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掐死家暴丈夫背后

时间:2022-10-13 12:28:10

在杀死丈夫前,许林芳的一生只是在做一件事――逆来顺受。

2014年12月26日凌晨,不堪打骂的许林芳先是用木棍打破了丈夫周德军的头,然后又在打斗中掐死了他。

这场杀人事件的奇特之处是,死者的父兄不仅谅解了凶手,还组织村民写联名信,为她求情。在比A4纸略小的信纸上,300余字铺了半页,这是第一份提及许林芳20年婚姻生活的文字记录。

151名村民的签名和红手印盖满了两页半信纸。他们认同信里的陈述:“死者周德军性格怪异,喜欢喝酒,经常闹事……”周德军的兄弟和邻居还知道他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

根据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2011年的调查,有24.7%的受访女性在婚姻中遭受过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有7.8%的农村妇女明确表示受过配偶的殴打。这意味着,在中国的3.3亿乡村妇女中,有一个绝对数量十分庞大的群体像许林芳一样生活于恐惧中。她们散落在广袤中国的各个角落,把伤痛掩藏在屋门后。

但还有一些女人――许林芳也是其中之一――甚至无法被反映在这7.8%中,因为她们所处的环境和她们自己,都对“关起门来的暴力”缺乏知觉。在未出人命前,村里大部分人认为周德军打骂妻子没太大不妥,包括许林芳自己。“不出血就不算受伤”,在许林芳的记忆中,被打得“起包”是经常的,但出血的次数,还好,不算太多。

7月17日,被判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的许林芳回到了家里。家,仍是那座凶案发生的土屋。

从1995年嫁到四川省泸州市合江县团结村,许林芳就一直和周德军住在这座土屋里。

多年来,自己的土屋一天天破败,而兄弟门的新房陆续将土屋合围,这让周德军心里很不平衡。周德军在修房这一农村男性最重要的活动上的无力,有部分身体原因。根据法医鉴定,他常年患有肺气肿。死前,他一直瘦骨嶙峋,否则许林芳也很难掐死他。由于贫穷,他没有好好治过病。

这样一个身体孱弱,文化知识贫乏的农村男人几乎没什么挣钱的门道。他平日里在镇上跑摩的,但出车并不勤,时常在茶馆里打牌或看黄色录像。

虽然身体虚弱,但他不能停止喝酒。他对许林芳说,喝了酒后,就舒服一些,胸膛没那么痛。

因为不能停止喝酒,他便不能停止“酒后发疯”。当无法通过“修房子”来树立地位和声望后,周德军找到了别的渠道。在大儿子8岁时,他让许林芳摘了环,给他继续生孩子。周德军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没有钱,我有人!”

于是,这座全村最贫穷的土屋里又陆续诞生了周二、周三、周四和周五,他们现在分别11岁、10岁、8岁、7岁。但周五已经不能叫“周五”了,不到1岁时,他被抱给了九支县城的一对夫妇。

然而土屋依旧拥挤,6个人只有两间卧室。周德军和3个儿子睡一间,4人挤一张1米5的床。许林芳和小女儿睡在另一间,这间卧室连着猪圈和厕所,由于没有门板相隔,房间里总有一股猪圈的味道。就是在这间气味刺鼻的房间里,许林芳杀死了周德军。他死掉时,除了被抱走的老五,所有儿女都站在他的尸体旁。

即便已经年过40,许林芳仍对自己的生活懵懵懂懂。自己到底是在18岁还是19岁遇上周德军的,许林芳说不清楚。因为不识字也不识数,她对很多时间、地点记忆模糊。也许正是这种懵懂成就了她对不顺心和痛苦超人的接受能力。

“话不多,老实。”这是亲戚、邻居对许林芳的印象。对难以想象的暴力,她没有失声痛哭过。在20年的婚姻中,除了这次致命的反抗,她很少对周德军还嘴、还手。“夫妻矛盾很正常,只要不是要死要活。”许林芳的大嫂说,这也是村里大多数妇女对家庭矛盾的理解。

在多年的压抑后,从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许林芳终于在2014年12月26日凌晨爆发。

吃完晚饭后,周德军难得的并没有喝酒,而是守着几个小孩写作业。大概8点多,大儿子从镇上打工回来,周德军忍不住,又去附近小卖部打了2斤酒。许林芳做完了自己的活:洗碗、洗衣服、扫地、喂猪。还给周德军熬了一碗油渣下酒吃。不到11点,她就和小女儿一起睡下了。

但喝了酒的周德军睡不着,开始满屋转悠。他收掉了大儿子的手机,让他赶快睡。然后又来到许林芳和小女儿的卧室。起初,辱骂的内容是周德军平日酒醉后的那番妄想,指责许林芳生活不检点。他一边念叨,一边用拳头打许林芳的头,许林芳就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持续不断的响动中,四个孩子都睡着了,他们的“摇篮曲”常常是这种打骂声。

半夜1点多的时候,周德军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性要求,许林芳事后回忆,这是她最想不通,也最生气的地方。在被拒绝后,周德军气急败坏,他一边叫嚷“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边用拳头锤打许林芳的头。一瞬间,许林芳气急了,她掀开被子,抓起靠在床边的堵老鼠洞的木棍,对着周德军的后脑敲了两下。血顺着周德军的头流到被子和地上。周德军伸手要继续打许林芳,她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周德军已经不再挣扎了。

“砰”一声,周德军的身体栽到了床沿上,脸朝下,双膝跪地。小女儿被这个声音吓醒,睁眼时,看到被子上是血,妈妈跪在床上。

周德军已没了鼻息,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的许林芳,吓得头脑空白。片刻后,她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道德意识认定了要“一命偿一命”。她开始翻找家里的农药――这是农村妇女最常见的自杀方式之一。但农药瓶子是空的,她没自杀成。

隔壁的三个儿子随后也跑了过来。二儿子和三儿子吓得忘了哭。大儿子说,看着父亲的尸体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情,只是感到一阵解脱。凌晨2点10分,周德军的大儿子帮母亲拨了110。2点半左右,警察赶到了案发地,拷走了许林芳。孩子们这才开始流泪,以那种无声的哭法。

但在凶杀案发生后,平日不好过问“家事”的亲戚邻居们又展现出了热心肠。周德军的几个兄弟希望许林芳能判得轻一点,她家还有3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许林芳入狱,养育、照顾这些侄子侄女就会变成兄弟们的共同负担。

合江县公安局给周家出了个主意:写联名信请求缓刑,找村民帮忙签字。本村了解情况的村民纷纷签了名。

合江县妇联也对这个案件和许林芳高度关注。在庭审之前,他们专门组织工作人员到团结村走访邻居,形成了一份给法院的建议函,希望能考虑缓刑。

最终,合江县法院在考虑到许林芳长期遭受家暴,悔罪态度良好,且死者家人谅解凶手等因素,判处许林芳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执行。

各相关部门的关注和合作,减轻了许林芳的困难。但在凶案发生前,“忍气吞声”的许林芳难以得到外界的注目。

合江县妇联主任鄢录珍介绍,去年一年,主动到妇联反映家庭暴力问题的女性有60多名,而2014年,合江县的妇女总数是43万。像妇联这样的组织,很难发现和统计家暴的发生情况,因为不少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像许林芳一样,不知道“家暴”问题该如何解决,她们的词典里甚至没有“家暴”二字。

2015年是“男女平等基本国策”被提出的20周年,合江县妇联着重加强了对男女平等意识和家庭暴力问题的宣传。他们在全县的各镇、村,设置了40多块宣传展板。但对于许林芳来说,这种宣传无济于事,反正她看不懂。

“农村的情况就是这样。大家觉得家庭矛盾很正常,没有出人命就很正常。”鄢录珍说。摘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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