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来猫往 第11期

时间:2022-08-26 02:34:53

两只猫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猫。可那时候猫好像比较稀罕,有的同学家里有母猫,但小猫早被亲戚们预订了,轮不到我。

爸爸倒是很容易要得到猫,他在卫生院上班,下班时就捣鼓些中药,很多人长了疮不进卫生院,而是来找爸爸。一来卫生院的药只能治感冒发烧,对疔疮疗效不大;二来爸爸用自己捣鼓的中药给人疗疮是从不收钱的。爸爸在当地是四邻称颂的人物,想要猫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送上门来的。

很多人被治愈后提着鸡蛋、酒什么的来我家,都原封不动地被爸爸推出门去,他们感激涕零地离开,我那时就在心里喊:“给我家一只猫就好了!给我家一只猫就好了!”

可是爸爸不喜欢猫,所以他不会向人开口。

我也不肯乞求爸爸跟人要只猫,因为我知道他瓶瓶罐罐里的药,有一些是小狗、小刺猬、小老鼠、小壁虎。我无法接受那些可爱的小动物变成的药。

对于爸爸在邻里之间的美誉,妈妈不屑一顾。她的手从不闲着,总是在不停地做事;同时她的嘴也从不闲着,不是呵斥姐姐打翻了盘子,就是数落爸爸懒、馋、好逸恶劳。

爸爸好结交四方之士,为他们排忧解难。我上小学时,家里总有一个外来的小伙伴和我们一起吃、住、上学,短则一学期,长则住满两年。那些伙伴多半是爸爸的朋友的孩子,由于种种原因,父母不能亲自照顾,所以住在我家。田榆花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的慷慨给妈妈增添了许多家务活儿,可是爸爸从来不做家事,总是养花弄草,或者抱着医书读个津津有味。

田榆花和姐姐一样大,所以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一起玩跳棋军棋象棋什么的。我也很想跟她们一起玩,可是她们总不耐烦。

玩象棋的时候我总是跳别脚马,她们说不行,我怀疑她们诳我,要不为什么她们的马可以跳过来我的马就不可以跳过去?

去去去,你这个笨蛋,跟你说不清,不带你玩了!

要在以前,姐姐敢这么说,我哇哇一哭,妈妈就会来骂她不好好带我;可是现在,由田榆花来说这句话,我哭就没有用了,因为妈妈从来不骂田榆花。

我只好自个儿玩。

玩跳棋的时候她们倒是愿意带我一起玩,因为我永远是最后一名,有我垫底,她们永远是冠亚军。可是我不干!输惨了,而且输多了,我就闹起来。妈妈来排解纠纷,田榆花抢着说:“是龙笑笑输了耍赖。”

田榆花是个很伶俐的女孩子,抢答的速度比谁都快。

对于她的话,妈妈不好怀疑。一番调解后,我获得了先走三步的优待。

田榆花和姐姐便在那边商量一个共赢的走法,互相支援为对方架桥,同时尽量封死我的路,使我的子只好一步一步地爬。

我气得在棋盘上乱拍,棋子都跳了起来,田榆花一拉姐姐,说:“走喽!跳皮筋去!”她们就拉着手跑远了。

有田榆花在的日子,姐姐很快乐。

姐姐快乐我就不快乐,因为没有人一起玩。我就更想抱一只小猫来陪我了。

寒假里姐姐不停地盼望,盼着早早开学,盼着田榆花再来我们家住。

新学期很快地来了,春天也很快地来了。

徐青松对我说,如果我期中考试给他抄,他就把他家的小猫逮一只送给我。我考虑了半天,挣扎了很久,终于一拍桌子,说:“成交!”

星期六下午放学早,我便去徐青松家逮了一只小黄猫回来。

没想到星期天田榆花也从她家抱了一只小黄猫来,比我逮来的要略大一些。

大约是有个伴胆子比较大的缘故,两只小黄猫只用了一天时间就熟悉了我家,第二天就从橱柜底下钻出来,四处探看,检查起自己将要落户的环境来。

奶奶说,一般猫呀狗啊的都叫“来福”、“来喜”,可以讨吉利。正爱看《茜茜公主》的姐姐没听懂这乡土味儿的名字,于是把它们叫做“莱芙”、“莱茜”,写作文时就写成了这两个极洋气的名字。

莱芙比莱茜要略大一些,所以尽管都是黄猫,却从来不会弄混。

两只猫我都喜欢,常常钻在桌子底下给它们搔痒。田榆花却只喜欢从她家来的莱芙,见到莱芙就轻轻地抚摸,见到莱茜就重重地拍两下,或是踢上一脚。

这使得我和田榆花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到妈妈那儿去告状,妈妈却总是一边炒菜一边说:“去去去,猫也来烦我!”

没奈何,为了报复田榆花,当着她的面,我也在莱芙头上打两下,说:“你这个坏姐姐,不知道让着莱茜妹妹吗?”

田榆花更狠,她捉住莱茜,把它倒着提起来,说:“你这个坏妹妹,为什么总抢莱芙姐姐的鱼吃?”

毕竟我舍不得痛打莱芙,而田榆花下手却毫不留情,所以后来莱茜见到田榆花就躲。有时田榆花看不顺眼了,就对姐姐说:“去!把莱茜抓来!”

姐姐其实也很舍不得打莱茜,但她受委屈时只有田榆花会给她安慰,而爸爸妈妈只会讲令人生厌的道理,所以她更舍不得失去田榆花的友谊,所以只好乖乖地喊:“喵,喵,莱茜,过来。”

莱茜从角落里跳出来,扑进她的怀里。姐姐轻轻抚抚莱茜的毛,说:“乖乖,晚上给你吃鱼。”然后把莱茜交到田榆花手里。

田榆花把莱茜按在地上,蹂躏一番,莱茜在那边惨叫,我在这边眼泪汪汪。

夏天来了,村子里每天都有卖棒冰的来,将箱子敲得“啪啪”地响,也将我们的口水敲得“哗哗”地流。

父母不许我们姐妹俩吃棒冰,说对身体不好。田榆花自己有零花钱,她买棒冰吃,爸爸妈妈却不管。

一天中午,姐姐见我看田榆花吃棒冰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在家里某个角落捡到的五分钱拿出来,买了支棒冰给我吃。

这时我上二年级,吃了我生平第一支棒冰。

这一吃可坏了!父母见到我在吃棒冰,脸当即就拉下来了。先审问我们哪来的钱,姐姐说是家里捡的,妈妈便说,家里哪里有钱捡,不都是父母挣的吗?姐姐低下头来。妈妈又说姐姐把我教馋了,带坏了,要打。姐姐吓得哭了起来,服软认错求饶,终于免了。

下午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时候,姐姐眼里还噙着泪花,她的同学问:“龙微微,又挨打啦?”

姐姐摇头大声说:“没有!”

田榆花也摇头,愤愤不平地说:“龙微微,你妈对你,简直像后妈一样。你又没吃棒冰,还挨骂,吃棒冰的倒没事!”

姐姐小声说:“不是啦。妈妈这几天,天天在数钱,爸爸星期天又要请客,妈妈说钱不够,心里急。那五分钱要是给妈妈就好了。”

那时候我正在看灰姑娘、白雪公主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后妈”就等于“恶毒”,田榆花的话,不啻于在我头上轰了一记响雷。这样骂我的妈妈,那还得了!

于是我不顾快要上课了,飞奔去找妈妈,把田榆花的话告诉了她,感念姐姐省给我的棒冰,帮姐姐说了点好话。

妈妈没有生田榆花的气,而是伏下身来,哭了。

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我慌了。

星期天,妈妈烧了很多菜,请完客,收拾好残羹剩饭,妈妈来帮我们撤被褥换草席。掀开姐姐和田榆花的床单,妈妈看见她们的褥子上有个大洞。妈妈说那准是姐姐和田榆花天天晚上练仰卧起坐磨出来的,把她们一起批评了一顿。

其实她的话也不重,但田榆花是第一次挨说,低下头流起眼泪来。

暑假眨眼之间到来,这次田榆花回家后再也没有来。

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莱芙和莱茜也很快就从我幼小的记忆里消失了,我甚至不记得它们的结局。

第三只猫

姐姐上初中后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我不去惹她她也决不会来理我。我又从徐青松家逮来了一只小猫,我们这才有一起跟猫玩的时候,通常是姐姐安抚着猫让它不动,我在旁边画猫。

这时爸爸正忙着转正的事,他本是个赤脚医生,在卫生院里挂名,一直在为转正而努力。妈妈工作、种地、养鸡、做家务,姐姐又沉默着,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画。我画的猫不是正在上吊,就是正在服毒,还有跳崖的、刎颈的,那神态和动作都画得活灵活现,可就是没有人夸奖一句。

外婆家闹鼠灾,于是到我家来借猫。我不肯,但猫虽是我逮来的,却不由我做主。爸爸正好嫌猫碰翻了他的药罐,手一挥,外婆就把猫给逮去了。

我天天惦记着猫,每到周末就催妈妈去外婆家看猫。一个月后,妈妈终于去了外婆家,把猫带了回来。

猫一落地我就冲了过去,把它搂在怀里,心疼地左摸右摸,难过地对姐姐说:“唉呀,它瘦多了!”

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妈妈,她拎起身边的火钳就朝我身上抽,边打边骂:“它瘦多了!老娘瘦了你怎么没看见!你们这群没良心的!”

这是我第一次挨妈妈的打,我边哭边莫名其妙,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生气。

我家的第三只猫,怀了第一胎,生了四只小猫。从来没有带小崽子经验的它,在生产的时候自己压死了一只,另两只在哺乳期间不知染上了什么病,慢慢地越来越萎靡,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猫妈妈也只有轻轻地舔舔它们,默默地难过。

唯一活下来的是只公猫,它抬头看人,总是一副贼溜溜的样儿,使我看到它又爱,又不舒服。

我就叫它贼溜溜。

贼溜溜后来被送给了急需猫的外婆家。去了没几天,外婆家传来话,说为了防止贼溜溜长大后到外面乱跑叫春,要给它做。

我一听可又急坏了,换了是人,谁愿意给割掉一块肉啊,我大哭着说不许,我要把贼溜溜接回来,可是我还是个小孩子,大人们谁也不理我。

后来贼溜溜还是被做了手术。

我自此很不愿意再去外婆家,因为我怕见贼溜溜,尽管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的身上有一道伤口。

我抱着我家的猫,告诉它如果它再生了小猫,一定不再送人。

可是这只猫没等到再生第二胎就不见了。

它失踪了。我甚至不记得它的名字,又或许,当时也忘了给它起名字。

最后一只猫

我上初中时,从同学家抱来一只长相奇特的猫。它全身乌黑,只有鼻子上有一块小小的白斑,所以我叫它“一点白”。

因为它,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报纸上“新世说”栏目中的一篇文章,说有个懒鬼请求阎王让自己来生做一只黑猫,但要在鼻子上留个白斑。阎王好奇地问为什么,那懒鬼说:全身漆黑老鼠就看不见自己,而鼻子上的白斑会让老鼠们以为是块糕,就自动跑进自己嘴里。

我一看完这篇文章就哈哈大笑,没想到那懒鬼投胎的猫落我家来了。

但一点白可一点也不懒。它聪明、机警,一有空就“霍霍”地磨爪子,对着蝴蝶、线团,或是想象中的老鼠扑闪腾挪。

一点白就凭着它勤练不辍的武功与邻居家的大狼狗展开了实力悬殊的战斗。

邻居是新搬来的卫生局副局长,每天坐着车去城里上班,晚上再坐车回来。邻居家的女主人为人直爽,在我看来却笨手笨脚的。去他们家做客,那女主人戴着护袖,系着围裙,声势浩大,两个多小时却只端出来三个热菜,还难吃得要命。他们家经常吃馄饨,每次都要我爸爸帮忙调馅。

爸爸对那新邻居却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不仅在做菜上献技献艺,对新邻居家的儿子也很有耐心,总是辅导他做题目。

这时妈妈不再骂姐姐,而是枪口一转天天骂爸爸,“龙微微龙笑笑的功课你辅导过没有?”

“供养你的侄子倒也罢了,好歹是亲戚,别人家的小孩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爸爸在家不做事嘴软,一声不吭,继续他的古道热肠。

邻居家的儿子养着一条大狼狗,一副凶相,爸爸跟他们家那么熟了,每次去它也要狂吠几声,其他人就不用说了。有时候邻居家儿子把大狼狗牵到我家来――或是把新写的作文给爸爸看,或是到我家蹭晚饭――那狼狗便对着来我家的人也咆哮起来。

没有其他人可逞凶的时候,一点白便时常遭到那狼狗的欺负,时常被它追得仓皇逃命。

好在那狼狗很笨,一次我看见一点白在它的追击下跳上窗台,跳进屋子又蹿出门外,又跳上窗台,这么转了一圈后,哧溜一声钻进了凤仙花丛下,一动不动。大狼狗追着追着失去了一点白的踪迹,兀自对着空空的窗台发怔。

我便在心里喝彩:一点白!你真棒!

后来一点白多次去招惹那狼狗,每次都安然无恙地逃脱,成为我的楷模。

相比于一点白,我的表现就令人汗颜了。

由于要上晚自习,我通常晚上九点才能回家,可那副局长平易近人地常常到我家来串门子,有时候他的儿子跟他一起来,便把狼狗也带到我家来了。

好几次,我走近自个儿家门,那狼狗便唁唁着扑将出来,屋里兀自欢声笑语,没有人出来查看。我总是吓得大叫:“爸爸!爸爸!”有一次,那狼狗都扑到我跟前了,我已经能感受到它那不怀好意的鼻息,副局长才走到门口,唤住狼狗,吓得我一边哭一边尿了裤子。还有一次,那狼狗扑将过来,我大声叫也没人出来,只听屋子里一片笑声,还有麻将的稀里哗啦声。情急之下,我一扭身走向另一户邻居家,“啪啪”地拍他们家的门。

狼狗没有跟过来,另一户邻居也没来开门,我就在别人家的门口等着,凄凄惶惶,充满怨恨,不停地诅咒。不知过了多久,麻将搭子们散了,副局长牵着狼狗回家,另一个人影向我走来,在开他家的门时说:“哟!龙笑笑!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呀?”

我满怀着屈辱,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大声喊:“龙医生!龙医生!你家笑笑在我家门口不知道干嘛呢!”

爸爸闻声出来把我拎了回家,问过我原因之后,居然说,连狗都怕,你可真出息呀!

这话深深地伤了我,我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求爸爸下次不要让邻居带着狗上门来了,爸爸依然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妈妈也开始骂爸爸输了钱,骂爸爸打麻将打得太晚,爸爸只说:“你懂什么!”然后就摆出一副不屑和我们争辩的样子。

我的惊吓,我的安危,是不是一点儿都不在爸爸的心上呢?

哭完了,我的心变得冰凉冰凉的。

那狼狗依然时不时地来我家串门,依然是我的心腹大患。为了让它认识我,我抢在爸爸动手之前,把餐桌上的骨头鱼刺什么的喂给它吃,好让它尽快熟悉我的气味,晚上不再对我恶意防范。

我是一个人,却要去贿赂一条狗,要去与一条狗套熟络,我觉得自己真是委琐到了极致!

狼狗到我家来,一点白在家中也无立足之处,我猜想这也是一点白时常去惹狼狗的原因,它一定也知道那是条“该死的”狗。

我想起我看的传奇小说中那些江湖豪杰夜探某某山庄毒狗的故事。

我默念着那些故事,整整想了半年,终于决定下手。

爸爸的药架上有一些药性很毒的药水,我买来香喷喷的肉包子,把那药水灌进去,扔到邻居家院子边。

可惜的是,那狼狗对来历不明的肉包子只是嗅了嗅,大约也嗅出了其中不怀好意的药味,根本就不感兴趣。

佛说,人的心念一动,天地便有感应。

我杀心已动,尽管谋杀未遂,报应却来了。

而且报应在我最喜欢的一点白身上。

那么健康、矫捷的一只猫,某一天却因为吃了被药死的老鼠,无奈地在地上挣扎、翻腾,它的眼神流露出不堪忍受的痛苦,却又饱含着希望,希望我们这些饲养它、疼爱它的人挽救它的性命。

我恨自己不能分担它的痛苦,只能无助地流泪。

姐姐的笔记本上抄了一则小药方,说是用仙人掌捣碎了喂猫服下,就可以解老鼠药的毒。爸爸如法炮制,小心地削去尖刺,捣碎仙人掌,硬给一点白灌下。

可是没有用,一点白从下午跑回家来求救,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煎熬,直到晚霞散去,暮云昏黑,终于历经痛苦而死。

我跪在一点白身前痛哭流涕,认错忏悔。

副局长家的狼狗终于还是咬伤了一个路过的村人,可是这事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又过了不久,那狼狗咬伤了它的主人,副局长的儿子,于是被送到了更远的山村里。

我家这才太平。

无关猫猫狗狗

大学毕业时,全班只有四个留在南京工作的名额,其余人都要发落回原籍。

我跟我做家教的家长保持友好关系,常往他们家跑动,给他们送我家乡的特产,终于由家长牵线,帮我签定了一家单位。

还未完全踏入社会,我已经放下了我的傲骨,深切地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委曲求全。

工作压力很大,我的体质虚弱起来,后来得了尘螨过敏症,连一根细小的猫毛都会令我皮肤红肿发痒。

从此再不能碰猫。一点白之后,我也没有再养过猫。

我甚至忙得没有时间去医院做脱敏治疗。

在操劳中,我深切地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压力,以及她的暴躁、易怒。

但是我的暴戾,要发泄在何处呢?

发稿/邹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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