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真的反对儒家仁义吗?

时间:2022-10-14 10:23:53

内容提要 晚唐儒者李磎的《广废庄论》对庄子的“虚无”、“天命”、“因任”及“性情”思想提出批评,理路清晰、严谨。但其对“虚无”、“天命”、“性情”的批评没有切中《庄子》要害,在概念厘清上尚有欠缺;对“因任”的批评最值得深入探讨,因为其要害在于庄子是否真的反仁义而倡因任。本文从庄子的问题意识和仁义观出发给予回应,指出庄子反对的是伪仁义,倡导以“真”保证“仁义”的本质,对“仁义”被利用而变“伪”的现象进行纠偏。这一思路与原始儒家重“真”贵“情”的精神实际上并不违背。

关键词 庄子 李磎 因任 仁义 真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2)05-0024-09

一、《广废庄论》的观点及其论证

李磎,晚唐儒者,任过多种官职,著述甚丰,但留下的很少。这篇《广废庄论》作于晚唐衰乱的背景之下,在义理上则是对东晋王坦之《废庄论》的进一步阐发。但王坦之所作的并非是严格的义理上的批评,简单地以儒批道,而没有进入道家思想体系中去同情地看待庄子。李磎在“序”中明确指出:“其旨意固佳矣,而文理未甚工也。且只言其坏名教、颓风俗,而未能屈其辞、折其辨,是直诟之而已。庄周复生,肯伏之乎”。①言下之意,李磎作《广废庄论》将避免现象、影响层面的泛泛而论和简单批评,而从庄子思想的内在理论去分析。这一批评的方法和态度无论在哲学史上,还是思想史上都是可取的。因为在同情地理解的基础上,才能真正揭示古代人的思想,批评与发展也都才拥有可靠的根基。

李磎《广废庄论》对庄子提出了四点批评:“观其体虚无,而不知虚无之妙也;研几于天命,而未及天命之源也;乐言因任,而未知因任之本也;穷极性情,而未尽性情之变也。”②其中对“虚无”、“天命”、“性情”的批评是比较容易看出漏洞的,我们可以先论述。对“因任”的批评是此文的重点,也是《庄子》思想中饱受争议、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思想,我们将稍后专门分析。这里先回应李磎对“虚无”、“天命”、“性情”的批评。

关于虚无,李磎批评说:“虚无用之心也,必凭于有者。有之得行也,必存于虚也。有无相资,不能贵无贱有。”[清]董诰编:《全唐文》,中华书局影印本,第8445页。他实际上仍然是针对庄子思想带来的虚无风气进行批评,只不过,他想上升到义理上的批评,所以将“虚”与“有”的关系进行了分析,接着替换为“无”与“有”的关系。那么,庄子会同意这样的批评吗?我们可以尝试从《庄子》中汲取相应的资源来回应。

首先,庄子的“虚”与“有”不是对应的关系,不是一组概念。“虚”在老子、庄子,至多可以与“盈”相对。“虚”与“盈”的关系是“少”与“多”的关系,即《老子》第二十二章说的“少则得,多则惑。”[魏]王弼注:《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第55页。以下老子引文借出自此书,只注出章数。“虚”是针对“欲”提出的工夫论概念,即第十六章说的“致虚极,守静笃。”庄子的观念顺承老子而来,即“虚而待物者也”的“心斋”工夫。李磎云“虚无用之心”,也就是“心”之虚无工夫,这虚无工夫何以凭借“有”呢?如果从逻辑上批判,这里是没有问题的,既然要虚静,就说明心中有杂物。既然要“为道日损”,就总得有可供“损”的东西。但是,如果从概念关系来说,“虚”与“无”在庄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无”虽然也可以用作工夫论,用牟宗三的话说,就是“无”掉一切杂念,把“无”作动词看,“它否定的就是有依待、虚伪、造作、外在、形式的东西”,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第91页。与老子的“涤除玄览”比较接近。但是“无”与“有”作为一组概念来说,在庄子就不是表示工夫论了,而是表示宇宙论。

《庄子·齐物论》曰:“未始有有也,未始有无也”,他并没有只看到“无”,也没有割裂有无关系,只是从宇宙起源论上说明,没有把“无”看的更重要,与简本《老子》第40章“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此句有同行本不同,也有认为“生于有”前脱重文号,但从《老子》文本整体来看,有、无并提并重,如第一章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虽然这里在文本考订上无法得出定论,但为我们理解老子的有、无提供了新的思路,而不至迷失在魏晋重视“无”的思路中。参见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第222-235页。类似。庄子认为,万物创生的本源,无论说是“有”,还是“无”都不是一个圆满的答案,因为都是可以无穷推演下去的,所以,从万物起源的逻辑起点上来说“有”,说“无”没有什么区别。但从特征上来说,“无”更适合概括未有天地时的状态,如同更适合概括“道”的无形无名的特征一样。所以《庄子》又言“太初有无,无有无名。”参见拙文《〈庄子〉:从“道”到“无”的过渡》,《哲学研究》2010年第2期。所以,庄子并没有割裂有无的关系,而是在宇宙论层面承认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只是在本源的特征描述上突出“无”的概念,因此,不能说庄子忽略了“有无相资”的关系。

事实上,“贵无贱有”是何晏、王弼开辟的议题,进而演变成一股强劲的风气。魏末到两晋时期,贵无的玄学思潮逐渐演变为颓丧的社会风气,很多人以贵无通达为借口过着放荡的生活,甚至“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世说新语·德行》引王隐《晋书》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谢鲲、胡毋辅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明之为通,次者明之为达也”,这显然是对阮籍、嵇康正始玄学精神的异化,需要批判。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9年,第29-30页。它是魏晋易代之际特殊的思想背景与高压政治决定的,这一风气并不来源于《庄子》。如果李磎是对贵无的社会风气提出批评,尚可理解,将其用在对庄子的批评上,就不够有说服力了。况且,庄子提倡“无用之用”,如《逍遥游》中的大瓠、大樗之例,参见[晋]郭象注:《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1998年,第16-18页。这就是“有用”,“无”不脱离“有”。自己 “处夫材与不材之间”,《庄子·山木》,见[晋]郭象注:《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1998年,第387页。“材”是有用,“不材”是无用,在人生观上也没有割裂“有无”,而是灵活自取。《养生主》曰:“以无厚入有见”,也正是看到了“有”中的空隙“无”,才引申出“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养生道理。这些层面的智慧,都让我们看到,庄子没有割裂“有无”之间的关系,而是对“有无相资”的道理有着深刻的领会。《齐物论》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为是不用而寓之庸”,这是“有无相资”的关系最好的展现,“庸常”是“有”,“用”是“无”,但一切“用”都是从庸常中得以成立,无就藏在有中,无用中就藏着有用,庄子不但没有割裂,而且上升到有无统一的“道”的层面去看问题。这样的心灵自然是广阔的。“心”之所以能做到“虚无”,恰是因为它洞察了“有无相资”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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