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心灵的交响演绎

时间:2022-10-11 01:08:46

任何一门艺术,如果它探讨和表现的内容越是与人类的本质相关,也就越发具有永恒的价值。西方的交响音乐在近300年的发展过程中始终把人类的精神世界作为抽象描绘与阐发的对象,因而被视为最为珍贵的音乐财富之一。在这个意义上,聆听贝多芬的一首交响曲与阅读莎士比亚的一部戏剧剧本给人带来的审美体验是极为相似的,因为它们同是撼动心灵的不朽力作,拥有超越历史与种族界限的文化内涵。面对一场经典交响音乐演出,我们在感叹音乐创造者的睿智与天才的同时,亦不能忽略演绎者们的贡献。没有他们对交响艺术的执着追求和探索,经典作品就会沦为无声的古董,失去它永恒的活力。

“在这样一个文化信息膨胀的时代,经典音乐对于青年人的吸引力日渐低迷,前景的确令人担忧。但是,这不会动摇我们捍卫交响艺术的决心。因为它的永恒价值正需要后代去追索和实现,以便让更多人最终意识到这些作品直抵灵魂的艺术魅力。”荷兰指挥家伯纳德•海丁克在2008年9月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2009年2月13日和14日,这位80高龄的指挥大师携美国芝加哥交响乐团造访北京,在国家大剧院为首都的古典音乐听众带来了两场品质卓越的交响盛会。与以往交响乐团的访问情形不同的是,芝加哥交响乐团此次访华并未在宣传上刻意渲染文化交流的重要意义,也没有在曲目安排上有意迎合听众的口味。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纯正的西方交响音乐带给中国的观众,通过技术精湛的演绎彰显乐团的雄厚实力和艺术深度。这正如海丁克的一贯看法:“交响乐团无需修饰,而音乐演绎本应深刻。”

芝加哥交响乐团访华演出仅仅带来了三部作品,分别是约瑟夫•海顿的《D大调第101交响曲》、安东•布鲁克纳的《E大调第七交响曲》,以及古斯塔夫•的《a小调第六交响曲》。这些作品对于大多数中国听众而言并不熟悉,而它们却是西方交响音乐发展史上的经典力作。有趣的是,指挥家海丁克在此次演出曲目的选择上偏重奥地利音乐,三部作品的作曲家都是在奥地利的文化土壤中崛起的音乐大师。尽管所处时代不同,但他们采用的交响语汇却是一脉相承,有着惊人的共通性。指挥家或许认为,奥地利的交响音乐代表着这门艺术发展的最高成就。它融于德奥文化的血脉之中,是对人类精神内涵的音乐诠释。为此,海丁克对乐曲的演出顺序亦做了精心的安排。他把的交响曲置于最前,而把海顿的交响曲排在中间,并以布鲁克纳的作品作为总结。这样的排列并不符合作品诞生的先后次序,但却暗示着指挥家希望表达的哲学深意。

2009年2月13日晚,芝加哥交响乐团在指挥家海丁克的带领下首度亮相于国家大剧院音乐厅。期待已久的听众早已将座席挤得盈盈满满。大家争相一睹指挥大师的风采,亲耳聆听乐团闻名遐迩的“黄铜金声”。当晚的节目单异常简洁,因为只有《a小调第六交响曲》这一部作品。海丁克出场时的神态安然平和,与台下欢闹的气氛形成反差。他只向听众略微示意,旋即引导乐团直入主题。就在乐曲奏响的最初数秒,人们猛然意识到当晚的演出绝非欢乐的庆典,而是一出交响悲剧。1904年,在完成了他的《第六交响曲》后曾向朋友描述过全曲的悲剧属性,后来作品竟被他人冠以“悲剧”(Tragische)标题流传后世。今日看来,人们用“悲剧”一词概括全曲的确恰如其分,因为作曲家在这部作品中所要表现的正是他对个人乃至全人类悲剧精神的回顾与预告。海丁克明白,如何将吐露的悲情化为己有,再将个人的独立思想融入全曲,这是任何一位指挥家在演绎作品时必然面对的巨大挑战。隐秘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使他的作品像谜一般难于把握。而后人解读它们的捷径便是以个人为主体,从音乐本身寻找诠释的灵感。在长达26分钟的第一乐章里,海丁克在严格的奏鸣曲式结构中营造了一个生死交替的戏剧场面。乐章主部进行曲式的附点节拍与副部激情勃发的长线条旋律呈现出一种深刻的对比关系。它并非简单的情感呈示,而是对人类毁灭与生存这一重大抉择的个人化思考。指挥家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怀有的矛盾心态,于是在音乐处理上尽可能地将两种情绪相互融合,避免强力而武断的对比呈示。值得注意的是,海丁克与乐团的默契合作似乎更加强调生存的价值。当著名的“阿尔玛主题”从弦乐声部一跃而出时,听众仿佛瞬间被包裹在霞光之中,感受着无限的生机和暖意。在乐章的展开部里,芝加哥交响乐团用绵长的语气将琐碎的动机串联起来,从纤细的木管声部逐步扩张到灿烂辉煌的铜管齐奏。高昂的气势使人们对生命的长存更加抱有希望,而主部动机的渗入又在霞光尽头设下阴霾,强令人们回归悲剧的世界。乐章的再现部采用紧缩再现,主题的呈示显得更加凝练,摄人心魄。海丁克充分利用乐章中的休止,在激荡的音流之间营造留白的效果。它在每个段落的起始处给予听众思索的空间,深入体会生死的意义。乐章的尾声是全章主题的汇合之处,指挥家将其演绎成抉择前的狂欢,让希望和绝望同时映现于听众面前。海丁克在最后一刻将双手举过头顶,直到乐章结束仍悬置空中。他仿佛用这手势提问,引导听众在余下的乐章里寻找答案。

《第六交响曲》第二乐章与第三乐章的先后次序从来存在争议。海丁克此次演出依然采用卡拉扬、伯恩斯坦等指挥前辈偏爱的方式,将谐谑曲乐章作为第二乐章。这样一来,谐谑曲乐章开头沉重的进行曲段落恰好与第一乐章一脉相连,增强了乐章间的统一效果。尽管作曲家采用了三拍子的舞曲节奏,而乐章首尾两部分的音乐情绪却显得阴郁、苦闷。乐章中部虽然在音色上具有纤细、明媚的特征,但是并不在此表现快乐,而是以讽刺手法描绘着俗世的庸腐和浅薄。海丁克洞悉作曲家的意图,努力将音响处理得呆板、干涩。标注于该段的“古老风尚”(Altv terisch)提示我们,他所采用的古老曲式不过是一个陈旧的躯壳,而批判与反讽才是如此处理的真正目的。乐团的弦乐声部以近似粗暴的声响与凄凉的木管声部纠结在一起,人们从传统音调中感受到莫名的紧张和压力,仿佛宝贵的生命被压捻成一条细细的丝线,随时都有挣断的危险。铜管乐器近乎绝望的呼号让人惊叹乐手吹奏的技术,而那冰冷、疏远的感觉更为整个乐章奠定了悲伤的基调。在第三乐章里,作曲家采用和缓、静谧的行板旋律唱出自己的心声。这是一个将爱情、希望、意志、理想融为一体的经典段落,尽显作曲家浪漫主义的艺术追求。海丁克用细腻的指挥手势给予乐团各种提示,使各个声部的旋律从容进出,慢慢飘向空中。听众的思绪亦被引导着向上升腾,在云霞之上遥望沉降的夕阳。此时此刻,人们的内心深处仿佛要向着光明的世界告别,在黑暗重袭的一刻表达着对生的渴望。然而,美好的一切终将远去,人类只得继续痛苦的跋涉。整个第四乐章是对人生所做的悲剧性结论。在经历了有关生死抉择的音乐探讨之后,作曲家预感到个人的灾难即将来临,而这也是他生命唯一的归宿。海丁克的手势在乐章开头显得异常沉重。在剧烈膨胀的音响中,指挥家终于将死亡的命题完全呈现出来。下行的旋律将人们带入幽暗的低谷,随后又被激荡的音浪抛向高空。指挥家此时张开手臂,力图抓住着倔强执拗的命运之神。但是,就在他即将触及的一刻,象征厄运的大锤恰从高空劈下,将所有希望拦腰斩断。竖琴与长笛的配合描画出废墟间飘忽不定的灵魂。它们在弦乐队的激励下向上升腾,逐渐长成主宰黑暗的霸主。命运的册页在音流的冲刷下疾速翻过,将人生的悲剧逐一回顾。沉重的锤音再次降临,第二次,第三次,终于将作曲家的灵魂钉死在毁亡的绞架上。对此,曾不无感慨地谈到,“这是那位英雄,在他的身上落下了命运的三次打击,最后的一击把他像一棵树那样连根拔起。”海丁克将这一意象融入作品的处理中。他将三次锤音逐级增强,并在最后一次让乐队爆发出几尽绝望的呐喊。随后,乐队音响陡然回落,生命气息已然不在。用一场音乐会诠释一个悲剧的命题,这在我们通常欣赏的交响音乐会上较为罕见。但是,海丁克与芝加哥交响乐团艺术家们的精彩演绎却牢牢吸引着在场的观众,使人们在交响音乐的启发下思考人生。这正是交响艺术的核心价值,也是一支交响乐团理应追求的理想目标。

2月14日晚,京城的乐迷们迎来了芝加哥交响乐团的第二场演出。经过前一晚对悲剧的音乐探讨,海丁克首先安排演奏海顿的《D大调第101交响曲》,及时转换观众的情绪。作为维也纳古典乐派的魁首,海顿在交响曲创作上处处显现出积极乐观、生动幽默的情感特征,而指挥家选择海顿的作品,正是为了用音乐表现人类的欢乐。乐曲的第一乐章从缓慢的小调引子进入,仿佛要延续某个沉重的话题。然而仅仅过了一会,弦乐声部飞旋的大调主题就引导观众汇入一片欢乐的海洋。英国音乐学家唐纳德•托维(Donald Tovey)曾说:“海顿的交响曲具有的理想主义特性使它们成为整个古典时代的风格代表。”尽管各个时代皆有苦痛,但古典主义时期的作曲家的确把欢乐和幸福奉为音乐创作的最高理想。海顿将这种特征传递给莫扎特,并在他那里得到深化。而贝多芬在经历了一生的痛苦之后,仍然把欢乐奉为人生的目标。由此看来,海顿仿佛是这条欢乐之河的源头,那些凝聚在交响曲中的乐观精神最终成为这门艺术又一个重要的思想因素。交响曲的第二乐章是全曲的点睛之笔。木管组依照节奏吹奏出的规则重音为整个交响曲赢得了“时钟”的昵称。海丁克采用略显笨拙的音响表现此章,将作曲家融于音乐的幽默气质表现得恰到好处。观众在轻盈的音乐陪伴下仿佛徜徉于贵族的庭院,在修葺的绿树和喷泉边享受怡然的午后时光。心灵的时钟滴答经过,将现实的纷扰化为一片和谐。与上一晚演绎的浪漫悲情不同,芝加哥交响乐团在演奏中换了风貌。圆号与木管声部奏出的钟表音响矜持、典雅,为弦乐队飘逸的主题附上一层轻薄的纱幔。整个乐队着力在温暖的音色上作文章,为幽默的交响语汇增添了一份浓浓的亲情。第三乐章小步舞曲延续了第二乐章典雅的古典气质,并通过幽远的圆号音响和定音鼓点奏流露出田园气息。海顿淳朴、憨厚的性情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仿佛能够透过音乐望见大师志得意满的欢乐笑容。海丁克在第四乐章的速度处理上比一般的录音版本稍快一些。这一变化增强了终曲乐章的动力性,使它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现代人的欣赏趣味。尽管如此,乐章中蕴含的欢乐情绪却丝毫未变,甚至得到强化。我们从现场的气氛中发现,海丁克对于欢乐的理解显然超越具体的时代。他坚信海顿交响曲中拥有的欢乐必然能在今天的观众中引起共鸣。因为欢乐是人类普遍的情感特征,而它也正是交响曲永恒表现的又一思想精神。

安东•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作品一贯以篇幅长大、技法传统著称。海丁克此次带来的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乃是他所创作的最受欢迎的交响作品之一。作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布鲁克纳将自己对基督教的信仰融入到几乎所有作品的创作之中。难怪有人戏称布鲁克纳是交响曲创作领域的宗教学家。然而在《第七交响曲》中,布鲁克纳着力表达的不仅包括虔诚的宗教情感,还有一份对交响艺术创作传统的追忆和向往。指挥家准确地把握住信仰这一要点,由此展开对全曲精神内核的深入解读。在第一乐章里,作曲家首先用明媚、流畅的音响呈现出一片温情。乐队的铜管声部奏出清利柔和的音响,象征天际召唤灵魂的号角。在弦乐涌动的音流中,旋律一点点向上升腾,将纯真的情感呈现给光明中的光明。在乐章的副部,海丁克引导弦乐声部用深沉的音调检视自我,在天地相隔的绝对差异中明确世人卑微的身份。尽管如此,指挥家以雄健的姿态推进音乐的发展,在紧密的声部连接中抒发着积极乐观的处世态度。正直与庄重成为贯穿乐章的精神特征,为信仰的确立提供了坚实的保证。定音鼓在乐章的尾声部分首次渗入,以滚奏的方式衬托管乐直插天际的壮丽音响。海丁克在此将作曲家要求的渐强效果刻意强调,使乐团的音响张力最大限度地予以体现。乐章结尾出人意料的渐强让所有观众猛然感受到芝加哥乐团惊人的音响魅力。它仿佛隐藏在幕后的雄狮,突然的咆哮使整个大厅都为之震撼。尽管如此,乐队在此处并不是为了散布恐怖,而是要用信仰的烈焰照亮每个蒙昧的角落。第二乐章采用缓慢的柔板,是一曲带有哀悼情绪的壮丽颂歌。就在1883年布鲁克纳预备创作这个慢板乐章时,瓦格纳辞世的噩耗令作曲家深感悲痛。在布鲁克纳心中,瓦格纳是他音乐创作最为切近的榜样之一。为了纪念这位德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歌剧艺术大师,布鲁克纳模仿瓦格纳惯常采用的无终旋律,营造出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音响效果。他还在乐章的尾声部分加入了四把瓦格纳大号。恢弘的音响使观众几乎忘却了作曲家的名字,仿佛置身于瓦尔哈拉神殿之中。海丁克十分理解布鲁克纳的情感。他企图用这感人至深的音乐同时纪念两位饱受争议的大师,使他们忠于艺术,尊崇传统的人文精神得到彰显。第三乐章作为一个谐谑曲乐章除了依旧保持传统的3/4拍外几乎名不副实。作曲家将整个乐章创作成一个狂飙突进的雄浑篇章,其间包含着浪漫主义晚期自由奔放的情感特质。指挥家以娴熟的技术精心调配着各个乐段的音响层次,使乐章的内部变化层出不穷,饱含新意。全曲第四乐章从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总结功能。第一乐章拥有的信仰之情再次从奋进的音流中浮现出来,并伴随乐章的展开奔涌向前。海丁克将整个乐章描画成一条灿烂的星河,其中不时闪现出瓦格纳、李斯特、贝多芬,乃至J.S.巴赫的音乐身影。交响音乐深厚的艺术传统在这里汇合,终于凝聚成庄严、崇高的文化丰碑。对于乐队而言,演奏这个乐章如同在进行一次时空穿梭。他们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转换音响风格,以便将人们引入交响艺术的纪念馆中。有时,我们几乎分辨不出前后风格的衔接点,一切只在指挥家从容的手势提示中迅速做出。观众不由得惊呼,这哪里是一支乐队,而是一个熟谙交响艺术的精神个体,努力调动一切经验为我们创造出别开生面的音响天地。这个终曲乐章道出了指挥家回归传统的艺术心声,同时也为芝加哥交响乐团两天来的激情演出作了完满的总结。

乐队奏完尾声的一刻,台下观众用热烈持久的掌声和欢呼声表达着意犹未尽的狂喜之情。能够在现场品味如此地道的交响乐演出,对于在场的每个人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演奏使观众从原本艰深的交响音乐中获得丰富的情感体验。而海丁克出神入化的指挥艺术更完美地揭示出古典音乐无可置疑的艺术魅力。艺术家们对于音乐的巧妙设计和精彩演绎使我们深刻认识到,人类悲伤与欢乐的情感,以及信仰引发的崇高精神正是西方交响艺术集中表现的三个核心内容。它们渗透在鲜活的作品之中,从而构成交响音乐不可或缺的精神线索。交响艺术之所以成为“严肃音乐”的代表,是因为经典作品能够撼动人们的心灵,唤起个体对生活的反思,对理想的追索。这种审美方式由于劳顿心智,似乎早已显得不合潮流。但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访华演出却让我们重新关注起交响音乐,尽心陶醉在由音乐承载的思想洪流之中。或许,这正是指挥家海丁克为首的一班艺术家们希望传达的文化信息,即交响艺术应该回复它作为一种深刻的音乐艺术形式的应有价值,而人们对于这种艺术的需求不会日趋衰弱,反而会在经历一个时代的反思之后重新兴盛起来。十多年来,我国交响音乐的创作与表演趋于边缘化的事实已经为众多关心音乐发展的有识之士所关注。大家认识到,中国交响音乐创作人才与欣赏受众的培养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踌躇不前的理由。因为,严肃音乐发展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作用于人的精神,通过音乐提高人们的艺术品位和思想境界。而这一目的也正和我国促进文化大繁荣、大发展,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总体目标相符。面对芝加哥交响乐团所带来的高水平的交响音乐演出,我们能深刻感受到自身在交响音乐领域与国际一流水平存在的差距。与此同时,我们亦欣喜地看到,交响音乐对于今天的人们依然有着广泛的吸引力。生僻的作品、长时的聆听,朴实无华的演奏并未使观众敬而远之,反而使他们首次认识到交响音乐原来是这样一种撼动心灵的精神财富。

(照片提供:国家大剧院)

刘小龙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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