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盒子 第11期

时间:2022-10-11 05:56:41

阳光下的孩子

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实在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没有四处乱跑、大哭大笑的自由;没有温暖的,可以撒娇的臂弯和怀抱。四周,是一张张陌生而又漠然的面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可以作伴的玩具,却又会在眨眼之间被那些力气比自己大的孩子从手里抢去。

然而,爸爸却从来不明白我的这些烦恼(正像我也不明白他那时的烦恼一样)。每当我在他的拉扯之下,拼命挣扎,并大声哭闹着要留在家里时,戴着眼镜、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他总是两眼冒火,脖子上青筋暴起,与一贯的慈父形象判若两人。在这种对抗中,我永远是失败者:倒不是我的脾气倔不过他,只是他的巴掌比幼儿园更让我害怕。

1980年那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屈服了。尽管那天早上我闹得比任何一次都厉害,但爸爸也表现得比任何一次更坚决。一路上,泪珠不断地从我的腮帮上滚落下来。这是一个小孩子表达心中愤懑与委屈的唯一方法。而爸爸,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在快到幼儿园门口时,他忽然一转身,走到路边,给我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

我就捧着那个烧饼走进了囚笼。热乎乎的烧饼用爸爸的大手帕包着,向外喷发着一股芝麻糖馅的香味儿。这就是我得到的唯一补偿,可它还没过两分钟就被一双留着肮脏指甲的大手从我嘴边夺走了,说是要等午睡之后才能给我吃。这一次,我倒没有哭闹。事实上,哭闹也是很累人的,而对有些人哭闹,则完全是白费力气。虽然一个三岁孩子不怎么讲道理,不过这一点道理总还是明白的。

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数着墙上的黑点儿,一点儿一点儿地熬到了吃午饭。午饭之后,原来汤汤水水的餐桌,用一块灰色的布团横扫两下,就变成了我们的床铺。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便开始午睡了。

可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苍蝇像一个古怪的大墨点,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

睡满孩子的小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静得有些骇人。

不知怎么,我忽然不再想吃那块烧饼了。回家的渴望又一次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这时,仿佛幻觉一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缝下传来,那么熟悉,恍惚间,却又消失了……

莫非是妈妈?她来接我回家了?

也顾不上考虑许多――小孩子从不考虑许多――我一骨碌翻下了床,也记不得是不是穿了鞋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门虚掩着,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片绚烂的光亮直逼我的瞳仁。我眯着眼睛,倚着门,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门外的光线。那时正是正午时分,一片纯净的金色浸没了幼儿园小小的庭院――没有阴影,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的光明在呼吸,在交织,在流动,如一片透明至极的水波,水过无痕。

我一步步走进这片金色的和煦,完全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目的。我身上只穿着极薄的衣衫,却不觉得冷;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包括因为这个身体而存在的感觉、思维、记忆,似乎全都被那包容一切的光辉给溶化了,吸收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剩下什么,除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一个小小短短的黑影……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很幸运的――听妈妈说,当幼儿园的老师发现我在院子里,没有午睡,就将我关进了一间单独的、没有窗户的小屋子:这是对不听话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我在那小屋里哭了很久,待到被放出来,已站立不稳,没走两步,就一跤跌倒。后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妈妈每说到这件事,便要不住地重复那个日期:十月二十八,十月二十八……她总以为,假若那一天没有让我去幼儿园,便可以避开这桩祸事。然而,如今回头细想来,这一天,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也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就连那一片奇异的阳光,也只是任何一个晴朗午后都会出现的光亮,它之所以始终那么清澈地照耀在我的记忆里,或许,只是因为这片光明的前后都横着一堵无法冲破的黑暗。而这个巧合,却让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补偿:许多年之后,当我连走路的感觉都已经不再记得的时候,我却还能够想起自己曾经站在阳光下的那一个瞬间……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令我安慰:听说,幼儿园的老师们再也没有使用过那间黑屋子。

冬天的童话

翻开爸爸记录的一份我的病情简况时,我发现,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曾经在短短的20天里,经受了至少两次脊髓穿刺、一次电击检查、一个星期的针灸治疗,她被注射下了一堆激素、青霉素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在四家医院里转了一遭,得到了两种入院诊断:格林巴氏综合症和横贯性脊髓炎。而这一切,还只不过是她此后整整一个冬天住院生涯的开始。

可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倒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那些日子,妈妈陪着我,住在一间雪白的小房子里面。早晨七八点的阳光总是很准时地透过窗棂,照在我的玻璃瓶上面。那个玻璃瓶很大,总是亮晶晶地晃动着一些淡青粉红的液体,窗户外面的树叶、天空映在那瓶药水里,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景象。妈妈和我一起看着那水滴慢慢地一点一点流下来,这个时候,她总是会讲故事给我听。很奇怪,我已经记不得那些故事的情节了,可我还记得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清脆,就像玻璃瓶里往下流的小水滴一样,一跳一跳的。就是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就可以回家,很快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跑跑跳跳地去街上玩了。

我相信她说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包括我可以好起来的那个故事。其实,能不能跑跑跳跳在我看来,倒并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只觉得被她抱着,我在哪儿都一样可以玩得很开心。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妈妈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每次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给我做身体检查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拿着吊瓶针头的护士阿姨走来时,她就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那时候,给小孩子打点滴,针头都是插在脚上,因为小孩子的静脉血管细,手上的血管看不清楚。所以我在别的孩子哇哇哭着被扎针的时候,总能很冷静地看着要扎进自己血管里的那根细细的针头,是怎么样喷出一些水花,怎么样皮肤下面,又怎么样因为没有扎准,再带着鲜血抽出来的――因为,我的脚没有感觉,不会疼。但是,我还是会有些心疼,倒不是心疼自己的脚,而是心疼在一边看着我,备受煎熬的妈妈。

关于那段住院生活,还有两幅可爱的景象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幅景象是妈妈倚在床边,微微笑着,看我大口吃馄饨――因为我喜欢吃馄饨,她总是用一个搪瓷缸去医院食堂打一份馄饨来,做我和她两个人的午饭,而且每次都让我先吃。还有一幅景象,是她和我一起翻着一本图画书,用手指点着一朵橘黄色的花给我看,告诉我那叫“海葵”――那本书的名字叫做《小虾找朋友》。她是很少给我买礼物的,但那一次,她不但给我买了那本书,还给我买了一个很小的玩具手风琴,因为她要回家照顾我不满一岁的弟弟,要把我一个人留下一段时间。她再三地向我保证她会回来,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还和我用小手指拉了勾。

后来,她究竟走了多久?我已经忘了,只有外婆还记得那些日子,因为是她从宣城赶到南京,替妈妈来陪我的。听她说,我那几天都表现得挺好,不哭不闹,只是有一点:我没完没了地要她给我讲故事,还要求和“海”有关。结果,她只好把一个“哪吒闹海”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地给我讲了至少有十几遍。

可外婆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些日子中的某一个晚上,我忽然醒了。

一片黑暗……我能听见外婆的打鼾声,可是,却看不见她在哪儿。只有一扇泛青的窗户,像悬浮在虚空里的一扇门,显现在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把眼睛再闭上,可就是闭不起来。仿佛有一个很短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点金色的光亮,从我眼前的窗口滑了过去。那是一个人举着手电筒,还是一颗流星?我来不及去看清,可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妈妈,她正在向我走近……

后来,我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自然并没有看到妈妈出现。可是,从那以后,我只要一想起她,她就好像是在我身边――或者,是在一面墙的隔壁,或者,是在一扇窗外站着――总之,离我很近很近。我甚至对那些往我脚上扎针管的护士说:“你们不要让我流血,妈妈看到,会难过的。”她们就讶异地对我抬起头来,脸红红的。然而,我却是一脸的严肃,因为我相信妈妈正在病床旁边,一如既往地望着我……

现在想想,我该是从那时开始,就学会了生活在幻觉里面。一个幻觉,如果你明知道它不是现实,却仍然愿意相信,这就是童话。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从没有因为做梦做得太多而被责罚过,相反,我身边每个人,包括那些后来再也没让我的脚流过血的护士阿姨,都在很小心地保护着我,让我的幻觉不至于破灭。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个小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夺走她最后一点愿望吧。结果,我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梦想的自由。

当那个冬天接近尾声,妈妈终于来医院里接我了。她说的故事并没有变成真的,我没有跑着、跳着回到家里,在家里等着我的,还是那些药剂和针头。我一生中第一个童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我来不及做一丝丝的反省,因为紧接着,又有无数个新的幻象,来到了我的眼前。我又开始做起梦来。

外婆的花园

那似乎是初夏的一个傍晚。

几束阳光斜斜地落在小院里,那是一小块堆满了花盆和绿色植物的地方,有些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名的清香。我就被放在这些花草的中间,那些巨人手掌般的叶片和缀满了细小花朵的枝条,都匍匐在我脚下,仿佛是一群最温顺的臣民。但,它们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身边织毛线袜子的外婆。在我的记忆中,胖胖的外婆和她栽种的许多花草一样,也总是向外散发着一种清淡的混合着泥土香味的气息。然而,花草毕竟没有外婆好,即使是那些最漂亮的蝴蝶花,也不能像外婆那样,一边编织袜子,一边给我讲神话故事。只是,外婆的故事大都是没有结尾的,那一天,我也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尾,因为外婆要回家做晚饭了。

那似乎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我独自坐在外婆小小的花园里,一切都是那么静,最后一丝阳光已经躲藏进了院落的深处,从砖墙碎裂的一角,斜斜地露出一块蓝玻璃似的天空……忽然,我感到有些伤心,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小孩子无事可做时,常常会有的那种莫名的伤感。这时,仿佛是为了给我一点安慰,一缕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拂过来――一瞬间,所有那些蓝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花朵,都在淡绿的花茎上轻轻摆动起来,似乎刚刚的沉默只是一种伪装,而它们从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活泼、最生动的生命。甚至,就连那些肥厚的观叶植物,也随着花儿们的舞蹈节拍,发出了沙沙的乐音。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听见了它们的笑声。

我微微地移动了一下,想要离那些花朵更近一些,至少,近到可以触摸一下那些最轻盈的花瓣。是的,只要触摸一下,我就可以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快乐了。可是,我的手指只是徒劳地在空气中划动了一下――虽然那朵小小的蝴蝶花,只离我不到一步远。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厌恶。是的,如果没有它的束缚,我完全可以去做那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现在,却只能呆在那张藤编的小椅子上,等待外婆的出现,等待她为我安排好一切。我知道,外婆是一定会为我摘来那朵小小的蝴蝶花的,可是,那样一来,得到那朵花儿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并没有沮丧多久,因为,我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至少,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

事实上,当我开始用手扶着墙,向花盆边移动那张小椅子时,一切还都挺顺利的,问题在于,那个小院的地面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平坦……

至今,我仍然不能确定,我是否触摸到了那一片紫色的花瓣。尽管许多年之后,我还常常在梦中见到自己在那个小院里,那些栖息在绿叶丛中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眼睛似的注视着我。而我,就在它们的目光中,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而在现实中的那个夏天,我却因为骨折,被外婆送进了医院。那是我五岁时第一次骨折,在此后的两年中,我骨折了八次。医生的解释是“病理性骨质疏松”。还记得,在1984年,我的两条腿从膝下三分之一的地方,一起折断,那位替我接骨的大夫曾半开玩笑地对我的妈妈建议:“还是锯掉吧,省得以后再麻烦。”

而妈妈,却极认真极坚决地回答道:“不,至少她现在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只因为有了妈妈的这一句话,我现在仍然是一个完整的人。并且,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花儿为什么欢笑――

因为在外婆的花园里,每一个生命,包括我在内,都是完整的。

秘密的世界

在弟弟上小学之前,有一个世界,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

那时候,我们唯一的游戏场所,就是爸爸妈妈睡的那张大床。有时,几乎整个白天,我们都待在那张床上,因为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让两个孩子不用下地就头碰头地挨在一起玩游戏。

弟弟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极度沉默,而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却常常会喃喃自语。爸爸说,他睡觉的时候,弟弟也不许他摘下眼镜,只要摘掉就会惹得他大哭,说是“找不到爸爸了”。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不会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总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还在裤子口袋里塞了满满一把“豌豆虫”。外婆说,带他到山东走亲戚,他居然去吃人家煮在大锅里的猪糠,还和两头猪――大白和二白在一起玩滑梯,弄得一身猪粪。

可是,谁也不知道,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就在我们的那张大床上。

那张床,铺着方格子床单的时候,就是摇晃着麦穗和玉米的田野;铺着凉席的时候,就是一片可以策马奔驰的草原。在这个谁也没见过的世界里,我和他是两个神一样的人物,可以随时叫房子飞起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或者创造一些别人永远想象不出的生命。我们给自己的手起名字,让它们来做这个世界的小兵,完成我们的所有命令。我们用纸做的弓箭变成了战无不胜的武器,一把碎饼干屑也可以变出一桌华丽铺张的宴席。

在夏天,我们经常造船,把家里所有搬得动的家具――竹床、板凳、小椅子……全部拖到大床边,高高低低地排好队,船舷、甲板齐备了,就再从门背后拿几根撑蚊帐用的竹竿做桅杆。然后,我任命他做船长,我自己做船上随行的一群动物――鸭子、小熊、小绒猴……我们就结伴去七个大洋航行,掠夺所有海盗的宝藏。

一转眼,冬天到了,妈妈刚刚拿出新被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被子底下开挖地洞,他做老鼠我做猫。每次老鼠一伸脚就会被捉住,捉到最后他来了气,反过来一把抓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还非要我学小猫叫。那个冬天,我硬是把猫叫给学得惟妙惟肖,弄得邻居家的孩子常常好奇地往我们屋里望,一心想弄明白那只猫儿躲在哪里。

那些日子,我最希望幼儿园里来检查团,因为那就是弟弟的假日。老师们不想让人家发现自己的幼儿园里有个这样的“特殊儿童”,所以总是在检查的前一天和爸爸妈妈打招呼,叫他们明天不要送孩子来上学。可后来,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由于某天检查团来了个突击随访,弟弟躲闪不及,就被捉去回答问题。结果,他竟然全部对答如流,还给我带回来了一口袋的奖品。从此,弟弟的假日就结束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

有一天,他忽然跑到我床边,嘟着嘴咕哝了一句:“我不想去。”我立刻明白了,他是不想去幼儿园。“那就躲一躲呗。”他没再说什么,很熟练地一头钻进了大床上的棉被里,我就靠在拱起的被头上,假装在转魔方。妈妈走进来,问:“翔翔在哪儿?”我就眨眨眼睛,好像玩得太入迷,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妈妈把屋子看过一圈,也没找到弟弟,就出去了。这时,我旁边的棉被开始动了起来,我拿手轻轻拍他一下,说:“别动,她没走远呢。”于是,棉被又老实了,我继续靠着他转魔方。那天上午,晴朗的碧空格外灿烂,洒着阳光的门外,回荡着妈妈的喊声:“翔翔!”是的,她还是会把弟弟找到的。可在此之前,整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杨树小院

还记得那一年,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除夕夜也没有放烟火,年初一过得平静极了。没想到,年初二却忽然接到大姑妈的邀请,要我们全家去她那里吃晚饭。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当爸爸用那辆旧童车推着我,终于走到江堤畔的姑妈家附近时,冬日的夕阳已经沉入了江水之中。不过,天色还算明亮,我还可以看见走在不远处的妈妈和弟弟。江上的天,是纯净成一色的白,只在靠近堤岸的地方,透出一些苔藻似的青绿。空阔的江面上,没有如明信片上画的那样,出现巨大的船帆或绮丽的霞光,却有几只小小的渡船泊在清冷的江风里。其中一只船上,还随风摇晃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红灯笼。可是,那个小小的红点,很快就消失在了一堵厚厚的墙壁后面,因为爸爸已经推着我拐进了一条小弄堂。我正为那些碎砖旧瓦堆砌成的阴暗通道而感觉呼吸困难,忽然间,一片杨树,就顶着一方淡青色的天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究竟是谁将那六七棵杨树种在了这窄小的院落里呢?没人知道。住在院子里的几户人家大概早已习惯了这些树木的存在,当爸爸和我从这些光秃秃的小树之间穿过时,只有一个孩子站在树下,用那白底黑纹的树皮试他削笔的小刀。

我仰起头,望着笔直地指向天空的树枝,那上面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我似乎看到了它们青青翠翠摇曳在夏风里的模样。就在这时,一串清亮的笑声从树后传来,紧接着,几个穿着彩色衣裳的女孩子就跳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我的几个表姐,我很少见到她们,可每次见面,她们都会让我很惊讶――亮表姐个头又长高了,那么冷的天,她居然只穿一件及膝风衣,露出长长的双腿,还有脚上漂亮的棕色皮鞋;祯表姐一身男孩子似的运动装打扮,戴着一双无指手套,她那结实的手握着我的手,就像小火炉一样热乎乎的;还有洁表姐,她的辫子那么长,总是随着她说话的声音左右摇摆,可居然一根发丝都不乱,啊,我那时真想去摸摸那条黑辫子……她们围着我,一边开心地笑个不停,一边讨论着照相的事情。

“今天大伯把相机带来了。”祯表姐说。

“待会儿我一定和你照一张合影。”洁表姐说。

亮表姐用双手抱了一下身边的杨树,“就在这儿照,怎么样?”

我低下头,看看盖着自己两条腿的棉被,又抬起头,害羞地望着像杨树一般亭亭玉立的表姐们,还没想好开口和她们说什么,就见堂哥冬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

“你不是说要学骑车吗?”他冲亮表姐喊道,“现在就去吧,不然天都黑了。”

亮表姐快活地拍了一下手,就跑了过去,风衣随着她的脚步飘了起来。然后,一转眼间,我的几个表姐就全都和那辆自行车一起,消失在了小院的围墙外。

我独自坐在杨树底下。爸爸妈妈早带着弟弟进屋和大姑妈寒暄了,他们以为表姐们会和我在一起,所以很放心。而我,却也很高兴有了这么一刻,能够暂时被所有人忘记,就像那些杨树一样。微微暗下来的天色,使那些树干更显得白皙。整个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风。我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细砂纸似的树皮,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它竟然比我的手还要暖。于是,我就这样把手贴在树上,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不远处,小院里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亮起了灯……

表姐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们错过了照相的时间,却还是嘻嘻哈哈,一点也不在乎。于是,大人们在大屋里喝酒,我们几个小孩就在里屋陪奶奶吃饭。这顿饭吃了很久。夜渐渐深了,大家才一个个站起身来,互相道别,陆陆续续地走出屋子。这时,只听见隔壁家的孩子正在叫嚷着什么。我顺着那闹哄哄的声音,转头一望,只见那一片杨树,正被金色的烟花照得通亮……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相册里还是没有留下一张和表姐们的合影。事实上,我整个童年都没有留下几张可供追忆的照片。对此我倒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可是,那一天没有被照入相片里的杨树,却就这样从这世间消失了――那个小院已不复存在,就连那条江畔的道路,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深夜的梦境里,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无边的黑暗中忽然闪现的光芒,和一排长长的、静默的金色树影。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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