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绝恋,因梦成戏

时间:2022-10-12 01:59:07

摘 要: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我国戏曲史上重要的传奇作品。这部作品不仅继承了明清传奇情节创作的传统,而且在情节构架中体现出了作者别具匠心的才思,但其叙事结构历来颇受争议。本文通过对《牡丹亭》文本的研究,从叙事的主题、情节、时空、模式等方面来客观分析这部作品的叙事特点,从而全面把握该剧的叙事结构和艺术特色,这对研究明清传奇也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牡丹亭》 母题 情节 时空 魂梦

引言

汤显祖以“言情”而“写梦”著称于世,一生得意处惟在《牡丹亭》。这部作品不仅继承了明清传奇情节创作的传统,而且在情节构架中表现出了作者别具匠心的构思。笔者通过对《牡丹亭》叙事特点的研究,试图全面把握该剧的叙事结构和艺术特色,对今后研究明清传奇也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人鬼绝恋”的故事母题和“以情反理”的主题思想

从内容上说,《牡丹亭》主要讲述了一个离奇的爱情故事:贵族少女杜丽娘因情生梦,在梦中与情人甜蜜幽会,梦醒后因追求至情身亡,死后经历冥界又回到人间,邂逅梦中人,二人经历一番艰险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部以情反理、高歌男女情爱的旷世之作,看似独立,然而在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视野中考察它和相关作品的联系,不难发现“贯穿于这些作品始终的某种惯例性的规则和隐藏在千变万化纷繁复杂的故事情节背后的基本叙事语法”。[1](P120)汤显祖曾言:“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题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列异传》《搜神记》《异苑》等志怪小说,虽然侧重阐发“神道之不诬”,但故事涉及的人神或人鬼相恋情节,为《牡丹亭》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原始素材和人物原型。“十部传奇九相思”,爱情是人类文学永恒的主题。中国典籍中描写爱情的作品比比皆是,其基本规律是有情人经历坎坷后的爱情大团圆套路。《牡丹亭》实则叙述了两种“大”的故事:一是书生和女鬼巧遇相爱,帮助女鬼死而复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二是大家闺秀和穷书生一见钟情,两人冲破重重阻碍,书生金榜题名,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部戏不仅涵盖了志怪小说中人鬼相恋、托梦入幻、起死回生等要素,而且继承了叙事文学的爱情讲述方式,在众多戏曲中独树一帜,“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中国戏曲自兴起以来,始终保留着中国古代诗学的传统,也接受着时代文化的影响。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主题思想,作者通过对主题的选择和展现,反映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和认识。但是当时的创作时代,却是以纲常伦理为标准,标榜“存天理、灭人欲”,处处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当追求思想解放的时代浪潮渗入文学艺术领域,文学家们便开始追求文学的独立性和主体性,表现真情、肯定自我,宣扬至情的合理性。在戏曲中的具体表现为“情与理”的冲突,即反对封建婚姻制度和门第观念,倡导自由恋爱和民主平等的进步意识。《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从小受到的是封建道德的教育,一直恪守妇道,然而《诗经》的句子、后花园的美景激发了她对真情的追求和呼唤。在梦中,她能够冲破精神的枷锁和心爱的人享受爱情的甜蜜,情战胜了理。梦醒回到现实世界,情的追求受到了理的阻碍,杜丽娘为情身死,灵魂继续追寻情感的自由。她和柳梦梅打破人鬼的界限,勇敢结合,在复生后,二人在和杜宝的抗争下终于获得美满的婚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正是这种至情的力量,对扼杀人欲的“理”做出强烈的反抗,实现真情的最终胜利。

二、起承转合的圆形结构和多线并进的情节脉络

在一部叙事作品中,完整的故事靠若干事件的有机联系组合,这种组合非是机械式的拼凑,往往具有严密的逻辑秩序。一般而言,“明清传奇以灵活转换的时空为背景、以点线结构为基础的情节设计,就是为了使情节的组合更加生动、丰富、完整、和谐。”[2](P47)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指出,传奇的格局基本由家门、冲场、出角色、小收煞、大收煞组成,即剧情大致格局是开端、承接、转折、收煞等四个部分。就《牡丹亭》剧本而言,情节的发展依照戏曲冲突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以下四部分。

(一)开端部分。第一至八出交代了剧中人物及其关系,是人物情与理的冲突的初始,设置未来故事发展的悬念。

(二)发展部分。第九至二十出是矛盾的发展和激化。《惊梦》一出是全剧的戏眼,是杜丽娘追求情感自由的极致表达。而醒后现实的巨大落差,使她萌生了反抗意识,用生命捍卫精神的自由。

(三)高潮部分。第二十一出之三十五出,柳梦梅恰巧在埋葬杜丽娘的道观养伤,与其鬼魂巧遇,打破人鬼世俗的观念,勇敢相恋。杜丽娘复生,把剧情推向高潮。至此,主要情节完成,主人公终于结为夫妻。

(四)结局部分。第三十六出到最后,是所有矛盾的完结,这里主要表现主人公与杜宝、皇帝等封建势力的冲突。在故事的构架上,主人公经历各种曲折后,走到了圆满的大团圆结局,呈现一种惩恶扬善、悲喜交织、首尾照应的圆形结构。

在情节线索的设置上,作者将个人的悲欢离合与“至情”的宣扬结合起来,构建了立体的双线情节安排。一方面,作品继承了传统的爱情剧的情节模式,以杜、柳二人的爱情纠葛为发展线索,表现杜丽娘“惊梦”“寻梦”“圆梦”的过程;另一方面,故事加入了情与理的矛盾的发展暗线,整个故事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人间与阴间之间变换,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交织发展,构成了网状的叙事格局。

为了照顾戏曲舞台场面的热闹,作品还加入一条“政治线索”,在剧中用大量篇幅表现杜宝劝农、李全造反、围困淮安等情节,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为本剧的悲情氛围增添了一丝黑色幽默的意味。这些冗长的剧情旁枝与杜、柳的爱情发展无关,其必要性颇受古今学者的争议。但它将一段爱情故事置于真实的历史背景,人物的形象更加丰满,故事的真实性也大大增强。这条政治线不仅从侧面再现了当时的人文风貌和封建势力的迂腐和强大,如杜宝的忠心护国的形象及庸才的一面,更是表现“理”的重要部分,与杜、柳“情”的部分相呼应,情、理的两大对抗力量都得到了充分展示,构成了叙事主题的完整结构。

三、专为场上、虚实相生的时空变换

《牡丹亭》在具体讲故事的过程中,考虑到舞台演出的观赏性,对时空的表现充分体现了戏剧作家精湛的编剧功底。第一出《标目》是末上场从杜丽娘“感梦书生折柳”开始,对整个爱情故事作个概述,引起观众对故事的审美期待。第二出《言怀》是柳梦梅出场,讲述自己在梦中和杜丽娘的奇遇,设置的空间是柳家旧宅,他将要去见朋友韩子才。这一出像故事的引子一般,由此直接进入故事的主要情节。而第三出《训女》剧情回溯,时间回到了二人做梦以前,空间也转换到了杜府,引出下面杜丽娘惊梦、寻梦的情节。《惊梦》只一出,却通过角色的上下场、台词、动作等精妙的构思,实现了从现实到梦境再到现实的自由转换。杜丽娘游园疲倦后,以台词“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和动作“睡介、梦生介”结束了现实花园空间的表现,“生持柳枝上”正式进入其梦境;花神出场,以台词“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和动作“向鬼门丢花介”暗示梦境即将结束,柳梦梅的退场和杜丽娘的惊醒舞台再次变回现实的后花园。第十三出《诀谒》柳梦梅出场,交代自己要离家寻生计,在时间上与十二出《寻梦》大致相同。男女主人公行动的时间在这里同步,为后面杜柳人鬼结合,作了铺垫。从开端到二人相遇之前,作者都是按照类似电影的“平行蒙太奇”的叙事线索,一生一旦交替出场,分别叙述两人的生活经历。因梦生情,将素未谋面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的一举一动彼此相连,最终团聚在一起。编剧的安排上,空间根据二人的行动来回变化,时间一先一后最终取得统一。第二十八出《幽媾》,杜、柳人鬼相遇,这是现实中两人第一次相遇,行动的时间和空间共同取得一致。至此叙事的平行线索真正重合,两人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对抗着封建礼教对爱情的压迫和阻挠,剧情也推向高潮。

另外,《牡丹亭》打破了传统传奇的线性叙述模式,不但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传统说书方式,而且穿插了预叙和回叙的成分,增加了时间要素的复杂性。预叙是指在传奇中提前对故事情节或人物命运作交代的一种叙事方法。第二十三出《冥判》中判官查婚姻薄,告知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姻缘,指引她寻夫。回叙是指安排角色对整个剧情或者刚发生的事做一个复述,杜丽娘在《寻梦》一出用大量的唱词回味梦中的场景,不仅是对“惊梦”这一核心情节的经典再现,也将人物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牡丹亭》在空间安排上同样引人入胜,作者根据情节需要设置了梦境、阴间等虚幻场景,让人物在虚实之间穿行,表现了传奇“尚奇”的一面;而且传奇不太注重戏剧本身的冲突,每一出往往由大段优美的唱词组成,为了保持戏曲的观赏性,作者特别注重人物心理空间的设置,用人物心灵内在的冲突来弥补外在冲突的不足。《惊梦》是杜丽娘与春香游园的一场戏,不存在具体矛盾,但是它对杜丽娘内心情感萌发时的心理状态做了详尽地展现,突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是整部传奇最精彩的部分,不愧是“戏眼”。

总体说来,《牡丹亭》叙事时间回环曲折,两线平行,空间随着时间交替变换,并且根据剧情呈现出人间与冥界、现实与梦境交织的奇幻场面。

四、因梦成戏的“魂梦”叙事模式

汤显祖以善于写梦著称于世,他的作品被后世归纳为“临川四梦”,可见“梦”模式已成为其突出的戏剧特点。在创作中,汤显祖强调“情”的作用,认为一切故事都因情产生且发展。梦是情的物化,更是整出戏的核心要素,特别是在该剧中,梦体现了多层次的文化内涵。

首先,梦模式打破了现实约束和道德规范,赋予故事无限发展的可能性。游园时,杜丽娘惊艳于园中美景,心中情愫萌生却不知如何派遣,抑郁中困乏入梦,形成一段缠绵、婉约的梦境。这个梦,触发杜、柳的爱情,使其在无拘无束的世界里自由相爱,杜丽娘真挚热烈的情感在幽幽梦境中尽情迸发。它反映了人物的情感和理想追求,更蕴含了作者的创作动机和个人情感,这说明作者在塑造人物时不自觉地融入了审美和价值取向。

其次,梦模式开拓了艺术世界的表现力,“将现实、梦幻、幽冥交汇于一时,把过去、未来、人间冥界、主观客观融合在一个艺术天地里。”[3](P122)中国戏曲在“言志”“法贵天真”等传统理论影响下,形成了浪漫的艺术真实观,奉行“情理真实”超越于“人事真实”的原则。特别是汤显祖在创作《牡丹亭》中认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讲述故事中不必强调事件的真实客观,只要能表达“情真”,就能够达到“人情所必至”的真实。梦虽然是虚幻的,但是梦将人性、感情的真实发挥到了极致,观众不会怀疑梦的真实感,反而被梦中人的情感历程打动。因而,绝大部数传奇作品表现出逐奇尚幻的艺术特点。

再次,梦不仅在情感表达上完成了“至情”的追求,在情节设置、人物设定上,又符合故事发展的合理性,使情节不会因为追求奇幻造成过分离奇。杜丽娘长于深闺,没有机会邂逅青年男子,情感的本能渴望一直被现实所压抑,只能在心灵深处活动。伴随她的成长,这种渴望化为情结,潜藏于意识深处,一遇外界适宜的刺激,就会冲破精神的桎梏。当一首《诗经》拨动了她的心弦,当一次游园激发了她压抑已久的情感,她只能在梦中展示真实的情感。一场梦也让她真正认识到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但是她身困深闺,现实中无法作为,心情抑郁以致为情而死。魂魄却得到如在梦中一样的自由,追寻梦中人的情节也就顺理成章,最终美梦成真。一场虚构的梦,引发了后面的情感和故事,不仅符合故事的前因后果,更表达了作者反叛礼教、追求真情的理想,堪称绝唱。

结语

《牡丹亭》以独特的叙事特点、唯美的艺术表现力,表现了明后期社会启蒙思潮下“以情胜理”的至情追求,作者汤显祖依托自身感情追求艺术化的人生佳境,通过灵活的时空变换、超现实的梦境虚构勾勒出一部魔幻绝伦的传奇故事,彰显着浪漫主义的叙事特征。

注释:

[1][3]阿进录:《的文化结构主义分析》,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

[2]刘志宏:《明清传奇叙事艺术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参考文献:

[1]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19.

[2]姚华.《牡丹亭》中梦意向的美学分析[J].安徽文学,2009,(9):143-144.

[3]阿进录.牡丹亭的文化结构主义分析[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9):120-123.

[4]刘志宏.明清传奇叙事艺术研究[D].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5):193.

[5]刘淑丽.《牡丹亭》情节结构分析[J].戏曲艺术.2010,(5):75-80.

(柳迪 西安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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