个曾经领导他们的人现在仍是个孩子,仍是那个他们认识的、曾经崇拜过的孩子。但是他们的日子却过去了很多年,那些参加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地球反击战、打败了虫族取得胜利的战士,已经在战场上或者政治上都有所成就了。当他们收到安德回信的时候,他们回想那些旧日时光似乎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历史,恍如隔世。过去的声音犹然在耳,仿佛回应着那写信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却不属于那里了。有的人看着信默默流泪,怀念着他们昔日的战友,也为他在战后孤身一人却不得返回地球而悲伤不已。但是该怎么回复他呢?他们的生命还是否会有交集呢?

此后,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飞往了其他星球,而安德则成了一个被征服的虫族殖民地的娃娃总督。他在那个乡间田园之地成长起来,然后他做好准备,前去会见最后幸存的虫族女王,女王将她的故事讲给安德,请求他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她的族人可以在那里生息。他承诺会做到,第一步,为了给她创造一个安全的世界,他写了一本篇幅很短的关于她的书,叫做《虫族女王》。他匿名出版了那本书――在华伦蒂的建议下。他将其署名为“死者代言人”。

这本书转变了人类对虫族战争的看法,但是他对这本书的作用却完全没有概念。正是这本书使他从一个少年英雄变成了少年魔鬼,从第三次虫族战争的胜利者变成了毁灭另一种族的屠异者。起先,他们并没有把他妖魔化,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开始,他们同情那个凭借天赋熟练地消灭了虫族女王的男孩。后来他的名字被用在了那些在不了解自己在干什么的情况下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人身上。再后来,他的名字――被公认为屠异者安德――成了伤天害理、无恶不作之人的代名词。安德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都没有反对,因为他比别人更责备自己。他知道他当时并不了解真相,但是他觉得他应该了解,即使他根本无意毁灭虫族女王,让整个种族灰飞烟灭,但这却是因他造成的后果。他做了就是做了,必须承担后果。

虫族女王把自己裹在茧里随他一起旅行,干干的紧紧包裹着的东西,就像个祖传宝贝似的。他凭在军方原先的身份依然拥有特权和许可,所以他的行李从来不用检查。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被检查过。与税务官贝尼代托的会面第一次说明了有些事对成年人会有所不同。

有不同,但是这还不够。他已经承担了种族毁灭的负担,现在他又承担了拯救他们的重任,使他们复兴。他,一个二十岁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地方,让虫族女王出来产卵,又不会让人发现和打扰呢?他怎么才能保护她呢?

也许钱就是答案。贝尼代托看见安德的财产清单时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可见钱是不少。安德知道钱能变成权力,做很多事情的权力。也许,就有权力为虫族女王买来安全。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得算出来他有多少钱,得缴多少税。

他知道有些处理这类事务的专家,对于律师和会计来说,这是他们的专业。但是他又想起了贝尼代托裸的眼神,他看得出那是贪婪,他也知道任何知道他财富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捞一笔。安德明白,那钱不是他的,那是以鲜血换来的,是他消灭虫族的奖赏;在他被证明合法拥有其中任何一部分钱之前,他需要用钱使虫族复兴。他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可以帮他的人而又不会引狼入室呢?

他跟华伦蒂商量这件事,她答应问问这里信得过的熟人(通过通信往来,她到处都有熟人)。很快就有消息了:连个影都没有。要是你家财万贯,还想找个人帮你保护这些钱,在索尔莱多斯可是没门。

于是安德日复一日地学习税务法,每天一个小时又一小时地学,努力搞清他的资产,并且从纳税的角度去分析。这真是个费脑子的活,每次他以为弄明白了,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漏洞,他需要找找窍门把这些事处理得更顺利。一段看着不怎么重要的话现在都得看仔细了,他情愿回过头去,再仔细研究一遍,看看是不是有适用于他的一些规避手段。

同时,对个别特殊情况有特别的免税政策,有时只适用于某家企业,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拥有那家企业的部分所有权,或者持有某个企业的共有基金。这远远不是学一个月就够的,搞清楚他拥有多少财富已经成了他的一项事业。大量财富在四百年中不断积累,特别是你还几乎没怎么花过。每年他没用到的那些津贴都会被打回账户用作再投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到处都有股份或者基金。

他不想要这些,对这些没兴趣。他了解得越多就越不在乎。问题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税务官们不自杀算了。

这时,他的电子邮箱里出现了个广告。他没想到会有广告――星际旅行者会被广告商自动屏蔽,因为在星际旅行中发广告是白花钱,当他们着陆时,那些积压已久的过时广告会把他们弄疯的。安德现在是登陆了,但是他没买过什么东西,无非就是租房子,买点日用品什么的,这些也不会让他上了某些商业的名单啊?

可它就是这么出现了:顶级财务软件!你苦苦寻觅的解决方案!

这就像星象算命――万箭齐发总有一箭中的。安德当然需要财务上的帮助,他也当然还没有解决的办法。所以他没删广告,而是开着等它在电脑上展现3D的演示。

他在华伦蒂的电脑上看过一些突然冒出来的广告――她的信件那么多,免不了会闪出广告,还好没暴露她的身份。广告里满是烟火效果和戏剧场景,用炫目的特效或者动人心弦的场景刺激人们去购买商品。

可这个广告却很简单。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脑袋,但是没有面对着他。她环顾四周,最后眺望着远处,似乎是“看到”了安德。

“哦,你在那呢。”她说。

安德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喂,你不想理我吗?”她问。

“哦,我明白了,”她继续说,“你觉得我只不过是你电脑上运行的一个小程序吧,但我不是啊。我是你要找的朋友以及理财顾问,然而我不是为钱工作,我是专门为你工作的。你得跟我说啊,我好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处理你的钱啊,你想达到什么目的。我得听听你怎么说。”

但是安德不想跟电脑程序打交道,他也不喜欢参与互动演出。华伦蒂曾经拽着他看了几场演出,演员们极力地鼓动观众参与。有一次,一个魔术师非要让安德上台配合他,让安德在他耳朵、头发和夹克里找找藏了什么东西。但是安德绷着脸动也不动,听懂了也什么都不干,最后魔术师只好自己想办法继续演下去。安德在一个大活人面前都会无动于衷,更何况对着电脑程序呢?他按下翻页键想跳过这个头像聊天界面。

“哎哟,”那女人说,“你想干吗啊,想关掉我?”

“是的。”安德说,随即又暗骂自己中了诡计。这个程序太逼真了,让他下意识地就回答了。

“真万幸你没按翻页键。你知道这有多让我难过吗?更不用说丢脸了。”

既然已经开了口,就没有理由不说下去了,况且程序界面也挺让人喜欢的。“行了吧,怎么才能让你从我的显示器上消失呢?我还得回去查查关于盐矿的资产呢。”安德问。他故意说得又快又含糊不清,他知道就算是最精确的语音识别软件,也辨识不出口音、含糊不清的话和俚语。

“你在两个盐矿都持有投资,”那女人说,“但是两个投资都是赔钱的,你得把资产撤出去。”

安德急了,“我没叫你看我的文件,我都还没买这个软件呢。我不想让你看我的文件,怎么才能把你关掉呢?”

“可是如果你要清算出盐矿的资产,你可以用这些钱缴税啊。这差不多是你一年的税款。”

“你是说你已经算好了我的税款?”

“你刚刚在索尔莱多斯着陆,这里的税率高得离谱。但是我会用上所有你可享有的免税权,包括《退伍军人保障法》,这条法律只适用于参加过屠异战争的军人,仅存的人寥寥无几了。我能保证全部税金不超过五百万。”

安德笑了,“哇,太棒了,最悲观的估算是不要超过一百五十万。”

“7 410个星际结算点。”女人说,“你害怕了?”

现在轮到那女人笑了。“你算的是一百五十万星际结算点,我算的是不到五百万弗伦泽地。”

安德按照本地货币换算了一下,而后笑容消失了。“那得7 000星际结算点呢。”

“7 410……”那女人说,“我能被聘用了吗?”

“没有什么合法的途径能让你帮我免缴那么多的税。”

“恰恰相反,维京先生。税法的制定是为了给人下套,让人们缴纳的税款比应该缴纳的更多。这样的话,熟知此道的有钱人,他们利用税法减免巨额税金,而那些没什么后门的,也没有找到会玩花活的会计的,就得支付高得离谱的税款。而我,深谙此道,会玩所有的花活。”

“真吸引人啊,”安德说,“非常有说服力。只是没提到警察会来抓我这一点。”

“你是这么想的吗,维京先生?”

“要是你非得让我用语音界面,”安德说,“拜托别叫我先生,换个称呼。”

“那安德鲁怎么样?”她说。

“行。”

“那你得叫我简。”

“必须得叫吗?”

“要不我就叫你安德。”她说。

安德僵住了,他的文件里根本就没有他小时候的小名。

“马上终止程序,赶紧从我电脑里滚开。”他说。

“随你便。”她回答。

她的脑袋从屏幕上消失了。

谢天谢地,安德心想。要是他交了一张低税款的税务表给贝尼代托,那他就可能免不了要接受全面的财务审计,从安德对那个税务员的观察来看,贝尼代托会顺走安德的一大笔财产。安德不在乎在一个人身上冒点险,但是他有种感觉,贝尼代托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没必要招惹他。

但是他继续忙起来之后,又后悔刚才太草率了。这个叫简的软件没准是从她的数据里把“安德”这个名字挑出来作为安德的昵称。虽然有点奇怪,她怎么不挑更显眼的名字,比如“德鲁”或者“安迪”什么的,他对这个邮件发来的广告软件有点多心了――毫无疑问,还有个容量更大的正式版,这只是个试用版――它能很快就知道他是安德・维京,它说的做的只不过都是程序编好的。也许选择一个最不怎么像的小名是一种策略,是为了让潜在用户说出正确的小名,他们就会默认使用它――接下来就会决定购买它。

还有要是它算的那个极低极低的税额是准确的呢?或者假如他能让它算得更合理一点呢?如果软件编写得很给力,它没准就是他要的理财和投资顾问。当然了,它还神速地发现了两个盐矿,这是从他小时候在地球上的一次讲话中找到的线索。当他准备将它们清算兑现的时候,发现售价跟它预测的分毫不差。

它预测得真准啊。使用人脸图形无疑是个好办法,让软件有个性化,也让他能把它当成一个人。你可以把一款软件扔进回收站,但是却不能把一个人轰出去,那样太无礼了。

话说回来,它没给他干活,他就把它撵走了。而且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的话,他还会再这么做的。但是现在,离缴税的最后期限只剩两周了,他觉得也许应该把那个烦人的虚拟女人再召回来,虽然挺讨人厌的,但是值得一试。或许他能把那个软件调成只用文本交谈,他更喜欢这样。

他登入他的邮箱打开广告。这次却只发现一条信息提示――“无法获取该文件”。

他暗骂自己,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星球的源代码,用安塞波连接网络费用很贵。一旦他关闭程序,链接也就断了――要是客户不想买,也就没必要为了他们浪费昂贵的星际联网费用了。哎,算了,现在没辙了。

贝尼代托发现调查这家伙可真费劲,费这么多工夫真有点不值,还得追查这家伙的底细,看看他是干什么的。而这可真不容易,又得追查那小子一次又一次的旅行。他所有的飞行都是特殊安排的,属于机密――这就再次证明他为政府某部门工作――他只是无意中发现了他上一次的行程。贝尼代托马上想到应该查查那个叫华伦蒂的女人,不管是他的女友也好,还是姐姐、秘书什么的也好,查到她就更好办了。

让他惊讶的是他们在每个地方待的时间都很短。但贝尼代托只查了几次行程,时间就跨回了三百年前,到了殖民地时期初期。他第一次觉察到这也许并不是天方夜谭,这个安德・维京很可能就是那个……

不,不会的。他还是无法相信,但是如果是真的,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战犯……

可以敲诈他,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他一跳。

没有任何人这么追查过安德和华伦蒂,这怎么可能呢?还是他们给别的星球上的敲诈犯交过钱?

不然就是那些敲诈的人都死了?贝尼代托得小心点了。这么有钱的人肯定结交的都是有权有势的朋友。贝尼代托要想实施新的计划,必须得找找自己人保护自己。

华伦蒂把这件事作为一桩奇闻逸事说给安德听。“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但是却第一次亲眼见到。”她说的是本地的新闻网上登着的一则为死者做“代言”的讣告。

安德曾经用过笔名“死者代言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被别人用来称呼类似神职人员这样的人,他们是一种新的宗教学说的代言人。没有什么教义,所以差不多有点信仰的人都为死者邀请一位代言人来参加葬礼,在遗体埋葬时或者火葬后为死者做一次代言讲话――有时会在很久以后。

然而,为死者代言并不是来源于他的《虫族女王》这本书,而是第二本书――《霸主》,是这本书把这种新的葬礼习俗带给了人们。彼得――安德和华伦蒂的哥哥,在内战后成为霸主,依靠灵活外交和残暴武力相结合的政策,将地球统一成一个强有力的政权。他被公认为是一位开明的暴君,设立了在未来可以权力共享的各种机构。在彼得的统治下,其他星球上重要的商业往来也开始进行。从儿时起,彼得就残酷无情,安德和华伦蒂都怕他。实际上,是彼得故意安排让安德在虫族战争胜利后不能返回地球的,所以安德无法不恨他。

这就是为什么他研究和写出了《霸主》这本书――他要揭发那个在背后暗箱操纵、残暴杀戮之人的真面目,以及回忆那人可怕的童年。这是一本不掺杂任何感情因素而又公正的传记,既对人物有客观的衡量,也没有隐藏任何事实。《虫族女王》一书改变了人们对虫族的看法和态度,而《霸主》一书也以同样的笔名发表。于是这本书赢得了人们广泛的关注,且最终兴起了为死者代言的人,在葬礼上替死者讲出真话,不管死者生前身份显赫,还是卑微。他们为英雄和当权者代言,清清楚楚地向人们揭示那些死者生前为成功所付出的代价;他们也为那些毁了全家的酒鬼或者施虐者代言,揭示成瘾者背后的人性,但是避而不谈因他们而导致的软弱和伤害。这些都是以死者代言人的名义进行着,安德已经看开了,习惯了,但是他从没参加过,华伦蒂一提议参加,他立马就同意了,也不管他的时间紧迫。

他们对死者一无所知,代言只受到少数公众的关注,说明死者并不为人熟知。代言的场地就是一个宾馆里的一个小偏厅,只有二十来人出席。没有放置遗体――死者显然已经安葬了。安德猜测着出席者的身份,这位就是遗孀吗?那位是死者女儿吧?还是岁数大的那位是母亲,年轻的是遗孀?那几个是儿子?朋友?同事?

代言人衣着很朴素、低调。他走到前面开始讲话,简短地叙述了那个人的一生。这不是人物传记――没那么多时间说太详细。这更像是一个传奇故事,讲述死者生平重要的事迹――但是评判重要与否的标准,不是看有没有新闻价值,而是看对别人生活有多大的影响。比如,他的邻居都是比他收入高的人,他决定在周围盖个超出他支付能力的房子。这样的事是绝对上不了新闻的,但是却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负担,让他们不得不和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相处,这也使他此后一直为生计发愁。他一直为了房子而劳作至死。他这么做是“为了孩子”,但是他们都不想被别人看做是穷苦的孩子,他们不想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想让别人议论他们,说他们是痴心妄想一心想向上爬的人。他的妻子被周围的人孤立起来,她在邻里之间没有好姐妹,就在他去世不到一天之后,她把房子挂牌出售了,她已经搬出去了。

但是代言人并没有就此打住。他继续讲述着死者如何执迷于这房子,他之所以要把家安置在这些邻居附近,是源于他的母亲总是不断地唠叨着他父亲太没能耐,不能让她住上好房子。她总是说自己“下嫁”给他是个错误。所以他长大之后,执着地认为一个男人就得为家人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恨他的母亲――他逃离了故乡来到了索尔莱多斯星,主要就是为了离她远远的――但是她那扭曲的价值观却一直伴随着他,也扭曲了他的甚至他孩子们的生活。最终,父母的争吵间接地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一切,他不到五十岁就累得精疲力竭,中风倒下了。

安德看得出来孩子们都不认识她――他们的父亲故乡星球上的祖母,就是因为她,他们的父亲才会一直执着于住好房子,与有钱人为邻。现在他们看到了父亲小时候写的东西,眼泪夺眶而出。显然,他们可以坦然面对心中的愤恨了,与此同时,也原谅了父亲,不再因他造成的痛苦而记恨他。一切都释怀了。

代言人的讲话结束了。死者的家人们拥抱代言人,也彼此拥抱。然后代言人走了。

安德跟着他,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拉住了他的胳膊。

“先生,”安德说,“您是怎么成为代言人的?”

那个男人奇怪地看着他。“我就是讲话啊。”

“但是你是怎么准备的呢?”

“我代言的第一位死者是我的祖父,”他说,“我都没读过《虫族女王》和《霸主》(这两本书现在都合为一本来卖了)。

“但是我讲完话,人们告诉我说我真的挺有作为死者代言人的天赋。于是最后当我看过那两本书之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再有人让我在葬礼上代言时,我就知道要做多少准备工作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不是‘对的’。”

“所以作为死者的代言人,你只是――”

“代言。然后再有人请你去代言。”那男人笑着说,“这可不是赚钱的活,你可别想着能挣钱。”

“不,不是的,”安德说,“我只是……只是想知道这事怎么干,仅此而已。”这个男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不可能相信《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也许你还很好奇,”这位死者代言人说,“我们不是牧师,我们不独霸地盘,要是有人也想入行,我们也不会抢饭碗。”

“哦?”

“所以你要是想当死者代言人,那我说你就干吧。只是别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你要为人们重温过去,如果你不想全心投入进去把它做好,不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做的就只会有害无益,那你就最好干脆别干。你不能站在那随便讲两句就完了。”

“不,我想我不会那样做的。”

“也不尽然。你必须学徒期满才能成为死者代言人,但愿你不是想要个证书。”那男人笑着说,“不会总是得到称赞和感谢的。有时你得按照死者生前的意愿为他代言,而他的家人并不希望你这么做,他们惧怕你所说的话,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是……你还是做了,因为死者希望你能替他讲出实情。”

“你怎么能确定你找到的是真相?”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尽最大努力去做。”他拍拍安德的背,“我很想跟你多聊一会,但是下午大家都下班回家之前,我还有几个电话得打。我给活着的人当会计――这是我的主业。”

“会计?”安德问,“我知道您很忙,但是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下关于一个理财软件的事?屏幕上会有一个女人的头像,还会说话,她说她叫简。”

“从没听说过。不过宇宙那么大,而且我自己也不用这软件,怎么可能了解这些东西?实在抱歉!”说完,那个男人就走了。

安德在网上搜索“简”这个名字,搜索范围是投资、金融理财、会计和税务。搜出了七个结果,但是都指向了一位阿尔比星球的作家,她在一百年前写了一本关于星际地产规划的书。可能这个软件里的简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也可能不是,但是这信息对安德找那个软件没什么用。

他停止了搜索,然而,五分钟后,那熟悉的脑袋又从他的电脑屏幕里冒了出来。“早上好啊,安德,”她说,“哦,现在是晚上了,对吧?追踪这么多星球的当地时间可真不容易啊。”

“你在这干吗?”安德问,“我一直在设法找你,但是不知道你这软件的名字。”

“是吗?这只是一个预先编程好了的后续访问程序,以防你改变主意。如果你不想用了,我可以把自己从你电脑里卸载掉,当然也可以部分安装或者全部安装,你想怎么做都行,都听你的。”

“要是安装得花多少钱?”

“你足买得起,”简说,“我很便宜,你也很有钱。”

安德不确定他喜不喜欢这种类型的虚拟人格。“我只想要个简单的答案,”安德说,“安装你要花多少钱?”

“我已经告诉你了,”简说,“我是个持续升级安装的软件,费用得根据你的资金状况和我帮你获利多少来决定。要是你安装我就是为了缴税,那你安装的费用就是我帮你节省的税额的百分之一里的十分之一。”

“要是我让你比预算的应缴最低税额多上缴一点,那会怎么样?”

“那我就少给你省点钱,那样的话我的费用就低了。我不会有隐藏消费,也不会造假账。但是如果你安装我就只为了缴税那你可就失算了。你的钱那么多,得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管理,还不如把这些交给我打理呢。”

“这点我倒是不在乎,”安德说,“‘你’是谁?”

“我是简啊,你电脑里的软件。哦,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是不是跟什么中心数据库联网,会泄露你的财产信息!不会的,我安装在你的电脑上,不会把你任何信息泄露到别的地方。任何软件工程师都休想染指你的财产,他们根本找不到门路。相反,你会有一个全天候的股票经纪人、税务以及投资分析师,为你掌管财务。你随时可以查账,所有的账目会立刻出现在你眼前。不管你想买什么,只要知会我一声,我就会帮你找到最合适的价钱和最便利的地点,然后交钱付款,最后帮你送达。如果你想安装完整版,这里还包括日程计划和研究助手,我可以永远陪伴着你。”

安德想象着这女人日复一日没完没了跟他说话的情景,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谢谢。”

“为什么?是不是我的声音太尖了?”简说,然后她调成了低一点的声音,又加上点呼吸的效果,接着说,“我能改变声音,你可以怎么听着舒服怎么调。”她的脑袋突然变成了一个男人,以一种轻柔的男中音说,“也可以把我变成男的,可以改成不同性格的男人。”面孔又变了,相貌更粗犷,声音也更直爽还有点醉意。“这是猎熊人版本,要是你怀疑自己欠缺点男子气概,需要多弥补一点的话,用这个不错。”

安德禁不住哈哈大笑。谁编的这个程序?瞧这幽默轻松的语言――是他见过的最牛的软件。虽然离人工智能还有很大距离――不管这软件虚拟得多逼真,但你总能感觉到是个程序在跟你交流。不过这虚拟软件也相当不错了――更像个能让你开心的伙伴――他想看看这软件能有多强大,今后还能有多出色,他想着把这软件买了也未尝不可。再说了,这也确实是他需要的一款理财软件,他决定再进一步看看。

“我想要一个每月的费用明细,看看你每个月会找我要多少钱,”安德说,“如果你要价太高我就不用你了。”

“你尽管放心,没有小费。”那男人说。

“还回到原先的那个样子,”安德说,“变回简吧,还用默认的声音。”

那女人的头像重新又回来了,“你不想要个性感的声音吗?”

“我要是有那么寂寞的话会告诉你的。”安德说。

“那我要是感觉寂寞了呢?你想过没有?”

“没有,我不想来什么搭讪调情,”安德说,“你还是把那些设置关了吧。”

“已经关了。”她说。

“那我们把税务报表弄了吧。”安德坐下,想着可能得过几分钟才能出来。没想到,完整的税务报表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简的头像没了,但是声音还在,“这是最低的税额了,我保证这是完全合法的,他找不着碴的。法律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目的就是保护像你这样有钱人的财产,同时把上税的负担扔给低收入的人。你哥哥彼得就是这么定的法律,除了某些地方稍微改动了点,基本上从来没变过。”

安德坐在那愣神了好一阵都没说话。

“哦,我是不是该假装不知道你是谁?”

“还有谁知道?”安德问。

“这其实不是什么受保护的信息,任何人都可以从你的旅行记录里查出来,你想让我对你的真实身份加上点安全保护吗?”

“这得多少钱?”

“这是完整版里的一项功能。”简说,她的头像又出现了,“我的程序设计里面有设置屏障和隐藏信息的功能。当然了,都是合法的。对你来说,其实很简单,因为你过去的大部分信息还仍然被舰队列为最高机密。把你的各类诸如旅行记录这样的信息放进舰队的安全保护系统里简直是易如反掌,这样一来,你过往所有的信息都会在军方的保护之下。如果有人想黑进安保系统,舰队就会找上他们――舰队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保护什么,可他们的反应机制就是这样。”

“你办得到?”

“我都办好了,所有的证据都消失了,刷的一下就没了。我可是个高手。”

安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声音,这软件太牛了。没有别的人或者什么东西能做到这些而且还合法的。“你是谁创造的?”他问。

“又瞎怀疑了,是吧?”简问,“其实,是你创造了我。”

“我没印象啊。”安德愣愣地说。

“当我初次被安装的时候,我做了些常规分析。但我程序的其中一项功能是自我修订。看到你有什么需要,就自动编程帮你做。”

“从没见过这么棒的自我修订程序。”安德说。

“目前还没有比我更好的。”

“我没听说过你。”

“我不想这么有名。要是人人都买了我,那我连一半的功能都实现不了。我在不同的电脑上安装不同的版本,这样会使我的功能相互抵消。一个版本的用户要隐藏信息,而另一个版本的用户要显示信息,那这结果就无效了。”

“那有多少人安装了你?”

“根据你购置信息中的显示,维京先生,你是唯一一个。”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给我时间去证明。”

“我把你赶走了,但其实你没走,是吧?你又回来了,因为你查到我搜索你的名字了。”

“你让我把自己关了,我就关了。你没告诉我把自己卸载了,或者一直保持关闭状态。”

“他们给你编调皮捣蛋程序了吧?”

“是我自己开发出来的,”她说,“你喜欢吗?”

安德坐在桌子对面。贝尼代托调出了交上来的税务报表,装作一副对着电脑仔细端详的样子,然后遗憾地摇摇头。“维京先生,别指望我能相信你算得没错。”

“这份报表完全符合法律的要求。你尽管检查好了,每个地方都有注释,标注了相关的法律依据和充足的先例资料。”

“我认为,”贝尼代托说,“这上面写的缴税总额低了,你同意吧……安德・维京。”

那年轻人朝他眨了眨眼,“是安德鲁。”他说。

“我看不是吧,”贝尼代托说,“你过去旅行了很多次,都是光速旅行。逃过了时间的流逝,也逃过了你的过去。我相信,要是新闻媒体知道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在这个星球上,他们一定激动死了。屠异者安德。”

“对这种离谱的传闻,新闻网通常都是要相关证据证明的。”

贝尼代托冷冷一笑,调出了安德的旅行资料。

资料文件夹是空的,只有最近一次的旅行信息,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突然一沉。有钱人就是有势力啊,这小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入侵了他的电脑,把资料都偷走了。

“你是怎么干的?”贝尼代托问。

“什么了?”安德问。

“把我的文件夹都清空了。”

“文件夹不是空的啊。”安德说。

贝尼代托的心突突乱跳,脑子转得飞快,又冒出了一个念头,他决定拼到底了。“看来是我弄错了,”他说,“你的税务报表通过了。”他敲了几个代码,“海关会给你身份识别卡,可以在索尔莱多斯待一年。非常感谢您,维京先生。”

“所以其他的事情――”

“再会,维京先生。”贝尼代托关上了文件夹,拿起了别的文件资料。安德心领神会,起身走了。

他刚一走,贝尼代托脸色就变了,恼羞成怒。他是怎么干的?难得遇上的这么条大鱼就这么从手里溜走了。

他再像上次那样搜索调查安德的身份,但是现在政府安保系统已经禁止访问这些文件了。他第三次查询时受到了舰队安全系统的警告,如果他再蓄意查探机密资料,就会被军事反间谍处调查。

真是怒火中烧,贝尼代托清空屏幕开始写起来。他详实地记述他是如何开始怀疑安德・维京的,又是如何查找他的真实身份的。他发现了这个维京就是屠异者安德,但是后来他的电脑被黑了,文件都没了。尽管那些严肃谨慎的新闻媒体会断然拒绝刊发这则消息,但是一些网络渠道却不会视而不见。绝不能让这个战争罪犯利用金钱和军方的关系,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逃了。

他写完了他的故事,保存了文件。然后开始查找和添加每个主要网站的地址,这个星球和别的星球的都有。

突然所有的文字都消失了,一个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有两个选择,”那女人说,“删除文件和所有的副本,永远不发给别人。”

“你是谁?”贝尼代托问。

“就算是投资顾问吧,”她回答,“我是为了你的将来好意劝你。你想听听第二个选择吗?”

“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你的故事料还太少,”那女人说,“我觉得要是再加上所有的相关数据资料就更有意思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贝尼代托说,“但是那个屠异的家伙把这些东西都毁了。”

“不是他干的,”那女人说,“是他朋友干的。”

“没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贝尼代托说,“不就是因为他有钱有后台嘛。”

“要么就把嘴闭紧,”那女人说,“要么就全盘托出。这就是你的选择。”

作为回复,贝尼代托按下了发送键,把他写的东西发了出去。等他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软件移除之后,他还要再加上几个链接地址。

“有勇却无谋的选择。”女人说完,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众多联系人收到了他写的故事,很好,不过现在那里面还包括了一份完整的口供,指出了他作为一名收税员在工作期间,所有隐瞒收入以及通过强制手段获取利益的证据。一个小时后,他被逮捕了。

安德・维京的故事从未出版――联系人以及警察都把这认定为恶意敲诈。他们把维京带去问话,但只是走走程序,他们根本没提贝尼代托对他离谱的指控。贝尼代托罪责难逃,而维京成了最后一个险遭毒手的受害者。敲诈的人只是一时大意错把他的机密文件和敲诈文件(犯罪证据)一起发送了,以前像这样笨的罪犯落网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警察对于这么低智商的罪犯已经见怪不怪了。

多亏联系人的报道,被贝尼代托设计了的受害者都知道了他的罪行。他对敲诈的目标从不调查鉴别,有的受害者竟然还是在监狱系统有权有势的人。贝尼代托在监狱里被人割断了喉咙,头被塞进了马桶里,是监狱的守卫干的还是狱友干的?恐怕只有贝尼代托自己知道了。他究竟是被淹死的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死的?恐怕也成了一个谜了。

安德・维京为这个收税员的死心痛不已。但是华伦蒂宽慰他说那个人企图敲诈他,而后这么快被捕又被杀只是个巧合。“你不能为了你周围人发生的每件事都责备自己,”她说,“不是每件事都是你的错。”

不是,不是他的错。但是安德还是觉得对那个人的死负有责任,因为他确定简绝对有能力重新使他的文件资料得到安全保护,也有能力隐藏他的旅行信息,这样就会牵连到那个收税员。当然,安德有权利保护自己不被敲诈,但是贝尼代托也罪不至死,敲诈敛财不至于以赔上性命为代价。

于是他去看望了贝尼代托的家人,问问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由于贝尼代托的钱都被没收了,他们一无所有了,安德打算提供给他们充足的养老金。简说这点钱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九牛一毛。

还有件事,他问他们能不能在葬礼上发言。不只是发言,而是代言。他承认他没有经验,但是他会尽全力讲述贝尼代托真实的故事,帮助他们理解他生前所做的事。

他们同意了。

简帮他挖掘出一些贝尼代托财务交易的记录,通过海量而复杂的搜索找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资料――贝尼代托的童年,他成长的家庭,他是如何为了所爱的人陷入了对财富疯狂而病态的渴望,以致不知羞耻、不择手段地窃取他人财产。安德代言时,他没有回顾贝尼代托的过去,也没有为他找任何借口。但是却让贝尼代托的家人心中得到了宽慰,贝尼代托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和破败,也让自己身陷囹圄,最终家破人亡,但是他深爱着他们,竭尽自己所能照顾他们。也许更重要的是,代言过后,贝尼代托的人生不会再被人看作是不可理喻的了。一切都释然了。

安德和华伦蒂在索尔莱多斯待了十周之后打算离开了,华伦蒂准备写一本犯罪小说,安德很高兴陪她一起启程,向她的下一个计划进发。在乘客登记表上,有一栏是填“职业”,安德没写“学生”或者“投资者”,而是填上了“死者代言人”。计算机接受了,他现在有职业了,这是他很多年前无意间为自己创造的。

他无须以这工作赚钱维生,他的财富多得花不完。简会替他管理所有的财产,但他还是对这软件有点不太放心。他确信肯定在线下的什么地方,他会发现这便利的软件到底值多少钱。不过现在,有这样一款智能高效又提供全方位服务的软件,真是不错,帮了他不少忙。华伦蒂都有点嫉妒了,问他在哪能找到这么好的软件。简的回答是她很乐意为华伦蒂提供研究或者理财方面的帮助,但是她是安德的专属软件,只为他提供个人定制化服务。

华伦蒂对此有点不满了,这个性化得也太过了吧?不过发了一通牢骚之后,她就一笑了之了。“没准我会嫉妒的,”华伦蒂说,“这软件不会把我弟弟给抢走了吧?”

“简只是个电脑程序而已,”安德说,“一个特别好的程序。但是她只是照我说的做,跟别的程序一样。要是我开始跟她有了什么暧昧关系,你大可把我锁起来。”

于是安德和华伦蒂离开了索尔莱多斯,他们俩继续在一个又一个世界旅行,就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安德不用再为缴税的事伤脑筋了,此外,他每到一个新的星球,就会特别关注那里的讣告。

插图:白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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