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你的痛苦

九三年冬天的夜晚,

窗外寒风呼啸,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冥冥中说:

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呢?

另一个声音却说,

写你的吧,别东张西望,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除了写作你还能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嗯?

――苏 童

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生病才能激发人类创作的源泉呢?在别人身上我不知道,但是在我身上,这个命题是成立的。

我经常提到我9岁生病的那段经历。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他使我过早得成熟了,也使我提前就领悟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不知道这种经历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还是关爱。

我的病不能吃盐,所以很长时间我都在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不能吃盐的怪病?医生说如果我偷吃盐就会死,我怕死,所以我一直没敢偷吃,最多就是拿支筷子在盐罐周围徘徊,终究未敢越轨。我的父母都信中医,他们认为中医才能治好我的病,于是后来我便有了那段大啖草药汁炖破三只药锅的惨痛记忆,对于一个孩子的味蕾和胃口,草药无疑就像毒药。痛苦之中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以上学为由逃避喝药。虽然小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去上学,可真的没有比喝药的感觉更难受得了。不过我的逃跑最终还是被母亲用严厉的眼神给逼回来了。眼神的意思很明白,“你想死?你不想死就回来给我喝药。”我乖乖地回去,在死亡面前,我又一次退却了・・・・・・

生病的我一直躺在一张年久未修的藤条躺椅上,那是我的病榻。在病榻上辗转数月,到后来我就可以在家独自煎药喝药了。邻居和亲戚们都说我乖,我想他们都不明白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归纳起来其实有两条,一是怕死,二是不想返回学校和不生病的同学在一起,这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

不过回想起来,现在我要感谢我的病榻,因为我在病榻上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那就是文学。很多人都是从疾病中得到文学的灵感,比如鲁迅、郁达夫、卡夫卡等人。也许要想当作家就要生场大病吧。在1980年代那个文学的黄金时期,可能很多人都可以承受这个代价。然而,在物欲化的今天,这种买卖应该是没几个人愿意去做的。

在我的人生意识中,少年生病的记忆成了我最重要、最突出的部分,所以后来我创作了很多少年视角的小说。书中的少年们被死亡的恐惧纠缠着,被饥饿感折磨着,永远地潜伏在仇恨、暴力、血腥的深渊之中。

《我的棉花,我的家园》中书来对死亡的恐惧很深、很重;少年演义在《罂粟之家》中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饿我杀了你”,《被玷污的草》中少年轩唯一的目的是找到那个打过他一弹弓的人,“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七三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中,九岁的“我姐姐”莫名地被记恨、倔强、贪吃主宰着;《刺青时代》中瘸子小拐对暴力有极强的渴望和痴迷;《狂奔》中少年榆偷偷在王木匠的茶碗里换上农药的举动・・・・・・也许都让读者们感到不可思议。

童年给了我很多启示和灵感,尤其是对外界充满好奇的特点被埋藏至今,记得那时日子经常在没完没了的闲逛中过去:看附近化工厂工人们上班下班,看化工厂的一个单身汉每天嚼着大饼油条上班,看邻家的小青工学西班牙语,这些七七八八的回忆最后都到了小说里。直到现在,我仍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某个人、某件事,最后都化成了小说。我想说,我真得感谢我的小时候,以及所有痛苦并快乐着的回忆。它不仅成就了我的现在,更为我的以后埋下了巨大的宝藏。

(苏童,生于1963年,江苏苏州人。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妻妾成群》是典型的代表作,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奥斯卡金像奖提名。小说《米》、《红粉》、《妇女生活》也先后被搬上银幕。现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