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兵器 6期

时间:2022-10-15 10:30:21

“轰”的一声,地面微微摇动。

粉绿色的海面在这声之后,沿着小岛的周围轻轻地颤了两下,有极淡的波纹状突起向远处困难地延伸了一段距离,随即就消失了。

辽远的,辽远的混沌海,除了零星点缀在上面的少数小岛外,完全看不到任何陆地的影子。

“这儿绿得真好看。”

阏氏从还在冒着烟儿的舱门里走出来,不由自主地称赞道。

从椭圆形脱离舱的另一面,努力打开破损得更厉害的门走出来的男人可不这么想:“除了美学问题,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你去把能用的设备都拖出来。”

阏氏笑起来:“你拖你的吧,我的行李在尾舱,都砸烂了。”

“我没说行李,我说设备。”

“你别打算修这破玩意儿,能降落就是有神保佑啦。”

男人沉默了片刻,踢了扭曲的舱门一脚,皱紧了眉头。

听到踹门的声音,阏氏弯腰从外部备用的工具箱找出一把还算完整,也没有热变形的压力锯,走过来:“喏,用这个。”

男人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对准后部舱门揿下了开关,空气中顿时传开连串嘶哑的声音和一股难闻的气味。

锯开了。里面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挤成了碎渣。

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了。

阏氏从背后抱住男人,喃喃地说:“单于,我们还有,你别灰心,我们去找那个家伙,你别灰心。”

单于闭上眼睛,背后传来的真实温度,让冰凉的心放缓了节奏。

他握住阏氏伸出的手,语气肯定:“好吧,我们去找那家伙,它一定就在这里。”

强行降落的巨大震动,从遥远的海底彼方传过来。

有人来了。

终于有人来了吗?

真高兴啊。这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孤独了这么久,寂寞透了。

柔软的海平面,温和地晃动着,长满了鳞片状植物的岩石,偶尔会露出水面。透过绿色的表面向下看,是无数慢吞吞的荧光点在缓缓地游弋,它们的速度慢得让人心慌,每前进几毫米都好像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单于和阏氏乘坐着仅存的气垫小艇,在仿佛无边无际的海上飞驰。

如果是普通行星上的大海,一定会置他们于死地,因为他们无处靠岸,好比一只渺小的蚂蚁被狂风吹到了无尽的天空。然而这里是奇异的混沌海,它跟其他行星海不一样,两个人疲劳的时候,他们就停下小艇,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海面上,随着果冻状的海水颤巍巍的晃动散一会儿步。

是的,混沌海的海水呈透明的胶体样,从颜色上来看,与正常的液体没什么区别,但是只要触摸到,就会发现,这水会随着手指发生富于弹性的形变,用力向下按压,水面会凹陷成一个向外扩散的深坑,放开手,就向上弹起,然后,连站立的地方都动荡起来,满眼是此起彼伏的深绿浅绿。

阏氏摊开双手,赖在滑溜溜的海面上不回去,显得十分开心:“单于!你先别急着回去嘛!这儿跟蹦床似的!”

男人的心思当然不在玩上,他皱紧了眉头:“我没看见任何能源转换设备。”

“哦,那怎么啦?”

单于半恼怒,半焦虑地高声说:“没有合适的能源转换装备,24小时之内我就会变成一具浮尸,然后在你这蹦床似的大海上烂掉!”

阏氏轻飘飘地跳回艇来,她二话不说,用柔嫩的手臂缠住了男人的脖子:“吃的喝的都幸存了,我们不会有事的啦!”

单于不耐烦地扯开她的手,再度要发作之前,阏氏及时用笑容堵住了他的嘴:“你放心,维持你心脏跳动能源的设备我随身带着呢!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这个呀,看把你担心的。”

单于狐疑地看着她绷得紧紧的贴身宇航服:“真的?”

阏氏又跟树藤一样缠上来:“太阳下山你不就知道了?你真以为我会盼着你死,自己守寡去呀。”

单于冰封的脸这才有所缓和:“反正我死了你也就只能呆在这里给我守灵了,嗯。”

“我心甘情愿。你看,飞船失事双双迫降,能源耗尽一起殉情,多凄美一爱情故事。”

单于彻底笑了。

小艇在平滑的表面上箭一样前行,就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时而做出匪夷所思的蛇行动作,时而拐一个尖锐的弯,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划破混沌海上渐渐浓密起来的雾气,疯狂又坚定。

混沌海上的天空,在暗下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天体,充满大海的凝胶状半固体中,辨不清形状的低等生物散发出芳香的、不透明的废气,到天明时这些废气就会在光的作用下溶解在海中,而此时已经变得富有营养,再度被这些生物吸收,维持生命的进行。阏氏躺在小艇中,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被废气遮蔽的幽暗天空。她已经完全无视单于的严厉阻止,把空气面罩摘了下来,不仅如此,她还早就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笨重的外层宇航服,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除了美观和御寒之外没有其他用处的保暖内衣,她甚至干脆脱去了手套和航空靴,穿着一双漂亮的凉拖,用光裸的手指在海水上划过。

阏氏的记忆中,用自己的呼吸系统处理行星上空气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沉浸在这样清爽的,不用经过过滤的空气中,他们也许意识不到有多幸福,可是对于阏氏来说,这值得用她所拥有的任何东西来交换,单于除外。

她深深地凝望残存着最后一点光芒的海面,试图分辨出自己的影子。

深绿色玻璃状的表面,只能有限地反射出她大概的轮廓,再加上那些不停巡游着的生物扰乱,她看不清自己的五官,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一头长发飞扬在纤细的肩膀之上。

看不清。阏氏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的镜子在降落时跟着护肤品、相册、电子书以及好几套色彩缤纷的宇航服一起,被碾成了尘屑。

不过在还有一星期才能到来的母船上,有一面巨大的布满整个墙壁的金属镜,等回到那里,就能再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庞了。

一想到要度过整整一周没有镜子的日子,阏氏就有点儿委屈:在那些枯燥难熬的飞行时间中,仪表会让人狂躁,看书会让人沮丧,游戏会让人呆滞,唯有镜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见其中那个眼神飞扬的自己,就会安静下来,然后,尽可能嫣然微笑。

算了,只要此行可以达到目的,忍耐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她翻一个身,把手搭在单于的隔离舱上,睡着了。

等第二天天明她睁开双眼时,单于已经表情僵硬地盘腿坐在小艇尽头,跟尊佛像似的,下死力盯着手里的仪表盘。

“怎么?你找到它了吗?”

“不太远了。”

“你看,我就说不难找嘛。”

单于很困难地转过脖子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母船接到的信息是有整整六十位成员的护送队把那东西送到这里来了,这应该是多大的规模,可是为什么我们已经很近了,但却任何智慧生物活动的讯息都感觉不到?”

阏氏娇媚地一笑:“很简单,内讧了呗。”

单于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

阏氏从艇底直起身来,迎着两个朝阳的晨曦把秀发抖开:“就像我们做的那样。”

单于低下头,表情复杂:“我一直在想,如果母船接到的这个讯息是假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后悔。”

“反正迟早都要做,时间早晚而已。”阏氏用手把头发理顺,“要不,你就等着那个变态色情狂船长上了我之后再抢夺母船好了。”

“如果那样的话,”单于平静地回答,“我会把他跟你都丢到外太空里去,而不是只把他跟其他人冻起来就完事。”

阏氏一咬牙:“连我也丢,你够狠。”

“男人的嫉妒心很强的。”单于还是很僵硬地看着仪表,“只不过我会跟着你一起进外太空而已。”

阏氏扭曲着表情笑了:“不说这个。那东西真的近了吗?”

“确实。”单于从艇首上跳下来,探身从舱中往外掏东西,“确认接管的电子凭证,用来装运的伸缩笼,可以用来击昏和防御攻击的眩晕圈……嗯,一应俱全,都幸存下来,只是视觉隔离罩没放在贴身的位置,给废掉了,不过应该问题不大。”

“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装备里要特别预备一个隔离视觉的罩子,难道说那东西看不得?”

“谁知道。到手后应该就明白了,难不成还能是个美杜莎?”

阏氏抱住肩膀笑得花枝乱颤:“那设备列表里还得多一个:超级爬行类冷血动物专用大梳子。”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紧张死了,他们长得什么样?好看吗?会喜欢我吗?

没多久,单于控制着小艇慢慢把速度降下来,再向前行进了不到五分钟,视野中出现一个微型小岛,在它的周围,长满了高大的半透明的石笋,在这些石笋的脚下,不知名生物的数量格外多,当小艇划过的时候,它们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身体从混沌海水中穿过,在阏氏看起来,它们甚至就是从彼此的身体中挤出去,简直就分不清楚究竟是果冻海水在流动,还是它们在游动。由于数量太多,艇上的人都可以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好像小艇下面不是海水而是一大堆苍蝇似的。随着距离岛越来越近,生物的密度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到后来阏氏坚持认为小艇是在一群活动着的水母上滑行,单于对此持保留意见:“它们应该不是近陆性生物,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多?”

阏氏用手指卷着头发梢儿:“降落的那个岛边没发现呐。哎,算了,别管那么多了,办正事要紧。”

两个人在“水母”潮上把小艇开到岛边,背着设备跳上岸去。经过阏氏切身证明混沌海上的空气对身体无害之后,单于也有保留地将妨碍行动的宇航服除去,以便灵活行事。他们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个形状奇怪的建筑斜着停在岛上,有半截栽进了土里,从外表看来像是伸直了一半爪子的章鱼死在了陆地上。

单于看着手中的电子凭证,三维立体图像惟妙惟肖地转着圈儿,他也绕着建筑转了几圈,最后宣布:“没错。就是这个。”

“真奇怪。”阏氏很快找到了门的位置,“真的感觉不出来有生物活动的迹象。”

“我知道了,里面有异形。”

阏氏回头呸了一口:“只要里面没异性就成,异形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单于利用电子凭证跟里面的人联系,但是呼叫半天之后毫无反应,他又试图用密码仪器破译开门暗号,结果被阏氏一脚蹬在上面,金属门应声而开。单于竖起大拇指无声地称赞了一下,随即第一个钻了进去。

精心修缮过的舱壁,保养良好的走廊,运转正常的仪器设备,一切非常完美。

只是,一个人也没有。

走过几道门之后,单于严肃地说:“阏氏,如果真有怪物,你不要管我,一定要跑回小艇去。”

阏氏刚想尖利地嘲笑回去,但发现单于不像是开玩笑,只好叹口气说:“我倒是觉得,跟你一起填异形肚子更浪漫些。”

单于紧紧地抓住她的手,隔着几层保温服,阏氏还是感觉他手心里有点儿发潮,她心想这一定是错觉。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极尽厚重安全之能事的大门,单于手里的仪表指针“吱”的一声停住不动了――目标找到。

单于的精神绷到了极限,他放开阏氏的手,小心谨慎地将门推开一道缝儿,然后迅速闪到一边,手里紧攥着眩晕圈指向前方。

半晌没有动静,单于这才放胆走进门去。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半人多高的伸缩笼孤零零地放在房间地面中间,里面黑乎乎的有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按照电子凭证中保留的说明讯息,这时的操作规程应该是先把视觉隔离罩套在原来的伸缩笼上,再用眩晕圈将对象击昏,随即在罩子的隔离下,将伸缩笼更换为新的,然后带走。

可是原来的这个伸缩笼,好像就没有视觉隔离罩。

当然,单于他们也没有,所以只好省略掉这一步骤。单于尽量把目光对准在其他地方,扭着头把眩晕圈伸到了笼中。耳边就听“滋滋”轻响,里面的物体立刻不动了,单于把带来的伸缩笼对接好,按动开关,细细的金属丝伸展开来,自动贴合地将物体包拢好,随即严丝合缝,猛地一抖,把旧有的伸缩笼外壳抖散,完成更换。

单于歪着脖子,正要把东西搬运出去,却发现阏氏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笼子里的东西。

“你看什么?快别看了!很危险!”

阏氏却完全不在乎地笑起来:“危险啥呀,你看里面的东西好好玩。”

单于不为所动:“我不看,我劝你最好也别看了。”

阏氏耸耸肩:“好吧,那我只好形容给你听喽。那里面啊,是个要多丑有多丑的大肉丸子,还有几条软趴趴的触角,好像一个发育不完全的超傻章鱼,啊,章鱼都比它可爱,起码人家的颜色是半透明的还会花花绿绿地变,它却是灰不啦叽的色儿,难看死了!”

“哦,是吗?”

“这有什么啊,还不让看。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它太丑,怕看到的人会难受得上吊吧,哈哈。”

听到阏氏挖苦的腔调,单于皱了皱眉头,但还是下意识用眼睛扫过来。

果然,是一个很像畸形软体动物的东西,被眩晕圈击昏后静静地卧在那里,既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也没什么太奇怪的特征。

丑归丑,畸形章鱼倒是不重,把伸缩笼背到气垫艇上安置好后,单于最后望望冷清清的飞船,心中满是疑团却无从说起,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速离开这里,虽然已经发出指令让母船尽快前来迎接,但是他和阏氏能否安稳地在这个星球上度过一星期,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感到顾虑重重,左思右想之后也没个头绪,只有速速前往事先设定好的母船降落地点为要。

他等着阏氏出来好开船走人,但是女人偏偏磨蹭了半天才出现。

“你干什么呢?”

“看这个。”阏氏手里拿着一个暗淡的金属圆球。

“那是什么?”

“根据我撬的地方的难易度,这个东西应该是黑匣子一类的物品。”

“说多少次不要见抽屉就顺手撬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检查失事舰船的航海日记是五百年前畅销小说中英雄们的必然行动,我们概不例外。”

单于冷笑一声:“你摸摸良心,衬英雄这俩字儿吗?”

阏氏报以满面春风:“我别的没有,良心有俩,你信不信?”

小艇开始了漫长的历程,停留在星系轨道外沿的母船正在用最快的速度接近,降落地点离收容怪物的小岛正好隔着七天的路程。

一路上阏氏就在研究伸缩笼里的怪物,单于不太理解:“你不是说它很丑吗?”

“但是看时间长了就觉得它其实软呼呼的蛮好玩的。很想知道它醒来会是什么样。”

撇下阏氏好奇心发作不提,不知怎的,单于总觉得小艇在驶出小岛后,艇底仍集结着大批形状不明的海生物。即便是早已离开了生物多如潮涌的岛边区域,可是在他的感觉中,这些生物丝毫不见减少,那种几不可闻的嗡嗡声从来没有减弱,就好像,跟着他们一路行来。

入夜之时,怪物醒来了。

它蠕动着触角,转动肥嘟嘟的头部,一只深陷在里的眼裂睁开,用没有瞳仁的白色虹膜怯怯地看着阏氏。

单于反对阏氏用“怯怯”这个形容词,但无效。阏氏兴奋不已,她大呼小叫地招呼忙于驾驶的单于来看。

被拒绝,单于冷酷地宣布:从现在开始,要进入交替驾驶的阶段,他要昼夜兼程赶往母船降落地。

被单于无视的阏氏,只好自己一个人看怪物消遣,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看来怪物更像是一头无害的宠物,虽然长得丑了点儿吧。

“宠物”继续用丑陋的眼裂盯着阏氏。阏氏也用她黑色水银般的眸子跟它对视。

这一对美丽的东西是什么?它们真漂亮,温柔,而且无所畏惧。

阏氏在看烦了之后,就用拖鞋的尖头,伸进伸缩笼里去逗弄它。它则笨拙地伸出两只触角,试图去抓住鞋尖,失败了两次之后,像是心生沮丧,触角颤抖着垂落下来,眼裂则转到晃动的鞋尖方向,费力地眨动。

阏氏笑得开心极了,她实在忍不住,柔嫩的手指偷偷地从它暗灰色的表面划了一下。

这个生物就像触电似的,剧烈地缩成了一团,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小猫那样不停地发抖。

好玩,好玩死了。

“我决定了,你的名字叫哈屯!”

要不是单于终于发觉,大吼大叫着勒令阏氏赶紧住手立刻睡觉,女人也许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那是她的触角吗?温暖的,开叉的,有透明的甲质附着在上面。

阏氏玩得困倦,她伏在隔离舱中睡着了。单于和她都没有发现,哈屯原本狰狞的眼裂中,有浑浊的黑色渐渐凝固,等再次睁开时,一只纯洁无暇的,灵活闪动的眼珠就出现在白色的眼底上。

与此同时,与这只新生的眼睛同时出现的,还有并列在它旁边,一模一样的另外一只。

不知道像不像,不过,应该很好看吧。

它用这双崭新的,明亮的眼睛,模仿阏氏的眼神,无限柔情地望着熟睡的女人,偶尔还会瞧瞧在艇首值班的单于,愉快地度过了一整夜。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单于叫醒阏氏来换班驾驶,去隔离舱睡觉之前,他再度检查伸缩笼的情况,困惑地说:“刚逮到的时候,你注意到它有两只眼睛吗?”

睡眼惺忪的阏氏耸耸肩:“不是只有一只傻乎乎的眼裂吗?”

“你再看看。”

阏氏凑近仔细看,睡意一扫而光:“这不可能,也许是它还有其他的眼睛,这两只我昨天绝对没有看到。”

单于虽然感觉很不对劲,但是他也说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加上他有些疲劳,便怀着“一边睡一边想明白就好了”的想法去隔离舱了。

伸缩笼被阏氏提到了操作台上,可以一览无余。

“喂,不会吧,昨天你怎么没让我看到你有这么一对眼睛呢?”阏氏把脸庞贴到不能再近,“说实在的,挺漂亮。”

称赞完之后,她就看向小艇飞驰的方向了,毕竟还是要忠于职守。

……Piao Liang?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哈屯慢慢咀嚼着它一直不懂的语言,似乎是出于一种天赋,它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形容词。它回忆着阏氏轮廓精美的脸,在眼睛的下方,悄悄地裂开了一个口子,这口子缓慢而艰难地向两侧增加着弧度,随即,向上弯起。

不,这不像她的表情。她的更好,更可爱。

它用眼睛看见了那几条粗糙的触角,心中无限失望。

这不像是她的触角,一点儿也不像。

末端要分为五个细长的,前肢要分为两截,还要圆浑,白皙,半透明。

太难了,要努力的地方太多了。

阏氏专心致志地驾驶着小艇,没有留神到,她的身后,多了一个充满渴望的模仿者。

到了下午,单于起身了。他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去看伸缩笼。

现在他看到的,除了一双剔透的眼睛,还有一张翕张着的“嘴”,或者说,只是一个像是刚形成的粗制滥造的裂口,仔细观察的话,里面还有几颗马马虎虎的牙齿。

单于阴沉地看着比昨天更明显地异变了的哈屯,心中疑云大起,他再次仔细确认了伸缩笼的结实程度,然后提醒女人:“你先换成自动驾驶,好好过来看看。”

阏氏这次也看出问题所在了:“这个口裂我保证它原来绝对没有。”

“还有这个。”单于指着被哈屯压在身下的触手,他用金属探棒强行将触手拨出来,两个人清晰地看到,原来难看的秃头软肢,前端分了五个叉,而且只有两只触手产生了分叉并延长,其他的触手都退化了。

“它在变化。”单于得出了结论,“它也许会变成无法想象的生物。怪不得说明中指明要伸缩笼。它太危险了,我们得尽快回到母船将它脱手。不,没有视觉隔离罩太不安全了,我们应该就地将它处死!”

阏氏不以为意:“你肯定它在变吗?也许它只是在蜕皮而已,而且哈屯至今为止也没想危害谁,它很安全。”

单于把眩晕圈攥在手里:“它也许会把我们俩都干掉!你别老那么天真好不好?”

“我看你才像惊弓之鸟!”阏氏不为所动,“是不是母船上的事情让你害怕了?就像恐怖片里说的那样,心中有鬼才色厉内荏?”

单于把阏氏揪到自己面前:“如果有危险,为了你我会不惜一切的,这你知道,但是却不意味着你可以有恃无恐!”

阏氏的眉毛也挑了起来:“你说的都是废话!反正我也一定比你早死,因为我会比你更快地挡在危险前面!”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阏氏把单于的手拉开,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此行本来就是冒风险来的,从劫持母船那时起就没觉得像度假,放松点儿,都走到这一步了。”

单于思考了片刻:“你撬回来的那个金属球在哪儿?也许里面有线索。”

金属球的外层覆盖着数量有限的方块状亮片,阏氏没有摸多久,就揿到了机关,向下一推,金球霍然打开,正上方投射出一个透明的屏幕,暗红色的字迹嵌在里面密密麻麻。

单于看了好一会儿:“这没用,翻译用品在迫降时都摔坏了,我不懂这种语言。”

阏氏接道:“我也不懂,只好一点点推理了。”她瞥一眼伸缩笼里还在贪婪地凝视着她的哈屯,“哈屯要是能说话就好了,它跟那帮人呆了那么久,应该会讲它们的语言。”言毕,她冲着哈屯一笑,“对吧,哈屯?”

但是哈屯只是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言不发。

他们的语言好像没有时态的变化,也没有固定变化的词缀,另外,最后那个词,貌似是在叫我。Ha……Tun……听上去很可爱……

阏氏按着那块凹进去的亮片,透明的屏幕上红色字迹就不断地向下刷,就在她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文字的末尾突然出现了很多行用不同语言写就的词句。

两个人立刻心领神会: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重要到留言人一定要设法让后人知道。

他们终于看到了能懂的语言,非常简单的一句话:

忠告:绝对,不要看它!完好你们的视觉隔离罩!

语法不通,但是意思明确。

在突然变得血红的警告字迹面前,阏氏似乎也开始松动,她一言不发地把仅存下来的一条围巾,罩在了伸缩笼上。

“没用的。”单于反而变得沉着下来,“视觉隔离罩可跟黑布有质的区别。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必须尽快赶到母船降落地点!”

二次入夜,阏氏终于明白特别指明隔离罩的原因:笼中散发着淡淡的青紫色光芒,围巾被照得通亮,哈屯的轮廓清晰可辨,甚至,能看出来它灵活的眼珠随着阏氏和单于的动作转动――并不罕见的透视功能。

同时,两个人还不得不惊恐地发现:

哈屯在慢慢地,耐心地变化。

早上还只有几颗牙的瘪嘴,六个小时之后已经长满了雪白的牙齿。

鼻子在嘴巴形成后一小时内变得形状明显。

异变的两只触手在八小时内伸展成为一双完美的手臂。

于此同时,还有两只已经退化下去的触手,在盯着阏氏走动了几圈之后,自行改变趋势,停止退化而演进成为细长的双腿。

单于的心头冰凉,阏氏软倒在艇底:“它在变成我们的样子!”

单于看她一眼:“准确地说,是你的样子。”

阏氏一把把围巾掀开,冲着里面大叫:“王八蛋!谁准你变成我的?!”

她恶狠狠地踢在了伸缩笼上,笼子带着哈屯滚了两圈,倒栽在小艇的另一边。

单于拽住了狂怒的阏氏:“你疯了,那是我们这次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

阏氏的眼睛愤怒得通红:“变成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变成我!!”

单于慢慢走近伸缩笼,把它正过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阏氏:“不,好像不对,不完全是你。”

阏氏很不情愿地凑近观看,果然,笼中的哈屯虽然猛地一看很像她,但是细看就发现,与阏氏还是有相当的区别,这区别阏氏说不出来,但是单于却一语中的:

“长得比你漂亮。”

阏氏闪电般地抽了单于一耳光,然后一头扎在隔离舱里,肩膀不停地抽动。

单于摸着脸颊,若有所思地盯着只有头部变得比较完善,四肢和躯体还稀里糊涂的哈屯,冷冷地说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休想从我们身上讨到便宜。”

这句话刚落音,哈屯用它进化到基本完美的嘴唇生硬地发出一个音节:

“你……”

这是主语,对,没错,根据词频就能猜出来,还有,根据他的反应。

单于倒退两步,声音都在颤抖:“你说什么?!”

又是一次,后面那个是动词吗?应该是指我发音的这个动作,也就是“说”。

哈屯这次多重复了一个词:“你……说……”

单于拼命地推阏氏:“别闹了!快看看哈屯!它说话了!”

阏氏就像被谁抽了一下,从舱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这次,她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瞪着正在努力模仿的哈屯:“它说什么了?”

再一次,“shuo”,果然是指说话。那么,前面的“ta”,应该是指他们两个之外的我,也就是“它”。这种语言的代词有词性吗?区分性别吗?暂时还听不出来。但是果然没有时态的变化,方便记忆,但是学起来恐怕不容易。

哈屯在努力思考的同时,用发育良好的白色手臂摩挲着自己短短的腿,想:

应该再长一点儿,会比较好看?还是短粗呢?

它用询问的眼光恳切地望着单于和阏氏,但是两个人的五官都扭曲地看着它,丝毫没有解答的意思。

为什么?不笑了呢?你们这样的表情不如笑起来好看呀。

哈屯并没注意到,它居然下意识地理解了“笑”。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不但变成我们的样子,还学我们说话!”

单于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输给它,必须尽快搞清楚金属球里的语言,在这之前不要跟它有进一步的接触。”

阏氏点头默许。自此以后,他们更加依赖自动驾驶,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金属球的语言和监视哈屯。

没有人跟哈屯讲话,也没有人再亲切地注视着它。哈屯只好用大部分时间来观察单于和阏氏的一举一动,同时,速度惊人地演变自己的身体。

小艇上一望无余,单于和阏氏知道自己也无法躲过哈屯的视线,索性任由它观看,只是不再进行多余的对话,以免被哈屯迅速掌握语言。但尽管如此,哈屯还是渐渐学会了该掌握的基本句法结构和构词法,它就像婴儿天生会吸奶一样,领会了单于和阏氏的母语,到了后来,即便是单于和阏氏故意夹杂有其他语言要素,也阻挡不了哈屯的理解。只是,哈屯也聪明地学会了沉默和装傻,避免让那两人知道它究竟学会了多少。它多数时候,只是用一双眼眸,深情地凝视着自己日趋修长的身躯,它心中早就有数,有一双眼睛的物种,其审美观必然是对称。哈屯知道自己可以达到最完美的对称,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它的身体和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它:

要变得漂亮,比你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

在变得冷清下来的旅程中,除了令人不安的哈屯身体上的变化,就是艇底那从来没有中断过的嗡嗡声。

令人心烦意乱,接近于次生波的噪音,在旅程的第三天结束之时,已经成为完全无法忽视的沙沙声。

在紧张和恶心两种情绪交战了几十个小时后,阏氏尖声抱怨道:“这些声音是什么?!来的时候没有听见过!”

单于没有感情地回答:“是那些水母似的玩意儿。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哈屯到来之后,就跟粘住了一样,死追不放。”

阏氏没有跟单于打半声招呼,猛地一拉制动,随着遽然伸出的制动装置深深划入海水之下,艇头剧烈地侧着滑出去几百米,歪歪斜斜地扭动着蛇行了很久,才勉强停下来。

单于被震得趴在控制台上半天没动地方,刚明白过来他冲着阏氏就咆哮起来:“你想干吗?!”

阏氏没有回答,她抓起艇上仅有的震荡波武器,一个箭步从小艇上飞身而下,把枪口按在水面上,开关拽到最大功率,枪身在她手中一阵痉挛,水面下由于数量过于巨大而显得黑压压的生物群发出几乎要超过人耳听力阈值的惨叫,以枪口为半径,闪开十几米的一个圆。

“阏氏!你正常点儿!它们只是一些低等动物!”

阏氏把头猛地甩起来,单于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水汽弥漫:“单于……这些东西快让我发疯了……”

单于跳下去,把女人抱在怀里拖上艇去,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地说道:“你不是被这帮水母烦的,根本原因是哈屯。”

阏氏用绝望的眼神盯着已经可以在伸缩笼里站起身来的哈屯,哽咽着回答: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看见它……就觉得特自卑……它明明长着一张我的脸……可又不是……三天前它还是个丑陋的怪物!可是这几天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变成了……变成了……”

“美丽的生物。”单于拍拍她的后背,“这也许就是它的威力所在。你还记得母船接到的讯息内容吗?”

阏氏跟梦游似的回答:

“目前最强毁灭性打击武器,某年月日时送交你舰销毁。”

“我以为我们只是踏上了一个最老套的漫画式坏蛋之路,抢到最强兵器,当然,我们要趁着英雄还没赶到就把它倒手卖掉好赚大钱。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个哈屯。”

单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哈屯身上。

刚才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一直在伸缩笼中蜷缩着的哈屯,不由自主地展开身体站了起来。伸缩笼的金属线随着它的动作延伸出去。

光裸的,完美无缺的,纤毫毕现的身体。

只是因为时间问题,它还没来得及完善最后的细节,只是概念性地长成了人体,但是仅凭娇艳的面庞,优雅的四肢和柔媚的曲线,足以让人无法挪开眼睛。

阏氏也随着单于的眼神看过去,她回头看看单于,又再度看看哈屯,沉默了。

良久,单于才如梦初醒,他低头看着阏氏,勉强微笑着说:“它也许只是用来毁灭男人的武器吧,啊哈哈。”

阏氏的脸色阴暗,她忽然抱住单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口气说:“单于,我怎么觉得,这趟活儿我们不会有好下场呢。”

“你乱想什么?女人我见得多了,这点儿道行还是有的。”

阏氏仰起头,忧郁地说:“单于,你不能抛弃我。”

“喂喂,越想越离谱了。”

“不是。”阏氏的神色非常郑重,“你答应我,绝不抛弃我,不要离开我。这事关你的生死,还有我的。”

“那还用说?你就放心吧。”

阏氏紧紧地抱住单于,眼神里满是重重的心事和脆弱。

就在两人深情相拥之际,发现自己的腿部已足以支撑躯体步行的哈屯,拖着伸缩笼,信步来到了艇边。

它的影子刚刚落到水面上,富于弹性的海水之下就是一阵疯狂的骚动,所有水下的那些无名生物,就像被饵食召唤而来一般,全体蜂拥而上,扭结成混乱的一团,争相凑到哈屯眼前。

然而等哈屯真正探出头来,把那张秀美的脸显现给它们看时,所有的生物一时陷入沉默。

哈屯看着动荡不已的水面,摇摇头,它看不清自己的长相,这里的海水都是胶状的,反射度太低,更何况水下聚集了无数颤抖着的生命。

是的,它们在颤抖。

艇上还处在浓情化不开状态的单于和阏氏,被一声凄惨的悲鸣惊醒了。

这不是一个个体发出的尖叫,而是无穷无尽细小的声音同声哭泣所汇集的悲鸣的洪流!

随着这声哭泣,小艇突然强烈震摇,单于把阏氏保护在怀里,视野中原本是凝滞状态的海平面,竟然就像是被什么强力炸开一样,凭空掀起了无数支离破碎的胶块。它们飞到半空,被猛地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小艇正下方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四周都在喷溅着或大或小的海水碎块,一眨眼间,小艇已经是处在一个大洞的上方!

混沌海上,从来都是四野平滑如镜,对这样突然出现的陷阱,单于和阏氏二人根本没做任何思想准备。

小艇的艇头就在刹那间滑进了洞中。单于和阏氏随着倾斜的艇身,眼看就要也跟着跌进洞去。单于心中非常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海洋,这里的海水一旦将人淹没,不会留下任何生还机会,因为凝胶的密度显然远远大于正常的水,陷进去因为无法游动而根本不可能自救,最后只有窒息而死。他右手拉住已经完全吓呆了的阏氏,拼命向上爬,试图抓住什么免遭灭顶之灾,但除了加快小艇下滑的速度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就在他濒临绝望之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和阏氏。是伸缩笼中的哈屯。

哈屯非常清晰地喊出了声音,语法和词汇非常正确:

“控制伸缩笼!它有紧急事态下的弹射装置!”

单于慌忙把嘴伸向被拽住的右手小臂,咬开了声控装置,然后大喊:

“紧急避险!”

伸缩笼的金属丝原始汇集处的圆盘应声打开,一支超小型火箭启动,火焰喷射在残存的艇身上,伸缩笼随着反作用力带着单于和阏氏径直飞出了近百米才落下来,哈屯非常老练地喊道:“落地打滚!”

单于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的话,抱着阏氏在即将落地之时拼命滚动。

两个人还有哈屯滚作一团,足足跌出去二十多米远。

单于一边滚动,一边在混乱的思绪中意识到,哈屯的做法非常聪明,如果不及时滚动,落地时如果踩开了海面,造成了明显的切口,那么他们就会重新陷入另外一个无底深渊。

还有,它原来早就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单于悲哀地想。

阏氏已经昏过去了。

单于恢复神智后轻轻把她放下,自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看着半跪在海面上,还在喘息的哈屯,忽然说道:“打开。”

伸缩笼非常灵活地收回了所有柔韧的金属丝。

哈屯露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完美微笑:

“多谢。”

第四个夜晚来临时,哈屯身上的微光照亮了周围幽暗的海面,它背着还是浑浑噩噩的阏氏,并排走在单于身边。

单于想了很多开场白,最后还是被哈屯抢了先:

“很抱歉。我引起了这场灾难。”

它的声音基本上是优雅的女声,但是偶尔有些词汇会模仿单于的发音:“我让它们绝望了。”

单于很是措了一会儿辞:“是那些发出嗡嗡沙沙声音的生物吗?”

哈屯每说一句话都会不自觉地微笑,在它的光芒映照下非常迷人: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

“它们是那些护送我来的人。”

“什么?!”单于惊得眼睛差点儿从眼眶掉出来。

哈屯很自然地回头看了一下伏在肩上的阏氏,它柔滑的黑发正垫在阏氏白皙的面庞下:“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的样子吗?”

“嗯,很像章鱼。”单于说出去就后悔了。

“章鱼是那个样子吗?呵呵。我当时可是它们中间最漂亮的哦。”

最漂亮?单于觉得自己耳朵出错。

“我的触角最光滑,形状最完美,眼睛最白。它们的视觉隔离罩好像出了些毛病,我听见它们抱怨了,不过,当我跟它们一样甚至更美时,它们似乎就把那个罩子忘了。”

“后来呢?它们怎么不见了?变成了那些水母?”

“有人把那罩子修好了。”

“那不是正好?”

“很多人不同意罩上罩子,于是它们就投票,同意罩罩子的派别输了,它们全体跳进混沌海分解了。”

“智慧生物分解成低级的水母?”

“它们是由这些小东西组成的,分解了就什么都不是。剩下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受到良心谴责的人又分解了很多,于是它们陷入了悲伤,悲伤会加速分解,到最后,最坚定的人也产生了沮丧情绪。”说到这里哈屯沉吟了一下,“我看着它分解的。说实在的,我很喜欢它。”

“可它们还是追随你而来。”

“它们把其他感情都忘了,只留下关于我的模糊印象。”哈屯的语速加快了,越来越流畅,“可是我变成了你们的模样。它们还是老样子,一悲伤过度就会进一步分解,这次的感情太剧烈了,所以引发了海洞。海洞是这个星球上最可怕的灾难。”

单于一时无以应答。正在此时阏氏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呢喃,她在哈屯的肩上轻轻地挣扎着。

哈屯赶紧把她轻轻地平放在海面上,轻轻地呵出一口芳香的废气,让她尽快彻底清醒过来。

阏氏慢慢睁大眼睛,漠无表情地死死盯着哈屯。

“你都听见了吧。”还是哈屯首先打破坚冰。

阏氏的第一句话是:“狐狸精。”

哈屯的微笑稍带了点儿困惑:“什么意思呢?”

阏氏撑住滑不留手的海面努力坐起来:“滚开。”

哈屯乖乖地退后了两步,但是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只是,它开始尽量少说话,免得触怒阏氏。

经历了莫大的灾难之后,单于对哈屯的态度转变了很多,毕竟,他亲眼看着哈屯拯救了他和阏氏,对于它来说,完全可以通过变形在混沌海中呼吸生活并且最终摆脱伸缩笼,而不见得一定要冒着莫大的风险继续剩下的牢笼之旅。

单于检点剩下的物品,在哈屯的建议下,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快速滑行圈,正好够三个人坐在里面,走累了就发动起来,倒也很能撑。单于没有问阏氏维持心脏跳动能源的设备在哪里,他觉得他也只有相信阏氏绝不离身的诺言了。幸好,十个小时后他仍然正常存活。

幸好,哈屯通晓所有海洞可能发生的地点,同时任劳任怨,身强力壮,并且,十分温柔。它不会主动说话,只是用那双纯洁无瑕的眼睛含着微笑看着你,在适当的时候转开自己的目光,在它感到愉悦时,光芒就会从它的眸子深处迸发出来,把瞳孔的颜色映照得恰到好处。

单于在心底默默地感叹:

这样的生物,真的是毁灭性武器吗?

哈屯好像读出了他的疑问,在大家都疲劳的时候,它就念金属小球里的文字给单于和阏氏解闷,顺带回答单于:“我们都被这个怪物毁灭了,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被它毁灭。”

哈屯念这些字时,毫不觉得有什么应该隐瞒,或者存在隔阂。

阏氏垂头听着,脸上表情复杂。

“视觉隔离罩绝对是必须的,我一定要尽快修好它,不然它的毒会发作得更迅速。”

“它是世界上最漂亮,也是最危险的武器!”

“杀死它!一定要杀死它!”

“可是……到底谁能杀死它呢?……什么能杀死它呢?……没有哪个智慧生物能办到……”

“我会死的……我会是第一个分解的人……”

声音甜美如水,把死到临头的绝望,也念得如此销魂蚀骨。

单于望着微光中的哈屯,恍恍然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直到他听到一声轻响,阏氏倒在了地上。

他居然还没有哈屯的手脚快,后者早已先他一步慌张地扑到女人身边,痛苦地叫着阏氏的名字,抱起她的身体抵触她的额头,眼神里满含焦急和悲伤――单于忽然觉得心中涌起酸涩的味道,他无从分辨,这味道到底是因为阏氏,还是哈屯。

阏氏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单于想背着她前行,但是被哈屯阻止了,它的理由是必须节约食物和能源,单于需要吃东西而它不用。单于无从反驳,只好听从。他们整整走了两天,哈屯就像不知道自己还背了一个人一样,它毫不疲倦地走向目的地,一路上不时回头用温柔的眼睛观察阏氏的病情,而在单于讲话时,它也同样专注地凝望着单于眼睛深处。

这种单纯的凝望,足以在短短一刹那,征服任何人。

无可挑剔,完美,忠诚,可靠,善良,独一无二,这就是哈屯。

最漂亮的兵器吗?人会为它毁灭吗?红颜祸水吗?大概说的是男人们都会去抢夺这样完美的东西吧。可如果不再让第二个人看到它,不就可以避免争端了吗?单于觉得自己的推理很对。他决心把哈屯藏起来,就像他一开始也打算把阏氏藏起来一样。

第六个夜晚降临时,单于因为推理成功而睡得很熟。

高烧刚刚退下去的阏氏则由哈屯陪着说话。

发觉阏氏精神不振,哈屯很巧妙地引起一个话题:“‘狐狸精’是什么意思呢?”

“坏女人。”

“女人的坏和男人的坏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比如说,我就觉得你勾引我们家单于,有了你,单于的心会变。”

“变心?是说喜欢我而不喜欢你吗?”

“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自杀。”

哈屯嫣然微笑:“他们以前也这样试过。但你也看见了,我没有血液,不会分解,遇到化学物质不会产生变异,我太稳定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杀死我。”

阏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仅是狐狸精,你根本就是个富江!”

“富江?那是什么?”

“一个妖怪女人,谁见了都会爱她爱到想独占她,杀死她分尸,然后那些尸体块就会变成更多的富江出去害人。”

哈屯听了半晌无言,阏氏发现它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不会吧,你也掉眼泪?”

哈屯低声说:“我不想害人。我很喜欢你们,我不想害你们。”

“哈?你说你不想害,谁信你啊?”

哈屯忽然急切地握住阏氏的手:“我能证明。”

“你怎么证明?”

“你想象一下你见过的最美的,你最爱的人。快,努力想。”

阏氏开始嗤之以鼻,但是架不住哈屯苦苦哀求,她脑子里回想起她年幼的时候,在火炉边给她念故事书的年轻的父亲。

她仅仅是凝神想了几秒钟,眼前的哈屯就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原本玲珑浮凸的女性躯体忽然收缩了曲线,肩膀变得宽而平,连脸上的五官也开始深刻起来,像刀削一样的线条取代了原来滑润温婉的轮廓――哈屯变成了一个阏氏从来没有见过的英俊男子,然而,在这男子身上,仍然隐约带着她最爱的父亲的影子。

哈屯笑了,英气逼人:“你看。”

它像孩子一样讨好地拥抱过来,阏氏愣愣地被抱在怀中,心中某个地方响起了碎裂的声音――灵魂的防线,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第七天的早上,看见男子化的哈屯,以及幸福地靠在它怀中的阏氏,单于完全呆住了。

哈屯有些不好意思:“阏氏喜欢我这样。”

只要用手攥住哈屯的手,就能影响它的形状,它是人心的镜子,最爱的倒影,让人无法把持的终极咒语。

阏氏最喜欢的样貌,对于单于来说,却不啻于最严重的打击,他有那么一秒钟,说不清是想立刻把哈屯夺回来,还是想干脆把它杀掉。

单于试图找到三人相处的平衡点,他勉强笑着说:“呵呵,以后隔天变一次,也挺好玩的。”

哈屯微笑着回答:“从开始变化到固定,只有七天时间,过了七天,我在你们中间,就只能是一副样子了,下次只有看到其他的形状才能变。”

“你们俩决定好了,我听你们的,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单于和阏氏对望着,生平头一次,他们感觉之间的距离是何其遥远。

剩下的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阏氏紧紧地抓住哈屯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它就会消失不见。单于走在他们的侧翼,眼神苦涩。

停下来休息的间隙,单于下了很大的决心,对哈屯说:“我们离母船不远了,可以直接用电池驱动到达那里,你去看看周围的情况吧,避免再次遇到海洞。”

哈屯很自然地低头嗅了嗅阏氏的头发,走开了。

望着它远去的背影,单于开口:“还是让哈屯变回来吧。”

阏氏低着头不回答。

“我知道你大概会不愿意……但是你也知道,它是毁灭性武器,如果定型为男子将来难免对我们有危险,还是定型为柔弱的女子比较好……”

“借口吧。”

被打断的单于一时无言以对。

再度冷场。单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口气坚定:“还有不远就到母船,七天也马上就过去了,哈屯必须变成女人,我不能让其他男人威胁到我们。”

阏氏眼神冷漠。单于像往常那样抱住她:“阏氏,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夺走你,那个变态船长不能,哈屯也不能。”

阏氏的回答就像耳语:“是不能容忍我夺走它吧。”

单于像触电一样放开阏氏,女人的笑容悲凉地浮现,眼神中透出决绝:“先回到母船,这个问题以后再说。”

正在此时哈屯回来汇报:

“可能是因为你们母船的降落,海表面以下很深范围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这周围的海面变得很脆弱,随时都有可能产生海洞,必须要时刻小心。”

最后的电池全部装在充气滑行装置上,三个人像箭一样轻快地飞驰在海上。很快他们就发现,这里到处都在呈现异样的动荡不安,不少地方都能清晰地看见深处层层的裂纹,原本密布的海生物逃得一干二净,整个世界安静得近于恐怖。

仪器很快指示:母船就在前方几千米处。

“这里是最危险的,必须尽快登上船去!”

哈屯话音未落,滑行装置的下面发出了粘稠的陷落声,就像被拍打过的豆腐眨眼间分崩离析,一道深长的裂缝出现在海面之上,三个人身下的装置犹如被弹起的石子,用惊人的轻快动作竭尽全力向前逃去,裂缝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残忍地追踪而来。

仪表指示的位置,母船就在正前方。

“这样下去裂缝会正中母船,我们在起飞前就会掉下去!”

单于绝望地操纵着装置前行,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哈屯的手,哈屯的整个表面形状迅速化作绝美无伦的女性,阏氏把一切看在眼里,心头风起云涌。

她忽然把身体探过来,把极轻的一吻印在单于面上,在哈屯和单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之前,向后跳出了装置。

她正好跳在紧追不放的裂缝之前,她把手深深插在柔软的海面之中,横着向与裂缝呈九十度的方向用力划出另外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虽然微不足道,但可以让摧枯拉朽的海洞产生微小的方向变化,虽然改变小得可怜,却足以错开滑行装置,而几十公里之外的母船也会因此而避过大难。

滑行装置上的单于和哈屯眼睁睁地看着她拼尽全身的力量,跑动了二十多米,随后,先是一只脚,接着是另外一只脚,陷入了无底的海洞。

单于被哈屯按在控制杆上,他冲着阏氏消失的方向,用最原始的声音嚎叫着完全意义不明的语句。

阏氏在完全沉没的刹那,转头看向他和哈屯,然后,异常甜美地笑着。

哈屯死死抓住失控的单于,硬生生地离开了。

母船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电池耗尽,哈屯用难以想象的力量架住接近丧失神智的单于,扔掉滑行装置,一步步向母船走去。

海洞还是会来,阏氏牺牲自己所做的努力不过拖延了大规模塌陷来临的时间,一定要抓紧时间登上母船并且起飞!

单于只是出于机械反应,报出了开门密码,他在哈屯的怀抱中挣扎着,把手伸向来的方向,完全喊不出声的时候,就只是张嘴发出咝咝的响动。

哈屯仍然非常冷静地把他往母船上伸下来的梯子上拖,它的理智告诉它要拯救每一个活着的生命。

第七个夜晚正在降临。哈屯感到骨骼和肌肉在慢慢地硬化,它已经完成了演变,它终于可以称为“她”了。

单于在被她拖上倒数第二个台阶的时候,猛地用手攥住了胸膛。

他停止了呼喊,也停止了流泪,眼睛里露出奇怪的,困惑不解的痛苦。

哈屯也感到手中的人类骤然变得沉重,她询问地低下头,把手塞在单于嘴里避免他咬到舌头,紧紧地抱住痉挛抽搐着的肉体,把耳朵贴在单于的前心上。

死亡的煎熬只持续了几秒钟,非常迅速和简洁。

哈屯用可以透视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单于的心脏,经过改造的生命核心因为一直以来依赖的外来能源断绝,彻底停止了跳动。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有点儿忧伤地自言自语道:

“果然,以前看到阏氏心脏上附加的那个装置,是用来给单于供给能源的。”

最有效的能源,就是另一颗心脏的跳动,既不用担心耗尽,也不用担心夜晚的降临。

哈屯松开手,任由尸体滚落到海面上,她并没有流露任何惋惜和悲哀的神情,只是有些苦恼地想:

喜欢我的人,又少了两个。

这次的孤独,要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她把母船的门关好,踏进温暖明亮的飞船走廊后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

这次,不如飞到广袤的太空中去吧。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喜欢我的。

我想见识更美的事物,更漂亮的生物!

我要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登上无数的星球,让人们都看到我,都喜欢我,虽然他们在我面前总是走向灭亡,但是只要及时更换地点,就一定能摆脱寂寞,享受到爱慕、友谊,和无穷无尽的欲望!

踌躇满志的她走进飞船的大厅,正前方,是一整面墙的金属巨镜。

这镜子完美无瑕,光亮剔透,精确无比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哈屯一时呆住,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

无与伦比的精细五官,浑然天成的柔嫩肌肤,黄金比例的身体躯干,极尽优美的仪态,特别是那双深不见底,比海洞更能吞噬生命的眼睛。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哈屯走向镜子,她把全身紧紧地贴在上面,用手臂拥抱住那个不存在的影子,然后,着坐下来。

她愿意永远这样坐下去,永远对着这样美丽的生物,再不离开。

融为一体,生死相依。

她就这样坐在镜子前面,果然再也没有移动过。

第七个夜晚结束之时,海洞在母船下方裂开了,吞没了一切。

作者简介

温雅,资深科幻奇幻作者,在各类幻想杂志上均有作品刊载,代表作《神仙列传》《九州志之楚道石传奇》等。

编编有话说

Ν?ρκισσο?出世时被神预言,如果他看到自己的容貌,他就会死去。但是,水仙花的前提,果然还是要有一副触动人心的好相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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