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人物剪影

时间:2022-10-09 02:56:56

古镇人物剪影

徐三和他的女儿

徐三是个拉胶皮车的,他的家住在减河镇,离沧州二十余里,他拉车的距离,就是这么远,有时从减河镇到沧州,有时又从沧州到减河镇。拉了两年车,徐三有了点积蓄,便买了辆轿车和一匹枣红马。那轿车蓝色的棚子,四周配上五彩缤纷的璎珞,他又在那匹枣红马的脖子上拴了几个铃铛。新轿车配上枣红马,在通往沧州大路上一走,踢踢哒哒,叮叮铃铃,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不过,车费也涨了,常雇他轿车的人,都是镇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刘五臣是其中的一个。

刘五臣,是减河镇炮楼上的汉奸队长,大个子,吃得膘肥肉胖,足有三百斤。他脚蹬马靴,屁股左边挂着一枝王八盒子,屁股右边挂着一把大洋刀。白衬衣扎在绿色裤子里,戴一顶日本帽,打扮得洋不洋中不中,像一个二鬼子。其实,据点上连烧水的,做饭的,打杂的,有枪的,没枪的全算上,不过百十人,他却自称司令。所以,人们不喊他队长,喊他刘司令。

刘司令有马,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有一辆敞蓬汽车,可他不坐,偏要坐徐三的轿车。其实,刘司令的心并没在那辆轿车上,他是看上了徐三那如花似玉的女儿。

徐三的女儿杏子,二十余岁,在这个小镇上漂亮得出了名。刘五臣想娶徐三的女儿做第九房姨太太。所以,他一想到沧州去,便低三下四地亲自到徐三的小院里去雇轿车。为的是看看杏子,看看杏子的笑脸,从她那小手里接杯茶,或接棵烟,顺便摸摸那姑娘的脸蛋,摸摸那高耸的。徐三因为怕刘五臣,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天,镇长拿着点心布匹首饰来给刘五臣说媒。徐三一脸的不高兴,可不敢说,他怕刘五臣翻脸不认人。镇长放下东西走了。镇长前脚走,徐三把送来的东西隔着墙头扔到外边去,杏子哭着喊着把布匹首饰抢回来。

结婚的时候,刘五臣打扮得像个绅士似的,长袍马褂礼帽,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敞蓬汽车上,那杏子,身穿绿地红花的旗袍,高跟鞋,飞机头,脸搽得白白的,嘴唇抹得红红的,戴着一副墨光眼镜,站在刘五臣的身边。那汽车周围扎了几百朵纸花,车左边有一挺重机枪,车右边有一挺轻机枪。汽车前边是十几人的洋乐队,汽车后边是两个排的荷枪实弹的兵,威风凛凛地在小镇的大街上慢慢地走着,引了那么多人追着看。

徐三呢?一清早就赶着轿车出去了。有人看见他的马车停在减河岸边一棵柳树下,他埋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徐三自从攀上刘司令的高枝,镇上人们见了他,连称呼也变了,以前,直呼他徐三,如今,在“三”字的后面加上了一个爷字。“徐三爷,还出车啊?”徐三一听,把脖子一梗,“你叫的谁?我,徐三,不是爷。”镇上人说:“三爷,如今是刘司令的丈人,今非昔比了。”徐三笑笑,说:“他是他,我是我,井水不犯河水。”

徐三照常赶他的轿车。

一天,杏子回来了,对她爹说:“你女婿说了,过两天,让你去炮楼上当司务长,整天价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用去赶车了。”徐三说:“我不识数,当什么司务长?我还是赶我的车吧。”

过了一天,杏子又来了,说:“爹,你女婿说了。让你去炮楼上当个连长,每月不少的薪水,你就别去赶车了。”

徐三说:“我怕枪,一看见枪就眼晕。”

因此,刘五臣照常当他的司令,杏子照常当她的姨太太,徐三照常赶他的马车。

刚过了一个365天,杏子哭着跑回来,那身花旗袍也撕破了,脸上,背上,大腿上,屁股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徐三此时刚出车回来,桌上一盘花生仁,烫了一壶小烧酒,正自斟自饮呢。见杏子狼狈的样子,就问:“怎么啦?弄成这个样子?”杏子哭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又说了一个姨太太,把我踢了。”

徐三一听,把脸一沉,呸的一口,把酒喷在杏子的脸上,骂道:“活该!你不是美么?你不是想当姨太太吗?这一下报应了吧。你死去吧,还回来干什么?”那杏子本来满肚子委屈,想听几句温暖的话,没想到却遭到爸爸一顿冷言冷语,便一转身,哭着跑出去。

等到徐三把那壶酒喝完,才想到杏子的事,一想,不好,忙披上衣裳跑了出来。他顺着减河往前找,在一棵大柳树下,见到了杏子脱下的高跟鞋和那被撕破的旗袍。他猜想,杏子是寻短见了,他这时望着昏黄的河水;抱着杏子的衣服,沿着河沿往下游跑,边跑,边哭,边喊着,杏子,杏子,可是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哪里有杏子的影子?正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杏子。她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身花衣服。杏子嬉笑着说:“刚才我是故意吓你的,嘛去死,我还想等着收刘五臣的尸呢。”不过,杏子从此也破罐子破摔了,她成了镇上的暗娼。

八路军的大炮把减河镇的炮楼炸平了,并活捉了刘五臣。刘五臣罪大恶极,烧杀抢掠奸女,一切坏事都干了。区里决定在减河镇开公审大会。开会那天,台下有几万人,上台诉苦的有几十人,从早晨一直诉到下午三点,到区长宣布把刘五臣拉出去枪毙时,呼啦上来一群人,拿刀子的,拿锥子的,拿剪子的,一会儿把个刘五臣就大卸八块了。杏子也来了,她用刀子把刘五臣裆里那三大件割下来,回家喂了徐三的那只狗。

定成分的时候,徐三赶了一辈子车,定为贫民。杏子呢,是汉奸的小老婆,可又被汉奸踢了,又可恨,又让人同情。后来又不学好,和镇上的光棍不光棍都睡过觉,就定个破鞋吧。地富反坏,破鞋,也属于坏分子。因此,杏子被镇上的人,在脖子上挂着两只破花鞋游了一次街,也就算了。后来,听说她嫁人啦,后来,听说她抽大烟,死啦。徐三呢?镇上人说,他的车破了,马死了,人老了。

哑巴和大白鹅

芒种三天见麦茬。芒种已过,一场南风,把满地的绿色的麦浪,一夜间变成黄色的波涛。周百万坐着三匹马拉的轿车,顺着田间小道来到麦田里,他下了车,望着这一望无际的麦田,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人常说,豆打长秸,麦打齐,难得今年小麦长得这样齐爽,站在远处一望,真像麦海中飘动着一领领席似的,今年又是个好收成。

财主周百万是周庄人。是当地挂千顷牌子的主儿,周围十几个村都是他的佃户。常言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这争收抢麦的任务,就在这三两天中。每年这时候,是周百万寝食不安的时候,他担心天上下雨下雹子,更担心那佃户村拾麦子的娘儿们。

当地有这样的习俗,地里的麦子割倒了,村上的女人们,带着孩子要在后边捡掉在地上的麦穗,这叫拾麦子。佃户们的女人,到周百万地里拾麦子,当然,也有连拾带偷的时候,这是周百万最挠头的一件事。

那周百万回到家,把看到麦子的情况和自己担心的事向小老婆说了。这小老婆生得白白胖胖,臀肥,人送外号叫大白鹅。是周百万花500大洋从一家妓院里买来的,她和周百万恩恩爱爱,当一半子家。她刚才听了周百万的一番话,忙说,这拾麦子的事,你甭担心,交给我吧。说着,让人把长工刘刚叫来,如此这般调教一番,那刘刚便点点头去了。

这刘刚,是个哑巴,人生得五大三粗,愣愣青青,只知道干活吃饭,什么赶车,打更,喂牲口,看青,什么活都干,像周百万的一头牛,一只狗。

麦子开镰了。几十张镰,一字摆开,风似的向前拥去,半天,麦子倒了一大片。接着,村上拾麦子的大闺女、小媳妇、孩子们也跟上来。这时,哑巴刘刚出现了,他脱得赤条条的,在拾麦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人群中追着,跑着,一边追,一边还阿巴阿巴地叫着,这样一来,拾麦子的人都走了。

哑巴刘刚的非常行动,使佃户们非常气愤,人们都猜想,这损招儿,一定出自大白鹅之手。王庄王二奶奶跳起脚来,大骂周百万,骂大白鹅,骂哑巴傻刘刚。第二天,她找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又带着这伙拾麦子的队伍出发了。几个老太太冲在前边,挡住哑巴,让姑娘媳妇的在后边拾。这法儿还真行,姑娘媳妇拾了麦子,可把几个老太太累了个臭死,四个人,晚上回来,躺倒了仨。只有王二奶奶身子骨还算行,没躺下来。

晚上,王二奶奶,躺在炕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琢磨怎么整治哑巴刘刚,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一个办法。第二天一清早,就跑到她娘家去了。她娘家在小刘庄,和哑巴刘刚的爹娘是一个庄的,也是周百万的佃户村。小王庄离刘庄三里地,这王二奶奶虽已70多岁,可走起道来像一阵风似的,到刘庄把事办了,回到家,还晚不了吃早饭。

吃完早饭,她又带着拾麦子的大军出发了,路上,又碰到其他村的姑娘媳妇们,大家汇合在一起,向周百万的麦子地奔来。

进了麦子地,远远就看见哑巴赤条条地站在那里。这时,王二奶奶从人群里拽出一个女人来,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条裤子,二人迎着哑巴走去。

那哑巴英雄似的,赤条条地迎上来。这时,二奶奶和那女人走到哑巴面前,只见那女人把手里的裤子往哑巴头上一摔,骂道:“现眼包,穿上!”那哑巴一见那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那条裤子向腰里围了围,阿巴阿巴地叫起来。那女人左右开弓,照着哑巴的脸扇了两巴掌,自己也哭了。原来这女人就是那哑巴的娘。

那哑巴穿上裤子走了。这一下,可欢了那些拾麦子的姑娘媳妇们。

两天以后,有人从周庄三里地以外的一眼井里发现了哑巴的尸体,那尸体裸的,。据说,那刘刚的裤子和袄是从大白鹅屋里被周百万扔出来的,就在同一天,那大白鹅也上吊死了,怎么死的,这事儿至今还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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