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张调令

时间:2022-10-16 05:01:35

鲁美从外边走进来,拍拍小惠的肩膀神秘地说:“哎……王娟娟来找于处报到了!”

小惠正被账本里乱哄哄的数字搅得晕头转向,一时没明白鲁美的话,抬起干涩的眼皮轻声问:“啊,王娟娟,报到?”

这时王娟娟正昂着白生生的脸蛋,颤悠悠地从门前经过。她今天好像是经过特别修饰了,暗红色长卷发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有几缕染成古朴的黄色,笔挺的腰杆穿件乳白色的羊绒长大衣,下面是件麻灰色的毛尼裙,黑色高筒皮靴恰到好处地吞到膝盖处,若隐若现的肉色羊绒紧身裤,仿佛古罗马皇宫里的烛台,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为妖媚的王娟娟增添了几分厚重。

小惠眨巴眨巴眼:“她真摩登!”

鲁美朝小惠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摩登吧,不摩登能来报到吗?”

小惠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听出鲁美话中有话,试探地问:“鲁姐,报到和摩登有关系吗?”

鲁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她没回答小惠却换了话题:“你的事有眉目了吗?我都替你着急了。”

小惠脸红了:“还不知道呢。”

“你呀,也该活动活动了,来三个月了,还是帮忙,你要帮到什么时候呀,给你那口子施加点压力,事是找成的,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你看人家王娟娟,不服不行!”

小惠不再说话。鲁美叹了口气:“这年头漂亮就是本钱!”小惠的心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王娟娟的到来加重了小惠的烦恼,鲁美的话更是刺激了小惠整天悬挂在半空里的心。

鲁美的话可信吗?自己在储备科帮三个月的忙了,还没有拿到一纸调令,这个王娟娟是怎么进来的?

小惠感觉脑袋都大了。她突然伤心起来。不管怎么样,王娟娟是拿着调令风风光光地来蓄备科报到的。自己呢,至今还像个没户口的黑人,尽管于处和同事们对她都不错,却总有点寄人篱下的味道,除了使劲干活,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王娟娟和于处长的谈话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于处长就面带笑容地走进来。他先扫了一眼发呆的小惠,随即把目光转向鲁美,鲁美在办公室年龄最大,她的工作也相当于一个办公室主任,于处长有事总是先找她商量。他回头招呼了一下王娟娟说:“来,小王,认识一下,这是你鲁姐,那是小惠。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同事――王娟娟。”其实鲁美和小惠都认识王娟娟,平时没有来往罢了。

王娟娟踩着于处的话音袅袅地闪进来,艳丽的脸蛋配合着热情洋溢的笑,两只玉手拘谨地叠垂在乳白色大衣的最后一个纽扣上,小巧的马靴跟随着裙摆在水泥地面上响亮地碰出两声脆响。

“鲁姐好!小惠好!”她顺着于处的手臂有礼貌地朝鲁美打完招呼,又把头扭向小惠。小惠就站起来回应了一下王娟娟。

王娟娟的声音柔和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应该是男人喜欢听而女人犯忌讳的那种。声音软绵绵的,小惠感觉一丝凉气麻飕飕地从腰椎直抵后脑门,后背随即拱起一层粗糙的小颗粒,一种本能的排斥让她浑身不舒服。小惠想着就极力松弛脸部紧绷着的肌肉,脸色也慢慢地回转过来。接着她就动手帮助王娟娟搬桌椅,王娟娟被安排在小惠办公室右边隔三个门的一间屋子里。

小惠的家就在离厂区不远的职工宿舍区,前几年单位分的福利房,灰蒙蒙的单元楼有些年头了,结构陈旧,外观显得疏散和邋遢,看上去就联想到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小惠的母亲住在城区,儿子也随着姥姥在城区上学前班,每天都是母亲一大早坐六路车来接儿子,下午也是坐这趟车再把儿子送回来,小惠就只需早晨把儿子送到六路站牌前,下班后再来这里把儿子接回去,省了许多麻烦。

下班后,小惠在马路口的菜市场把菜买了,便折回马路对面的六路车站牌前等儿子。远远的六路车来了,儿子蹦蹦跳跳地下了车,母亲递给她一包塑料袋装着的鸡蛋:“你舅舅从乡下拿来的,柴鸡蛋,你也尝尝。”

小惠从心眼里过意不去:“拿这么多,留着自己吃吧。”

“我和你爸能吃多少,给你就拿着。”母亲把塑料袋递给小惠,接着又坐返程的车回去了。小惠拉起儿子的手往回走。

儿子突然扬起胖呼呼的脸蛋说:“妈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

“是吗?”

“当然!”儿子自豪地歪歪脑袋,“老师夸我拼音有进步了,今天老师出的看拼音写汉字我全做对了。”

“乖儿子!你真棒,能把成绩保持下去吗?”

“能!”

儿子脆生生地回答一句,撒腿去追在小区里玩耍的一只宠物狗。儿子学拼音一直很吃力,声母韵母分不开,发音找不到规律,好好的字母组合从他嘴巴里发出来就拐了弯,ba明明拼出爸,儿子煞有介事地张着嘴ba-妈!这让小惠气愤,无论怎么教,儿子总在声母和韵母的结合处拐弯,冒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字眼,这也是促使小惠改行坚决不加班的原因。

小惠原来是装配车间的维修工,活不累但时间靠得紧,每天晚上都要加班,丈夫陈强是厂里的原料采购员,一个月难得在家呆几天。于是儿子从小就跟着姥姥,吃喝拉撒都由姥姥给操持,小惠忙得没时间理会。儿子五岁了,该上学前班了,小惠下决心领回儿子,为的是能辅导儿子的功课。儿子领回来好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夜里醒来大呼小叫地找姥姥,好几次整得陈强没办法,只好半夜打的再送他回姥姥家。儿子好不容易安顿下了,小惠却忙得找不到北了,陈强不在家,儿子放学后的去处成了她的心病,总不能老是寄放在同事家里吧,那样也失去了接他回来的意义,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调换工作。

工厂里定额工人转成非定额辅助人员很困难,除了疾病、工伤外,正常人员要想转成非定额得靠关系。储备处的于处长和陈强是高中时候的同学,陈强找到他,于处很痛快地让小惠先到储备处帮忙,工资由储备处承担,但调动的事他说了不算,还得找劳资处的仇处长。

小惠的丈夫为这事没少找仇处长,仇处长总是一脸的无奈,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厂长特别交代过了,储备处一个人也不能进,你说,我一个处长能当了厂长的家吗?小陈呀,你这是难为我了。”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陈强也只有苦笑了。

陈强找了几次仇处长无果而归,于处长知道了就有点同情这位老同学,他亲自找仇处长说:“储备处现在缺人手,小惠干得不错,我想把她正式要过来?你看……”

仇处长的脸耷拉得像挂了霜的南瓜:“缺人手?好啊,你打报告啊,领导批了,我立马办……”阴阳怪气的几句话就让于处长碰了一鼻子灰。

陈强不好意思了:“哥们儿,这事给你添麻烦了,你尽力了,剩下的我来办吧。”

话是这么说,怎么办呢?陈强和小惠商量,首先想到的是送礼。陈强决定试一试。办法出来了,剩下的就是实施了。送礼的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为人,怎样才送得让人家既喜欢又没有受贿的感觉,能办成事又不是特别尴尬呢?两口子为此苦思冥想颇费了几分脑筋。最后还是陈强说话了:“我明天去黑龙江运一批木材,好多人托我捎大米呢,你看,买袋东北大米和东北特产怎么样?土特产不显眼,别人看到了也不好说什么。”小惠这会满脑子糨糊,稀里糊涂地点点头。

半月后,陈强手里拿着捎大米人的名单,指挥着刚卸完木材的货车司机,满小区照着名单卸大米。到了仇处长楼下时,陈强让装卸工扛着大米,自己提溜着半麻袋木耳、蘑菇等东北特产敲开了仇处长家的门。

仇处长的爱人瞅着被大米压弯腰的装卸工和满脸尴尬的陈强并没有吃惊,到是陈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人家不收,装卸工又守在跟前,就说:“嫂子,陈处长让我从东北捎的大米和特产。”仇处长的爱人点点头,放他们进了屋。东西放下,陈强和装卸工一前一后出了楼洞,陈强的怀里像揣了头小鹿,虽然是深秋的天气,脊背上竟然出了一层汗。

第二天,陈强从走廊里经过,采购处会计室的门正好开着,会计王姐瞥见叫住了他:“小陈啊,你来一下!”

陈强进了会计室,王姐从中间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仇处长让我转交你的大米钱,还让我好好谢谢你呢。”王姐眼皮也没抬,手里继续忙活她的单据,平时经常有人找陈强捎特产,她大概没想那么多。

陈强的脸挂不住了,“腾”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好像当众被人扒光了衣服。他接过信封做贼似地出了会计室,一边走一边心里犯窝囊,来到厕所边的角落看看四处无人才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张老头票。

“妈的,还赚了!”他嘴巴咧了咧露出一丝苦笑。大米和特产不过花了四百多,这钱怎么还给呢?钱的事小,调动的事怎么办?看来八成没影了……

“哎,愣啥神呢?”有人从身后猛不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陈强一惊,慌忙把那几张人民币掖进口袋。

“呵呵,慌什么?小陈,是为小惠的事闹心吧?”是同事老牛,像一只偷油的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到了他的身后。大概是刚从厕所里出来,他的两只手还在不停的整理衣服。他看陈强没应他的话,又笑着补充一句:“嗨!我都知道了,你那点小伎俩,猜也猜得出,姓仇的那家伙一大早就来科里嘱咐小王把钱转给你,我就猜出几分,这事你瞒不住我的,怎么没巴结上?呵呵……”

陈强满脸的窘态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老牛真是个人精,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老牛眨巴眨巴眼,一脸的坏笑:“哎,小陈,我给你出个主意,听吗?”

陈强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让你老婆自己去找仇处长,保管事半功倍。呵呵,你没听说仇处长的爱好吗,男人找他剥层皮,女人找他剥层衣,哈哈……”

陈强有些恼火:“老牛,你一肚子坏水!”

“哈哈……”老牛放肆地大笑起来。

“小陈,和你开玩笑呢,我说,你这种送礼方法早就过时了,什么年代了,谁还稀罕你那点东西,现在都送真金白银,听说姓仇的胃口可大了,要现金。”老牛神秘兮兮地撵了几下指头。

“多少?”陈强紧张地看着老牛的指头。

“呵呵,多少你也送不进去,这老家伙比狐狸还狡猾呢,从来不收本厂人的礼,外来的和新进厂的学员就够他吃的了。本厂人办事要有关系,我看你还是找个关系吧,看谁能和他说上话。”

陈强急得挠了下脑袋:“找谁呢?“

老牛又把头凑过来:“他最听徐厂长的,你直接找他。”

有了老牛指点迷津,陈强决定直接去找徐厂长,徐厂长是厂里的一把手,每天日理万机,陈强一个小采购员当然不能贸然去找他。不过,陈强的运气不错,机会很快来了。

那天陈强又去东北催木材,正碰上徐厂长带车去走访,木材公司的经理当晚就设宴款待徐厂长,陈强不用说就得作陪。要说以前这也没什么,今天不同,陈强怀里揣着心事,格外谨慎,也格外殷勤。

宴罢,他执意要送略沾酒意的徐厂长,徐厂长就推辞:“不用了,小陈,我没事。”陈强也不答话,还是扶着徐厂长的胳膊不松手,直到小心翼翼地把他送进了房间,还站着不走。

徐厂长就说:“坐吧,小陈。”

陈强就坐下。

徐厂长就笑:“小陈,你有事吧?”

陈强脸就红了,吭吃了半天不知道从那里说起。

徐厂长说:“有事你说。”

陈强终于憋足了勇气把小惠在储备处帮忙和孩子晚上没人照看的事都说了。徐厂长不停地点头,嘴上说着:“理解,理解……”

“储备处不让进人是我的主意,想去那里的人太多,我怕一松口就收不住了……不过,人已经在那里帮忙了,也干得不错,给工人解决后顾之忧也是我的本分吗……啊,呵呵……”徐厂长很和蔼,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这让陈强温暖,他想起老牛的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听徐厂长的口气并不知道王娟娟已经调到储备处,心里就犯嘀咕,是徐厂长装傻呢?还是像谣传的那样仇处长背着徐厂长把王娟娟偷偷安进去的?不管是哪样,都是领导的事,他惹不起,更怕戳了马蜂窝,所以王娟娟的事他只字不敢提。

徐厂长又说:“这事我会考虑的,你没别事就先回吧……”

陈强道完感谢就退出来。

王娟娟像一粒问路的石子在小惠烦恼的心绪里激起一层层波澜,这波未平,那波又起。跟在王娟娟后,就像踩着王娟娟脚印那样,又来了两个人,她们和王娟娟一样,手里的调令像荣誉证书辉煌地摇来摇去,摇过院子,摇过走廊,摇过小惠和同事的眼皮,最后才摇到于处长的办公桌上。

成串的涟漪势必将涌发汹涌澎湃的波浪。小惠发现全科的人都在看她,那些眼神是复杂的,有同情,有提醒,甚至有的是幸灾乐祸,小惠仿佛一下变成了舞台上摇头晃脑的小丑,大腕们可以尽情地把剧情推进高潮,而她只是一点调料,笑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想法,那些目光不管是好心的还是恶意的,都像一把刀子,在一层层削剥着她最后的心理底线,像莲花凋落的花瓣一片一片带着鲜红的血水沉落下去……

来的一位是某处的处长千金,一位是某经理的小姨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几个好心的同事看着小惠失魂落魄的样子叹口气,劝小惠想开点。小惠就想,原来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就是没有当官的爸爸和姐夫呀。她像修炼多年的和尚一朝得悟,烦恼便刹时一抛而空,她突然站起来,唱着一首小曲走出了办公室,剩下鲁美一个人张着吃惊的嘴巴。

鲁美私下里曾提醒于处:“最近小惠不大对劲!”

于处就问:“怎么了?”

“好像情绪有点不正常。”

于处正忙着写年终总结,也没抬头:“还不是为了调动的事呀,你多开导开导她。”

鲁美说:“也怪了,都来好几个了还差小惠一个?这仇处长也真是,也怪不得人想不开。”

“哎!这事闹的……”于处摇摇头算是对小惠表示同情。

鲁美说:“该不是仇处长和小惠有仇?”

于处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还能有什么事?”

于处和鲁美多年的老同事,平时关系还算融洽,有些事于处也不怎么背着鲁美,摇摇头说:“捉摸不透!是不是……”但他没把话说下去就像突然想起什么接着把话题岔开了:“你是老大姐,来了这么多女同志,以后你多上上心。”

鲁美笑了:“你是处长你怎么不管?”

“女同志之间方便沟通,”

“看把你美的,是不是‘小蜜’多了不知道怎么管理好了?”

于处苦笑:“拿我开心呀,这哪是‘小蜜’呀,都是姑奶奶啊。”

鲁美说:“这还真是回事。来的都是客啊,呵呵……”

于处说:“走哪说哪吧。”又低头忙了。

好像储备处正酝酿成立娘子军连一样,又有两位女同志来找于处报到,于处嘴上说着欢迎欢迎,心里虚得直冒泡,自己的一句,储备科缺人手,竟然唤来了一个娘子军班,他在心底里直说,够了!够了!大家又把目光自然投向小惠,才想起好久听不到小惠的声音了。她在角落里像一只小游虫那样静悄悄地蜷缩着,连呼吸也变得格外细微。看她没反应,大家又重重地叹口气,是失望还是怜惜,说不明白。

储备处接到的第六张调令是小惠的。于处通知鲁美让小惠去劳资处拿调令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也出奇地冷静,甚至连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的动作都没有,好像这是一个被提前透支了的喜讯,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鲁美从于处的办公室出来,小惠正围着院子里的一棵小树昂着头看,一边看一边转,那是一棵小法桐,树阴刚好能把她的影子罩住。

鲁美问:“小惠,干什么呢?”

“嘘……别说话!”小惠把指头放在嘴边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

鲁美好奇凑过去顺着小惠的目光看,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她问小惠:“看什么?”

“看蚂蚁。”

“蚂蚁?”

“这窝里的蚂蚁跑那窝里了。”小惠满脸的认真。

“你说什么呀?”

“蚂蚁怎么会跑错窝呢?鲁姐?”小惠茫然的眼神看着鲁美。

鲁美瞪大了眼睛:“小惠,你怎么了?”

“对了,它一定是拿到了调令……”

鲁美倒吸了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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