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所以我们还需要书吗?

时间:2022-10-10 08:22:06

应该进入第五或第六年了,每年到书市期末回顾,非得都要用上一句“今年继续衰退”,衰退俨然已经是一种常态。意外的是,2013的衰退可能更甚于往年。往年如果像小规模的“土石流”,出版业者坦承,2013下半年后就是“整座山崩下来”,产值仅十年前的一半。博客来网络书店公布了一个数字,四十岁以上购书人数成长了11%,十九岁以下降一成,这个数字明白道出一个出版人必须面对的事实:当前的购书主力为中年族群,四十岁以下的一代,很难再回到传统的纸本阅读了。

但在这崩下来的山中,挟泥沙以俱下的,俯拾皆是闪闪发亮的金子。

2013年的整体大环境极其不利于纯粹的阅读,安静、无所为而为的阅读,脸书、line与iPad大量侵夺阅读时间,加上一波接一波而来的公民运动,把街头变成了行动书房,民主教育的教室。所以我们还需要书吗?

这是骚动不安的一年,虽然没有发生动摇社会的大事,但问起来,每一个人都有各自关心的社会议题,每一个人也多少都在惶惑不安中,在满腔的怨怒中度过,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更坏。

如果要找一组书对应这一年的社会运动,一定有《公民不冷血》,也有梭罗最后的演讲《公民,不服从!》。有教人如何对公众议题做哲学思辨的《哲学哲学鸡蛋糕》。有汉纳·鄂兰(Hannah Arendt)全程参与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审而写出的《平凡的邪恶》。有《草木皆兵:迈向全面政治化的社会》、《时代正在改变:民主、市场与想象的权力》、《土地正义的觉醒与实践》;有《隐形生产线》、《香蕉战争与公平贸易》。南非有一部公认全球最进步的宪法,它的核心精神,是关怀人性尊严,以及对人类社会和解共生的盼望,《断臂上的花朵》重现其建构过程。

变变变,太多的变,太多的模糊,我们需要在书中找到指引,从《行为的艺术》学习如何思考。

关于宗教理念、心智运作和政策,我们还需要上下求索的大跨度书作为思考与判断的梁柱,2013年大书书单特别长,从《耶路撒冷三千年》、《债的历史》、《快思慢想》、《从帝国废墟中崛起》、《伟大的追寻》、《国家为什么会失败?》到《百年追求》。其中《快思慢想》则因翻译事件爆红。

《快思慢想》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康纳曼论述人类心智的经典之作,由翻译与著作等身的台湾中央大学认知神经科学究所所长洪兰翻译,一出版即登上排行榜,随后遭到有专业背景的读者投诉,指出书中多处翻译错误,文理不通,更有人进一步统计出书中每一页平均有0.8个错处,接之是一连串举证式的批斗,迫使出版社同意读者退书,等于承认“劣译”为事实,写下台湾科普类翻译书籍大量退书的纪录,最后以修正本收场。

《快思慢想》翻译事件让长久以来的翻译质量问题跃上台面,受到检验,吊诡的是它仍然创下近二十万本的销售量。

这一年,我们出版了更多的核电教本,也有了更多对于“家”的思索。

“家”的传统定义正在崩解。非婚家庭是家,同性结合是家,一个人也是家,在独居崛起时代《独居时代》引领我们如何思索和看见,以及学习一个人生活。

与此同时,一个从父母到子女都晚熟的世代也已然降临。王浩威《晚熟世代》要说的是,这个世代之所以晚熟,乃是当他们面对一个机会和威胁都以十倍速袭来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选择的不是战斗,而是逃逸。

逃避不了的是日常的饮食。

面对黑影幢幢的食品疑云,饮食书进入“吃得对”,“吃得安全”与“自己当农夫”的新纪元,譬如《择食》、《台湾好野菜》、《懒人农法第一次全图解》、《这辈子一定要当一次农夫》。

犹有微温的理想还在某个角落继续燃烧,范毅舜《公东的教堂》,关晓荣纪实摄影书《八尺门:再现2%的希望与奋斗》和《南风》重现陈映真《人间》杂志人道主义的报导文学与纪实摄影精神。一千三百位诚品书店“阅读职人”从十万本书中选出《书店不死》为“最想买的书”;《南风》是“最想卖的书”。

从为运动的理念基础打桩到提供实用有效对应之道,出版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了社会运动。

人生的主题小确幸,漫天飞舞的疗愈

人是矛盾的动物。

我们一方面走上街头抗争,补充理论弹药,省思自我,另一方面,我们也在集体排队吃美食赏黄色小鸭,在相互取暖的跨年花火和演唱会,还有猫熊圆仔的无敌萌样中,仿佛被抚慰,被疗愈了。此时此刻,轻柔的疗愈胜过热辣辣的激励。

小旅行正夯。文学耆老叶石涛说过,台南是一个适合人们做梦、干活、恋爱的城市,政大书城因此来到台南开五百坪大书店;《如果那是一种乡愁叫台南》、《台南的样子》、《台南过生活》、《移民台南》、《府城的美味时光》,2013年没有一座城市像台南被一再书写如同情书。

小日子,小革命,小旅行,小清新,小确幸。

微风,微电影,微整型,微型创业,微热山丘。

“小”与“微”虽然消蚀野心限缩视野,是个人面对大时代的避退,在极端资本主义前的转身,却也是某种程度的自我探索与觉醒。

我到底要怎样的人生?我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大书标示我的大理想,但追求微小确定的幸福,寻求感动与疗愈,多半才是人生的主题。这一年台湾卖得最好的一本书叫做《一周腰瘦10公分的神奇骨盘枕》,一年不到售出二十万本,仿佛现在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只有瘦一点,再瘦一点。《惊人的视力眼球操》次之,显示台湾的健康实用书大权一直操之在日本人手中。卖得最好的日本小说是东野圭吾《解忧杂货店》,一个既有穿越,又有人情温暖的故事,很正面也很疗愈。

还有写出特有人生风景的《29张当票》系列,它被模拟为“当铺版的《深夜食堂》”。

商品仿佛只要贴上疗愈的标签就有魔法,《解忧杂货店》是疗愈系小说,也有人在《格雷的五十道阴影》里得到现实中不可能的满足。《文具控》是疗愈系的文具。《东京多肉植物》是疗愈的植物。《天然手作面包101道》、《原味》教人做出疗愈的面包。跑步更是一种疗愈,它取代单车成为时尚,《欧阳靖写给女生的跑步书》竟冲到排行榜冠军。《强风吹拂》之所以能够重现江湖,不是因为三浦紫苑红了,而在于它是一本热血的跑步小说。

肆一以《想念,却不想见的人》、《那些再与你无关的幸福》荣登新世代两性作家盟主,这是男人写给在爱情里受伤的女人,简单温暖,有疗愈力。

当红励志作家布芮尼·布朗博士《不完美的礼物》和《脆弱的力量》教人拥抱真实的自己,而脆弱,正是人的本质。新的成功标准是《跟任何人都可以聊得来》,这本书在一年之内七十刷,职场沟通力固然要紧,但下班回家后,《每一天都是放手的练习》。

这一年,我们放弃永无止尽的战斗,反身追求幸福,安全,以及温柔抚慰。

日升月落,与脸书共浮沉

于是很多时候,我们独自一个人,浮沉于脸书大海,在脸书上贴文,按赞或留言,代表“我”的存在和参与。

这有着另一层意义,就是每一个人都在营销自己,放大自己。

脸书演变成发动营销的引擎。

部落格、脸书粉丝团正式成为生产新手作者的基地,特别是图文作家,当网络人气冲到一定程度,就会被出版社“猎人头”,转进实体纸本书战场。《指南》、《五斗米靠腰》、《Debby Woo爱情生活百科》、《翻白眼吧!温迪妮小姐》、《每天回家老婆都在装死》、《香蕉太太白烂怀孕生产日记》等等等,族繁不及备载,都诞生自虚拟世界,都在宣告只要有创意,冲出人气,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当然也因此改写了作家与书的定义。

甚至骆以军,他在脸书上放轻松写的po文,也被脸友簇拥成《小儿子》一书。

这一年,发烧的纪录片从《拔一条河》、《看见台湾》到《十二夜》,无一不靠成立粉丝专页,透过脸书聚集人气,最后让人们愿意走进电影院。

然后它们一定配备有平面出版品。杨力州与余宜芳的《拔一条河》,齐柏林《我的心,我的眼,看见台湾》,《十二夜》则与纪录日本熊本市立动物收容所“零安乐死”的《我要它们活下去》产生共振,提高了集体创作的《放它的手放在你心上》的能见度,猫书升级到书写流浪猫的《岛屿街猫手册》、《猫中途公寓三之一号》,不再只是卖萌的写真集。

这一条路如果再走深一点,就会遇到《共病时代》,这是一本让人大开眼界的科普书,两位作者透过访谈上百位医师与动物医生,重新赋予医学新生命与新境界,告诉我们,同源,“健康”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个物种的事。

我们与动物比想象中的还要相像。

这也是书被电影电视气旋卷入的时代,当一本书被翻拍成电影,改编成电视,票房好或收视率高时,它的命运不是从谷底翻身,就是好上加好,加倍奉还。

出版社都有清楚的数字,文学名著是因为拍成电影才被重新看见,譬如《悲惨世界》、《大亨小传》、《战争游戏》、《饥饿游戏三部曲》、《少年Pi的奇幻漂流》、《编舟记》、《天地明察》……无论是因为看书而去看电影,或者反过来,看了电影才决定买书,书与电影的关系如影随形,如花与叶的纠缠,作家的新挑战或许是写出一本无法被转换成影像的小说吧。

《一代宗师》则是另一种模式,把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团队的武学美学,透过纸本演出,而且限量。

如果要论大众影响力,则有《甄嬛传》、《兰陵王》和《半泽直树》的横扫千军万马。《兰陵王》原著小说登上年度畅销榜,它的操作方式是反向的,先出版原创小说再推剧。《甄嬛传》衍生出《后宫甄环教我的80件事》;《半泽直树》的“加倍奉还”根本就是街头巷尾人人使用的年度流行语,一本乏人闻问的小说《飞上天空的轮胎》,因为是《半泽直树》原创作者池井户润在台唯一作品而翻身。书的命运有时候简直可以写成一则则曲折离奇的故事。

华文创作与翻译文学

这一年,文化界大喜亦大哀,吴明益小说《复眼人》进军国际;四十周年的云门舞集在台东池上收割后的稻田舞出新作《稻禾》,交出“云门创意解密之书”的《打开云门》。五十八岁的李国修离开人世,留下二十六年创作的二十七部剧作《李国修戏剧作品全集》。

继十三册的《木心作品集》后,由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的一套四册《文学回忆录》出版,从古代到二十世纪,从西方到东方,木心讲的不是学术的文学史,而是他个人的、 一个作家/艺术家的文学史,自由自在,斩钉截铁,是文学史,也是文学作品。

畅销榜的书,多半落在解决红尘俗世的烦恼,但文学,却是站在红尘俗世的另一头来看红尘俗世。

只是纯文学书极少畅销,但无论畅销与否,这都是华文文学大爆发的一年。散文的纪实与虚构之战,更令文学评论家肾上腺素分泌旺盛。被点名盛赞的散文书有《木心文学回忆录》,唐诺《尽头》、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我》、陈列《踌躇之歌》、张惠菁《双城通讯》、周芬伶《散文课》、房慧真《小尘埃》、黄丽群《背后歌》、柯裕棻《洪荒三迭》、言叔夏《白马走过天亮》、王盛弘《大风吹》、杨富闵《为阿嬷做傻事》与《我的妈妈欠栽培》、李娟《羊道》、毕飞宇《造日子》、苏童《童言童语》、阿泼《忧郁的边界》、黄汤姆《文学理论倒读》、陈雪《台妹时光》、刘克襄《里台湾》、焦桐《台湾舌头》、罗毓嘉《弃子围城》、王文娟《岁梦纪》、向阳《写字年代》、李黎《半生书缘》,但唐谟《约会不看恐怖电影不酷》……比起品系繁复成绩斐然的散文,小说相对闲寂,但王定国《那么热,那么冷》、张大春《大唐李白》、蒋晓云《红柳娃》、颜忠贤《宝岛大旅社》、金宇澄《繁花》、东年《愚人国》、李乔《散灵堂传奇》、黄锦树《南洋人民共和国备忘录》、陈淑瑶《涂云记》、伊格言《零地点》、何致和《花街树屋》、林宜澐《海啸》、刘梓洁《亲爱的小孩》、丁允恭《摆》、成英姝《恶魔的习艺》、黄碧云《烈佬传》、苏童《黄雀记》、阎连科《炸裂志》、吴钧尧《遗神》、罗浥薇薇《骑士》、包冠涵《敲昏鲸鱼》、花柏容《被劫持的影子》、安石榴《喂松鼠的日子》……四处有火光。散文小说,前辈新锐,大陆台湾香港,成长的乡土的性别的爱情的灾难的传记的寓言的神话的通俗的大江大河的,无一无亮点,但新世代小说家还是难以挥别无法出头天的困境。

闪亮的金子中,书写高龄化议题的《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我》,知识含量和感情浓度兼具,包覆了日常与文学,辛辣讽刺有之细腻温柔有之,同时获金石堂书店和《联合文学》选出为“年度作家之年度之书”。

日本大众文学市场一向稳定成长,2013年由东野圭吾、三浦紫苑和凑佳苗分享天下,村上春树有一点下滑。欧美翻译小说则在急冻多年后,一本科幻的《羊毛记》宣告了它缓慢复活,丹布朗《地狱》和J.K.罗琳《临时空缺》也没有卖不动的道理。后有艾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惜她的小说在台湾不是绝版就是库存有限,两个多月以后《太多幸福》、《亲爱的人生》总算填补空缺,一举巩固了短篇小说的文学地位。《塔里的男人》、《琥珀眼睛的兔子》和《十一种孤独》则从众多翻译文学中出线,获中国时报开卷版翻译类好书奖。

所以我们还需要书吗?

也许诚品书店松烟店回答了这个问题。作家埋头苦写,出版还在继续,在线购书成长,实体书店也没有死亡,总是有人因为遇到一本书而改变生命。八月开幕的松烟诚品,把书店藏在生活美学精品、文创艺品、咖啡茶叶美食中;藏在服装饰品、吴宝春面包店、电影院和表演厅中,像树海中的小花,等待被发现,宣示了“书店,藏”时代到来。

李安批评台湾电影,格局小、气虚,但书和书店绝对不然。书和书店为生存而演化,偶有突变,但在崩落的土石堆中,它们依然守护着理想,闪闪发光。

我们当然需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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