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悲剧中的“个”

时间:2022-10-14 07:23:30

犹太裔汉学家舒衡哲有过一篇《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博物馆的光照之外》,文章认为,我们今天常说纳粹杀了600万犹太人,日本兵在南京杀了30万人,实际上以数字和术语的方式把大屠杀给抽象化了。他说:“抽象是记忆最疯狂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且常常赞许淡漠。而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牢记在心的是:大屠杀意味着的不是600万这个数字,而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再加一个人……只有这样,大屠杀的意义才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对悲剧的感知方式有问题?

平时看电视、读报纸,地震、海啸、洪水、矿难、火灾……当闻知几十乃至更多的生命突然消逝,我们常会产生一种本能的震惊。可冷静细想,便发觉这“震惊”不免有些可疑:很大程度上它只是一种对表面数字的愕然!人的反应更多地瞄准了那枚统计数字——为死亡体积的硕大所羁绊、所撼动。它缺乏更具体更清晰的所指,或者说,它不是指向实体,不是指向独立的生命单位,而是指向概念,空洞、模糊、抽象的概念,而最终,也往往是用数字来终结对灾难的生理记忆。

有次饭桌,某记者的手机响了,通知他某处发生了客车倾覆,“死了多少?什么?一个……”其表情渐渐平淡,肌肉松弛下来,屁股重新归位,继续喝他的酒了。显然,对“新闻”来说,这小小的“一”不够刺激,兴奋不起来。

多可怕的数学!对别人的不幸,其身心没有丝毫的投入,而是远远的旁观和悠闲的算术。对悲剧的规模和惨烈程度,他隐隐埋设了一种大额预期,就像评估一场电影,当剧情达不到高潮值时,便会失落、沮丧、抱怨。这说明什么?它抖出了人性中某种阴暗嗜好,一种对“肇事”的贪婪,一种冷漠、猎奇、麻木的局外人思维。

重视“大”,藐视“小”,怠慢小人物和小群落的安危,许多悲剧不正是该态度浸淫的结果吗?很多桥塌楼倒火灾食毒案之所以轰动,很大程度上,并非它藏匿的肇因之深刻、渎职之典型,而是其死亡面值的巨大,是事故吨位的重量级。若非几十人罹难,而是一个或几个,那它或许根本没机会被“新闻”相中,引不来围观、调查和问责。

永远不要忘了,在那一朵朵烟圈般——被嘴巴们吞来吐去的数字背后,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之实体、“死”之真相——

悲剧最真实的承重是远离话语场之喧嚣的,每桩噩耗都以其黑色羽翼覆盖住了一组家庭、一群亲人——他们才是悲剧的承担者。于他们而言,这个在世界眼里微不足道的变故,却似晴天霹雳,死亡集合中那小小的“个”,对之却是血脉牵连、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实体,意味着绝对和全部。此时,它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巨大,都严重,无与伦比。除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痛苦,除了晕眩和凄恸,就再没别的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理解那种“新闻”式的消费。因为这一个“个”,他们的生活全变了,日常被颠覆,时间被撕碎,未来被改写。

2005年1月23目,在阿姆斯特丹的荷兰剧场,近700人接力宣读奥斯威辛集中营被害犹太人名单,共用5天时间念完10.2万个名字。市长科恩说:“只有念出每个人的名字,人们才不会将他们遗忘。”

2012年4月6日,11541张红色椅子在萨拉热窝街头排开,仿佛一条鲜血河流,以纪念波黑战争爆发20周年,每张空椅子代表一位死难者。

2010年4月,奥巴马参加西弗吉尼亚州矿难悼念仪式,一一念出29名矿工的名字。他说:“尽管我们哀悼这29条逝去的生命,我们同样也要纪念这29条曾活在世间的生命……我们怎忍让他们失望,我们的国家怎能容忍,人们仅因工作就付出生命,难道仅仅因为他们在寻找美国梦吗?”

2012年7月26日晚,央视新闻频道,播音员用沉痛而缓慢的语调逐一宣读北京21日特大暴雨中已确认的遇难者名单,61个名字,耗时1分35秒。对央视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灾难播报方式。

他们不再抽象,不再是一个数字,他们有了人间的地址。

这是生命应有的待遇,这是逝者应有的尊严。只有这样,生死才得以相认,我们才能从悲剧中领到真正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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