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中意的冬天

冬天来了。是我最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冬天的冷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干净。

论文依旧完全没有指望。想想看我来巴黎已经有一年多。

这一年真是好长啊。有很多事情都发生过了。想想看我原来在那个名叫TOURS的小城里面的时候，觉得时光真是漫长得快要把人闷死了。过一年仿佛要长三岁。其实那是个漂亮的地方。也不像巴黎一样有这么多的坏人。那天我梦见它了。我梦见火车站前面那条窄窄的街道。很长很长的灯火。其实我还是怀念那个地方的。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光。但是我不想回去，一点都不想。因为那个城市里面的确还有我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不愿意想起来的人。

巴黎的冬天每天都在下雨。每天早上走出地铁站都能看到的那个流浪的老太太被救护车拉走了。她总穿一身很脏的吉卜赛人一样的衣服，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好像还酗酒。我不知道她死了没有。不过如果是住在医院里的话也好，她有了一个暖和的地方过冬。若是死了也好，她从此不用再居无定所。

小的时候我看到像她这样的人，觉得他们很可怜。少年时看到这样的人，总是想我自己宁愿死也不要这么活着。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是输了的人，是被打败然后又爬不起来的人。我自己觉得我自己一定是可以赢的。我想要好多好多的钱，过很好很好的日子。但是现在，我觉得，他们一定比我更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

夏天的时候爸爸妈妈送我一个新的本本。旧的那个留给我妈妈了。我其实很舍不得它的。我所有的小说都是跟它一起写完的。现在里面的东西全部被清除了。它就已经没有了我们一起共同的时光的记忆。我跟妈妈说：妈妈你可千万千万要对它好呀。妈妈说怎么这个孩子这么奇怪，不过是个电脑而已，怎么对它好，又不是人。可是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永远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怀着最深切的，没有办法跟人解释的感情。

商店里面已经在开始挂圣诞花环了。还有圣诞老人的红帽子。小时候我家里有一本连环画，是讲一棵过完了圣诞节以后被人们扔掉的圣诞树。它一个人躺在垃圾堆里，跟老鼠们一起，怀念着它全身上下挂满彩灯跟装饰时候的盛景。任何一样东西，无论它有没有生命，都有自己最华彩的好时光。有些人并没有回忆的兴致，可我总觉得它们没生命的东西会有。因为它们总是那么安静。如果不回忆的话，该多寂寞。

前天凌晨的时候，我赶完一个作业，已经两点。水瓶座沉睡的呼吸声从里面的屋子传出来。我就在那个时候把我以前的文字调出来看了。因为《告别天堂》，二四年变成了我此生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年份。两年前的文字，真是又熟悉又陌生。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狂啊。对自己之外的人和事通通漠不关心。从来不去思考自己不关心的东西也有存在的价值。对自己跟别人之间的区别一点都无法忍受。就是在那么懵懂的时候开始糊里糊涂地讲故事给别人听的。心里执著地相信着上帝会替我把红海劈成两半，让我从中间的土地上边行走。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埃及人。只有在害怕跟屈服的时候才会对信仰低头。其实我也是的。只不过，我想变成摩西。哪怕一秒钟也好，我就愿意单纯地为了一个不会再出现的奇迹热爱所有卑微的生活。现在我知道了，如果不行，也没关系。因为人生原本如此。日光之下，并无新的事。前人早已行过了。传道书是旧约里最伤心也最妩媚的一个微笑。

我记得萨义德在他的《格格不入》里面说，他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雪的。他说他不喜欢雪，因为雪地让他联想到死亡。可是我就喜欢雪。上高中的时候，我总是能梦见一片完好的，没有一个脚印的雪地。有的时候是在夜晚的路灯下面。有的时候是在清晨明媚到脆弱的日光中。

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片雪地。静谧，冰冷，可是没有丝毫恶意。它永远都在那儿，在那个最深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守护它，不想让它上面落上任何一个人的脚印。

现在我不怎么做雪地的梦了，倒是会做关于逃跑的梦。那天我梦见我一个人在地铁站等地铁。然后地铁来了，可是车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我觉得不对劲，就不敢上车。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乱转。终于在幽深的地铁站里看见高墙上有一扇小窗。很费力地爬上去看，才知道窗子里面居然有那么大的一片空场。足有篮球场那么大吧。所有地铁里的乘客都被困在里面。男女老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们是刚才消失不见的那些乘地铁的人。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围着他们。然后我就听见枪响，他们手无寸铁，一个一个像多米诺骨牌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下去。我掉头就开始狂奔。被他们发现了。子弹擦着我刚刚踩过的地面呼啸而过。

后来我醒了。寂静的黎明里，天还是暗沉沉的冰蓝色。一时间真的以为自己是在亡命天涯的路上。觉得很冷。我是很怕冷的一个人。但是就是喜欢寒冷的冬天。最想去的地方是芬兰瑞典或者冰岛，圣彼得堡也行，只要能让我看看传说中的极昼还有极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度过一个全部由白天或者全部由黑夜组成的二十四小时，是件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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