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里观鸟记

时间:2022-10-13 11:48:50

第一日:

出发时见到科林: 一件背后烂了好些小洞的蓝色短衫,一条咖啡色大短裤,赤脚踏双人字形拖鞋,腰带上系一根黑色小电棒。我很纳闷,就这样出发去看鸟?不是忘记换鞋了吧。终于发问:“你不用换双鞋吗?”科林、恩杰洛、奥韦托,所有人都低头去看他的脚,然后抬头看着我笑,“不用担心,”奥韦托安慰我说。

一辆顶多五成新的白色四轮驱动越野吉普,挂着蓝色的肯尼亚政府牌照。九个人挤进了车里,科林是司机。他干脆连拖鞋也踢掉,光脚板一踩油门,车飞了出去。刚下肯尼亚博物馆大门前的陡坡,科林一眼瞥见一只林雀,“奥依呀!”(真棒啊!),他高兴得大笑大叫,两只手拍打着方向盘,恨不得和那只我连影儿都没看见的鸟一起飞走。

无论用何种标准来衡量,科林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鸟狂。他11岁跟随父亲开始观鸟,一跤跌进鸟的世界,就再也不肯出来。他可以一瞥之下,辨认出大约一千种鸟儿,脱口报出它们的英文和拉丁文名字,它们的生活习性与身体特征,简直就像是在变魔术。常常我压根儿连鸟身的颜色都没认准是黑是褐,科林和恩杰洛他们就能够说出鸟儿喉部与腹羽的色彩,我为之目瞪口呆,他们却只当稀松平常。

车行502公里,到达肯尼亚与乌干达边界的布西亚小镇后,我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我在和一群真正爱鸟的人打交道。他们遗忘自己,追寻着天空里的另一道风景。无论多么平凡常见的鸟儿,都能唤起他们发自肺腑的兴奋和欢喜,这令我深深感动而且欣羡。

车行至布西亚,已是下午五点半钟,搭乘的观鸟者陆续下车,最后只剩下我们四人。布西亚是个农业区。一路看过来,到处是玉米地和甘蔗田,间杂着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和柴树,很有点像美国越战片里的越南丛林,但农家的屋顶都是非洲传统的蘑菇顶。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没有人提宿营的事。科林在一条泥土路边停下了车,三个人相互间连个招呼也没有,就走进了灌木丛里,一人脖子上挂一个望远镜,默默地行走、伫立、倾听。你能够感觉到,他们曾经这样一起观鸟不知多少次,因而连眼神的沟通都不再需要。科林后来告诉我,看鸟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倾听,没有比鸟鸣更美妙的音乐。

这天我听见的最后一声鸟鸣,是太阳鸟的啼唤。这是一种体形很小的鸟儿,喙长而纤细,以花蜜为食;翅膀短而圆,腹部橄榄色,栖于高枝。它只有几克重,可是每年都会飞越七千多公里,从欧洲(科林带着不可思议的赞叹神情强调说,从“我的家乡”)来到非洲歌唱。

第一夜:

天色全黑,咫尺开外,人影几不可辨。直到这时候,奥韦托才带我们来到他去年观鸟时结识的一家农户旁边,找了块略平的泥土地,打开帐蓬,准备野营。待4顶帐篷全部架好,睡袋和卷成一捆的海绵垫子也打开铺上,腕上的表针已踱过9点。科林从车上取下几把帆布折椅,我们轮流用车上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晚宴”便开始了:粗硬的面包、袋装牛奶,中国榨菜和沙丁鱼罐头。我点燃两根红蜡烛,固定在罐头盒上。看见红蜡烛,他们三个人露出意外而高兴的笑容。

湛黑的夜,柔弱的烛光闪烁在每个人的瞳仁里。我慢慢地啜饮着冰凉的,有点发酸的牛奶,听着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一点一点放松了自己。头顶的星光繁密、明亮、清澈,像要掉进你的眼睛里。很可能你看见的那颗最亮的星星,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熄灭。但它在最后一刹那间所迸放的光华,却经过几千几百万年后,在那个瞬间到达了地球,柔润我们的眼睛。然而它的光芒如此明朗美丽,延绵不息,你如何能不相信它将永恒地存在?

钻进睡袋,一觉醒来,走上田埂,星星更加紧密灿烂。四野沉寂,飞鸟投林,伫立片刻。再度醒来,已是黎明时分。

第二日晨

5点30分,走进灌木林。天色尚暗,看不见鸟,而鸟声稠密,明亮着黎明前的世界。天边的云彩渐渐被染成了红色,但除了我,似乎没人注意太阳的莅临。

科林、奥韦托、恩杰洛,他们背向太阳,屏息静气,一心只是寻找鸟儿。第一只被我们,不,准确地说,被他们发现的鸟,是一只黑肩欧夜莺。这时,天地都还笼罩在一片暗色中,树林、草丛、玉米地,都仅仅只有模糊的轮廓。他们像百灵鸟那样起早,却有着猫头鹰的眼睛;而我,东张西望,循着他们注视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调着望远镜,却总是一无所获。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丛里,脸上和手上被茅草划了左一道右一道的血痕,放眼望去只是庄稼地和东一棵西一棵的刺荆树,太阳眨眼间就褪去了柔和的红色。一脚陷进深草覆盖的小水沟里,半天才平衡住自己拔出脚。可是,只几分钟的功夫,鞋子就干了。太阳一分钟比一分钟毒辣,胃也莫名其妙地疼起来。我感到气馁,感到自己像在越南丛林里作战的美军,东奔西走,却摸不着头脑。我安慰自己,就当他们看鸟,而我的工作,原本只是看他们看鸟。

真的,看他们工作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这才明白,在此之前,我对观鸟完全没有概念,更没有观鸟所需要的训练有素的眼睛和耳朵。他们一人脖子上挂个老式的大口径望远镜,口袋里插一个小本子,一枝圆珠笔。科林左肩扛一个三角架,右肩挎着一个专门用来录鸟叫的录音机。在倾听的时刻,他们一个个侧着耳朵,凝神定气,有如老僧入定。在发现鸟儿的时候,彼此会简单地交换几个字,仅此而已。怎样能描述出来呢?看着他们观鸟的样子,热切而又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样,所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境台”也不过就是如此吧?武侠小说中,心境空灵澄澈,虽飞花落叶亦能默察也不过就是这样吧?渐渐地,我的心也安静下来,鸟的鸣啭开始进入心中。这时,我听见了鸟翅与晨风相遇的声音。

忽然一下子,鸟掉进了望远镜里面。密密长长、随风摇曳的黄色茅草杆上,高高低低栖满了燕子,好像音符一般。晨睡初起,它们有的梳理羽毛,有的抬头张望,有的高低弹跳,长长的草杆在眼睛都来不及眨的功夫弯曲又变直,天空中充满柔和的颤音。这时,科林叫我用他固定在三角架上的大望远镜去看。这才蓦然发现,在燕子群中,有两只红头红嘴的小鸟,显得格外的美丽。

晨光熹微中,满天的燕子在急急忙忙地飞翔。

第二日午

从凌晨5点30分到11点15分,他们看到了375种鸟,我看见的不超过7种。

从凌晨5点30分到11点15分,没有人喝过一滴水,或者吃过任何东西,甚至没有人提过这几个字眼。

11点15分,我们走回了昨夜的宿营地,各人收各人的帐蓬,卷好放到车上,然后才开始吃早饭。太累,只勉强吃了两片面包,喝水的时候,上唇和下唇像被用胶水粘在一起打不开来。早饭最多只用了二十分钟时间,我们便重新上车,出发去另外一个地区看鸟。 依旧是深草丛和杂乱的灌木林。巨大的太阳越来越像火球一样悬在头顶,开始担心不要闹中暑晕倒这种笑话,使劲地反复抹清凉油,下定决心绝口不问他们打算这样子看到什么时候。暗中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总比越南丛林里的美军强,再狼狈也不用担心踩地雷。

但不知为何,越来越累,却越来越体验到观鸟的乐趣。以前看见一大早就起来遛鸟的北京老头,没少轻飘飘地说,啊,好漂亮的鸟儿。但是,鸟的美丽如此令人愉悦,却因为经历如许辛苦才深深地印入了脑海和心田。

我看见了蜂虎,看见热带巨嘴鸟、燕础⒍《∧瘛⒏髦珠D瘢ㄆ渲芯陀兄泄人说的八哥)。我看见了鹰飞,古人说“飘摇”,这两字实在是为它创造的。科林拾到一根长长的鹰毛给了我,说是那只鹰刚刚掉落的。因为看到一种罕见的鸟儿,科林和恩杰洛手舞足蹈,简直乐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从12点起,在草丛中跋涉到下午3点钟,然后上车往肯尼亚西北小镇基塔利进发,中间仅因为买食物而停了一次车。一下车,一群流浪儿就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要照相,双手交胸摆出非常得意开心的样子。我给他照了一张大头,他立即问我要照片,我就问他要地址。他答不上来,转而要玩望远镜。一下子七、八个流浪儿围上来,争着要看望远镜,尽管可能什么都看不见。平时我可能也介意他们脏,但这会儿我自己就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而且他们阳光般的笑容,深深地感染了疲惫不堪的我。

第二日夜:

有些东西当时没有记录下来,以后就永远说不出,只是一团薄纱般的雾,你一靠近,它就立即飘走,当时内心的触动,日后也混合进新的东西,再也不复原初的模样。

第三日:

埃尔贡山,连绵起伏,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你。蓝到极致的天空,令你有被拥抱的感觉。这样的蓝,是一种温柔得说不出的颜色。

这座山,位于乌干达境内靠近肯尼亚边界的地方,是非洲的第三高峰。一个月后,我看见了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马扎罗――坦桑尼亚境内靠近肯尼亚边界的地方;再过了半年,上了非洲第二高峰肯尼亚山的半山腰。肯尼亚就因这座山而得名。它恰好位于肯尼亚中部,山顶有几个精致的山尖,终年覆盖白雪,与山谷的阴影形成巨大的白黑对比,仿佛驼鸟黑白相间的羽毛――这据说正是肯尼亚(Kenya)一词的本义。

第三日晚

时间一点一点地逼近黄昏。康格莱大绝壁下,几个安安静静,或坐或站的人影,一点一点地模糊起来,黑与白与黄不再分明。我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时遥遥地看一看他们,再看一看眼前铺天盖地的大山和石头嶙峋、灌木稀疏的峡谷。夕阳在山后,看不见,但清晰地感觉到它的沉落。

科林走近我,“真美,”他说。“真孤独,”他又说。我默默点点头,没有出声。像他这样一个青年,也会用“Lonely”来形容这样一片风景,实在让我有一点惊异。

科林低声告诉我,他们在这里等候一种很难见到的鸟儿,叫石雉,或称石鹧鸪,长得并不好看,颜色和灰调的树与石头非常接近,性格“非常害羞”。这种鸟儿只生活在瘦石嶙峋的山谷里的矮树丛中,只在黎明或黄昏的时候,而且周围没有异常的动静,它们才会鸣叫。而只有在它鸣叫的时候,你才有可能发现它。科林他们前年曾经在这里发现过这种鸟儿。现在他们这个时候在这里停车,就是为了谛听石雉的叫声。

在薄暮时分,面对大山,默默等待着倾听一种并不起眼的鸟儿的叫声,一等等上两三个小时,这种等待本身也是一种多么美丽浪漫的事情。

而我,独自面对群山。它们已经这样子雄浑、荒凉、孤独了几千万年。我想象不出这些山更年轻时候的样子,也想象不出它们更衰老的样子。因为想不出,我就认为它们永恒。这一天,是我三十岁的第一天,内心充满对逝水年华的抗拒、惶惑和伤感。我渴望参透生老病死之谜,渴望克服内心的喧嚣、脆弱与自卑,达到恬静清明的境界。面对这永恒的山,愈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内心却愈波澜起伏。

我认识到,虽然我看见了天空的另一道风景,认识到一种赤子之心贯彻始终的生活方式,但最终,我还是我,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骤然改变我,我只有等待着繁华亮丽的风景自然而然地淡出我的世界,只有等待着为此极度敏感而心痛的心情随时间而平复。

科林:

科学家的严谨与效率,赤子的烂漫与纯真,对世事也并非没有洞察能力。对女性温和而周到,关心他人,即便这仅仅只是出于教养,也令人温暖而感动。这,就是我对科林的最初印象。

科林和我同龄,出生在肯尼亚西部城市埃多雷特,父母亲都是英国侨民。虽然长到两三岁时,他就随父母回到了英国,但肯尼亚却从此被他视为故土。这次路过埃多雷特,他还特意指点我们看他出生时的医院。

科林在英国一路念完小学、中学和大学。1989年毕业后,开始职业性的观鸟生涯。他会好几门外语,其中包括葡萄牙语,因为他曾在葡萄牙观鸟三年。到现在,他总共已经在十一到十二个国家看过鸟。1994年起,他来到肯尼亚博物馆鸟类学系工作。在这三年里,他每天都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8点,除了到教堂做礼拜,大部分周末都在野外进行鸟类观测。他现在的收入,不及他在英国工读时挣得多。但在科林看来,这“并不重要”。

鸟、友谊、宗教,是科林世界的三个重心。科林虔诚地信奉清教,坚信上帝存在,并且时刻都关照着他――一个“被上帝宠得尤其厉害的孩子”,因为他到了三十岁,还在干十一岁起就爱干的事情,而且还和十一岁时一样狂热、投入和充满喜悦。另外一个原因是许多科学家共同的理由:大自然太过完美,太过美丽,超越了理性所能设想的程度,使人无法不相信神的存在。

和科林,现在差不多有四、五年不曾联系了,离开肯尼亚时,他正在蒙巴萨附近森林里做鸟类研究。在我眼里,他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单纯、自由,忘我的投入,可以把握的快乐――他说他只要看到鸟就能振奋和快乐。这样的人,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识人间烟火,不够真实,虽然他的音容笑貌还是活生生地跳跃在眼前,却已经不像当时那么有把握,而有雾里观花的感觉了。

科林对当红的欧美影星一概不知。他最喜欢的电影还是多年前在英国看过的一部莎翁原创的《无事生非》。

他们:

照片冲出来,才好像第一次仔细端详他们的脸容。奥韦托随和友好,似乎万事心中不起波澜。他那时已经快三十六岁,有妻有子。对他来说,观鸟是爱好,也是工作。但是,什么都比不上增加收入改善一家老小的生活更重要。后来他告诉我,他在用业余时间苦读法律学位,希望再找个好一点的饭碗,因为肯尼亚博物馆(相当于中国的中科院)工资太低。恩杰洛还很年轻,只有二十三岁,自尊心很强,倔犟和聪明都一望而知地写在脸上。他与科林是铁哥儿们,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但又会主动帮助我收拾帐蓬。科林的长相却很难形容。他的脸相有时显得有三十多岁,有时又像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全看角度和神情而定。他有一张平淡的脸,但因为内心的和谐而显得纯朴与聪明。对了,就是这种纯朴的神情,特别令人难忘。

我写白皮肤的科林写得多,写黑皮肤的奥韦托和恩杰洛写得少,潜意识中有种族歧视吗?我再三问自己,答案还是否否否。我和他们三人,尤其奥韦托与科林都有很多交谈,可能与奥韦托谈得更多更深一些。生活在肯尼亚的奥韦托与恩杰洛,与生活在中国时的我应当说是属于同一背景同一阶层:来自外省的首都居民,在本土接受大学教育,在本土一流的科研机构工作,薪金不足以买房买车,但足可达到本土中低阶层生活水准,并且因此滋生出种种欲望。而且由于怀抱着“铁饭碗”,没有被炒鱿鱼的恐惧。更重要的是,与其说是我们选择了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不如说是这样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选择了我们。在这种选择中,生存的考虑如果不说占上风的话,起码也能与个人爱好打个平手。这种背景是跨国界跨大陆的,是第三世界国家多数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都具备的背景。它使我从一开始就对奥韦托和恩杰洛生出一种熟悉感,而对科林,却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好奇心。

我常有这样的体验:初识某人时,他/她不见得富有,不见得美貌;然而意气风发,神致灵动,笑意盈盈。你不由自主地便起了倾慕之意,想感染到他/她的沛然生气,想探知他/她幸福快乐的诀窍,不由自主地想印证这样一个童话:绝对快乐无忧的人是有的。

于是,你渐渐地走“近”了他/她,走“进”了他/她。然后呢?无一例外地,你发现了他/她的痛苦和忧愁。快乐不是假的,但是不等于注入了对忧愁、痛苦、失意、空虚、落寞、无法满足的欲望……种种纷烦的免疫针。

从没有这样走近过科林,但有时候也很起疑心,他当真爱鸟爱到泯灭七情六欲,心甘情愿在荒凉偏僻,连电话都打不通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吗?当真不会有观鸟观烦的时候吗?

归去来:

科林说,只要经常看天的人,自然会喜欢鸟。天底下,每一种鸟的叫声和飞行姿势都各不相同,看久了,自然能够一眼辨认出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同一片天空,而看见的事物却如此不同,过去我甚至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返回内罗毕的路上,行经非洲大裂谷时,我们看见了辉煌壮丽的彩虹,从浑圆的地平线直入深沉如海的天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徐剑梅,记者,现居伦敦,曾发表散文随笔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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