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恩赐

时间:2022-10-13 06:18:54

32年前,我从关中平原背起行囊,踏上求学之路。

出发那天早上,秋色正好,乡人正在地里劳作,玉米从塬上一直铺到塬边,他们并肩站在太阳底下,仿佛预备上阵的士兵。腰间缠绕的红缨,恰似年轻的血。

少年没有一丝感伤,逃离般迈开步子。

脚在踏上火车之前,远方还是一个梦。仅仅因为一张试卷,你就改变了命运,从此告别蝼蚁般的人生?生生不息的肥沃土地,将我们变成了终身奴隶。一年的劳作,只是为了糊口。播种,施肥,浇水,采摘,黄土里生出了麦穗、玉米棒子、芝麻、棉花、油菜籽、蓖麻,落到仓里的并不多,农人们用架子车把果实送到粮站,只换回几张薄纸,握在官吏手里。

萝卜,我用双手拔你的时候,充满了惊奇,你把根扎得如此深,而且紧紧藏在土里不愿出来,但只要我用力总能让你屈服;红薯,挖你的时候充满了喜悦,翻开一块土,就能发现你的家族;向日葵,你高昂头颅,等待着致命的刈割。农人将这些美妙植物的果实悉数交给了公家。母亲带着我们捡拾萝卜缨、红薯秧,还有槐花、地软,挖荠菜,甚至用铁丝捅出玉米芯,掺乎些玉米渣子、麸子,或煮或蒸,做成了饥饿年代的食物。

春天里,麦子刚刚好,地里窜出各色野菜,孩子们提着篮子,手执铲子,飞快地将它们起出来。篮子满了,心头喜悦,母亲会把它们择洗干净,切碎,拌上面粉蒸熟,明早又有一顿香喷喷的下饭菜了。

天上有大雁飞过,也有一群在我们头顶盘旋。听说它们的粪便掉到谁头上,谁就有福。于是,大家追着大雁跑,伸出手,冀望能碰到一坨金贵的屎。天灰灰的,大雁们翩翩飞翔,好像在逗弄我们似的,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攀升,还不时绕圈子,翅膀扑闪,发出好听的声音。

初夏,槐花开满村庄,白生生的嫩芽,仿佛好女子身上发出的那种沁人的芳香,用钩子折了,一把把捋进瓷盆,母亲和面蒸了,蘸点醋和辣面,一家人可以享用好几天。

雨后,崖畔、地头、沟渠,有草的地方,便会生出一团团的软来。捡拾的时候,它乖顺,软和,握在手里有美妙的触感,拾回来洗了,打鸡蛋炒了,巴不得一口气全咽下去。

盛夏,河渠长满青草。有一种植物的茎和根白白的,能嚼出甜味来。少年们挖出含在嘴里,仔细品味。过年时才能吃到一颗粗糙的糖果,有了这汁水,几乎有一大半过年的滋味了。

那时候,地里长满柿子树,玉米熟透的季节,软了的柿子“噗”、“噗”掉落,他们躺在湿地上,等拔猪草的孩子捡拾。有时,我们去早了,地上光溜溜的,什么眼馋的也没有。弯腰拔了半天猪草,返回去,便有几只红红的家伙卧在那里,闭眼等我们收拾。自动掉下来的最好吃,吹几口气,或者用袖口擦擦皮,就急忙吞下去。甜丝丝的滋味,一点点滴到心上,刹那间人会快乐起来。透过玉米叶,我看见太阳也像一枚柿子,正在滑落。

院子里唯一一株桑树的果实,桑葚,在初夏悬挂在空中,逗引我们去攀摘,一旦掉进嘴里,便是甜蜜。我和弟弟们都把沾满汁液的手指头塞进嘴里,吮吸又吮吸。

从土里出来的,就是食物。

人不能吃的,喂猪喂牛喂羊,最后也成了食物。

躺在地上,心里是洁净的。

你知道土是干净的。

逃离土地才有生路。

不种地的人才有出息。他们吃着我们打的粮食,却瞧不起我们。

我爱嗅汽车发出的蓝色气味,我会盯着尿素袋上的广告看好久。爱听陇海线上火车轮子的铿锵声,一切人造的东西,于我都有了莫大的诱惑。城市,那里面的人和事物,更让我着迷。

从绛帐高中到扶风高中,吸引我的是校园里那些吃商品粮的女子,人家穿的确良,用小手绢,身上挥发出胰子的幽香。人家看天的眼神,是舒展的,因为那天属于她们;人家看你的眼神是不屑的,因为你那农民的身份。她们是玫瑰和百合,等待同一阶层的少年采摘。尖尖的刺明晃晃的,你沮丧地垂下头。

田头颓丧的青年,就是你的明天——如果你考不上大学的话。

你也设想过扛锄头的生活,出汗,被日头烘烤,几年后便是插在黄土里的一株蒿草。

但你不打算屈服,你在想:有了生活,我也能像柳青一样,写出土里的人生。

我们卑微地生活一辈子,最终因记录自己人生的文字而不朽。

来到人世,不能化作无名的尘埃,被历史随意抖落。

开往上海的火车离开月台,父母和土地被甩远了,他们成为一个抹不掉的小点,牵引你未来的岁月。青春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把你带入一条不能回头的轨道。W

责编 /杨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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