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屈原·李贺

时间:2022-10-08 08:41:29

的艺术欣赏口味,偏于浪漫与豪放。1958年,南宁会议和成都会议期间,毛一再表示不喜欢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太现实了就不好写诗;欣赏屈原、李白,提倡“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毛在这个年头提倡浪漫主义,自然与发动旨在短时期“超英赶美”的“”直接相关,但也确与其素有的欣赏口味相关。

说到浪漫主义,在中国文学史上开先河的是庄子。鲁迅的经典性评价是:“其文则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郭沫若在《庄子与鲁迅》一文中说得更具体:“庄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确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他不仅是一位出类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拔萃的文学家。”“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发展。”“《庄子》这部书差不多是一部优美的寓言和故事集。他的寓言多是由他那葱茏的想象力所构造出来的,立意每异想天开,行文多铿锵有韵,汉代的辞赋分明是源于这儿,一般的散记文学也应该推他为鼻祖。足以和他分庭抗礼,在韵文方面当数屈原,在散文方面或当推司马迁吧。”

作为革命家和政治家的,对庄子的思想体系自然无法认同,但对其浪漫主义的文采则与鲁迅、郭沫若一样,“惊其奥博”,“喜欢他的文辞”。要说明这种影响,诗词便是绝好的例证。

胡乔木主编的《诗词选》所收录的最早的作品,是作于1918年4月的《七古・送纵宇一郎》。此诗有多处典出《庄子》,试看全篇:

云开衡岳积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秭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馀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

开首两句中“天马凤凰”,《诗词选》编者解为“指衡山诸峰形状”。中央文献研究室所编《诗词集》注释大同小异,解为“指岳麓山东南、湘江之西的两座毗邻的小山”。后者更为具体,但缺乏必要的说明,如此坐实,反不如前者通脱。笔者理解有所不同,倘顾及到此句的“春树里”,那末似乎也可理解为暮春时节(为罗章龙――纵宇一郎系其留学日本的拟用名――送行,时在当年4月下旬)蓬勃迷蒙的景象,也正与上句的“积阴止”相照应。以“天马凤凰”形容蓬勃迷蒙的春天,典出《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句中的“野马”一般解为:春天林泽中的雾气浮动,状如奔马。诗人以“天马凤凰”来形容,似受胎于此。天马行空,凤凰翱翔,想象更为丰富,形态更为优美。

“鲲鹏击浪”是《逍遥游》的主体形象,最为醒豁,最负盛名。诗人后来一再顾及。

“要将宇庙看秭米”,典出《秋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秭米之在大仓乎?”通读此句的上下文,庄子要说明事物的相对性这一哲理。诗人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以“要将宇庙看秭米”的诗句,抒发青年革命家“丈夫何事足萦怀”的豪情。正是这种吞吐宇宙的心胸,使诗人后来写出“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诗句,写出“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的诗句,写出“小小寰球”的诗句。

结句“我返自涯君去矣”出自《山木》:“送君者皆自涯而反,君自此远矣。”如连读上句“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涯,愈往而不知其所以穷”,不但切合送别友人赴东瀛的本事,而且可以生发新意。

此诗虽出于诗人身后罗章龙的回忆,但以“风格即人”的艺术规律来衡量,是可信的。如果一定要从得到诗人认定的作品中去找出证据,那末1957年1月,诗人交付《诗刊》创刊号发表的《旧体诗词十八首》,其领衔之作《沁园春・长沙》即是,其结句为: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发表之初,注家众说纷纭,多数解为典出“击楫中流”。1958年12月,诗人作自注:

击水:游泳。那时初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弥足珍贵的是,诗人为世人提供了他的早年诗作,虽是残篇,亦足见其性情。这副对仗工稳的联语,其下联出自《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水击三千里”恰可印证作于同一时期的“鲲鹏击浪从兹始”。对于这两句诗,诗人印象深刻,在1964年1月对英译者做口头解释时再次征引。甚至在“”之初的非常时期,1966年7月8日,致信,再次引用以吐露心曲:“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时曾经说过: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可见神气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总觉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就是这样的大王了。”

诗人生前无意发表的《七律・吊同志》,其颈联“斥 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飞”亦典出《逍遥游》:“斥 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最能显示此种影响的,莫过于取材于《逍遥游》所创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其上阕多系化用成句: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逍遥游》中的描述是:“穷法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大山,翼若垂天之云; 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

这首词的主题在刺责赫鲁晓夫,后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自然会更趋于客观。但作为艺术欣赏,取材《逍遥游》,确能见其构思的独特。作者愿意在其生前公开发表,除了政治上的用意,还应当看到在艺术上的自信。

郭沫若认为在韵文方面可与庄子分庭抗礼的,是晚出近30年的屈原。这位楚国的三闾大夫,不但是浪漫主义的诗人,不但是楚辞的首席作家,而且胸怀经邦济世之宏愿,是纵横捭阖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如果说不可能认同庄子的出世之想,那末对屈原的爱国情怀、政治抱负和浪漫才调一定是“与我心有戚戚焉”了。

罗章龙在与结识之初,写过一首五律以记初晤时的情景和感受,中间两联为:

风尘交北海,空谷见庄生,

策喜长沙傅,骚怀楚屈平。

“北海”指“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出任过北海太守。庄生当为庄周,“长沙傅”即西汉初年长沙王太傅贾谊,其所作《治安策》为毛所激赏,称之为“两汉一代最好的政论”。“骚怀楚屈平”显然记录了两位志趣投合的青年纵论屈原及《离骚》的情景。

1913年在湖南第四师范读书时,将自己的听课和读书笔记装订成册,题为《讲堂录》,共42页,前面十几页抄录《离骚》和屈原另一代表作《九歌》(与《九章》相比较,更具浪漫色彩)的全文。《离骚》是中国古代篇幅最长的政治抒情诗,全诗370多句,前半部分回顾历史,叙述身世、抱负与从事政治活动的经历和遭遇,表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信念。后半部分是对未来的憧憬,神驰天地,上下求索,去国远游,终难离故土,抒发了以身殉志的情怀。前半部分的写实与后半部分的想象,真算得上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杰作了。

诗词中虽然还难以举出具体的篇章来印证两者的渊源关系,但屈原的精神境界及浪漫主义情怀确是深深地影响着于《离骚》情有独钟的。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对李贺诗歌的激赏。

李贺,中唐著名诗人,仅存活27年,世称鬼才,与李白仙才并称。同时代另一著名诗人杜牧在其去世15年后,为其诗集作序,评价至高: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复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经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这评价是夸张了一点,诚如郭沫若所说,“称赞得未免有点过分”,“要视《离骚》为‘奴仆’,就是李白和杜甫都还不能这样夸口”。但杜牧的序文指出了李诗和《离骚》的渊源关系,这是为后人所首肯的。《渔隐丛话》有李贺诗“出于《离骚》”一说,清王琦《李长吉歌诗编》序有“长吉下笔务为劲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然其源实乃出自楚骚”之论。激赏李贺,正与此一脉相承。

1958年,正是大力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以推进“”的年头,正是大力提倡“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以歌颂“”的年头。这位政治家兼诗人不止一次提及李贺。

3月下旬,在成都会议上,强调“要尊重马恩列斯,但不可迷信,当作神明,不敢触动”。接着举了中国的两个例子:“中国的儒家对孔子就是迷信,不敢称孔丘。唐朝李贺就不是这样,对汉武帝直称其名,曰刘彻、刘郎,称魏夫人为魏娘,哪一个人都不在话下。”在5月下旬召开的二次会议上,毛发表“破除迷信,不要怕教授,也不要怕马克思”的长篇讲话,在列举几十位古今中外的有作为的年轻人的事迹中,再次提到“唐朝诗人李贺,死时才27岁”。

李贺对汉武帝直称其名,见之于《金铜仙人辞汉歌》。史载三国时代魏明帝拆取汉武帝于长安以铜所铸捧露盘之仙人,欲立置于许都前殿,“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李贺遂作此诗,首句即为“茂陵刘郎秋风客”。汉武名列秦皇唐宗之行,史称雄才大略,李贺径称刘郎。于此印象深刻,对此诗亦烂熟于胸。1949年4月下旬,闻人民占领南京之捷报,毛欣然命笔,立地挥就七律一首,其尾联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天若有情”句正出自《金铜仙人辞汉歌》,意谓金铜仙人忽作远客而悲伤落泪,漠漠无知的上苍若有情感,见此惨淡景象一定也会衰老。毛以成句入篇,赋予新意。也是在二次会议上,在第二次讲话中说不高明,几十年只搞了4万吨钢,“不亡,是无天理。”似乎为“天若有情”作注。1964年1月,对这句诗还作了发挥:

与人间比,天是不老的。其实天也有发生、发展、衰亡。天是自然界,包括有机界,如细菌、动物。自然界、人类社会,一样有发生和灭亡的过程。社会上的阶级,有兴起,有灭亡。

稍后,这年8月,在与哲学工作者谈话时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思想。

“天若有情天亦老”还可以上溯到20年代末,在《采桑子・重阳》中的诗句“人生易老天难老”。前者是艺术的想象,后者则是哲理的诗论,抒发不同的感慨,也可以看出后者与前者的渊源关系。

在其诗词中引用成句,目前所能见到的,共有四处,其中二处为引用李贺,除“天若有情”一处外,另一处在1950年10月所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其下阙为:

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

诗人兴会更无前。

为平仄的需要,将出自《致酒行》的“雄鸡一声天下白”稍作改动。李贺原句表达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强作旷达的幽愤,试读诗篇最末四句: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云,谁念幽寒坐鸣呃。

一如引用“天若有情天亦老”,意境发生了质变。诚如郭沫若所说:“诗句虽然雄奇,有气魂,但只是在个人名利里打圈子。然而,一落到主席的词里,那就完全不同了。”与上阕“长夜难明赤县天”对照,这“一唱雄鸡天下白”“也就象征着党所领导的人民革命的凯歌”。

“诗人兴会更无前。”在“”年头写出 《七律二首・送瘟神》虽也自称为“宣传诗”,却是可以超越“”的具体背景,不乏诗味的艺术品。不无巧合的是,这两首七律中的诗句,亦与李贺有关。

第一首颔联“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典出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值得一提的是,《四库全书总目纲要》为说明李贺诗歌词藻丰富而创造性极强,不屑拘守常格,不屑蹈常习故,用典,用字,往往变化原意,改换词汇,曾举出两例,其一即为此句:“因鲍照有《蒿里吟》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博览群书的想亦知晓由来,当颔首称赏罢。

第二首亦为颔联“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上句典出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

无论是“”年代,还是此后不久将注意力转向阶级斗争,转向“反修”斗争的时期,对李贺诗歌的推崇与借鉴,一以贯之。

1965年5月,重上井冈山,在《念奴娇・井冈山》一词中,以“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结穴,表达酝酿发动“”的决心和憧憬。两个月后,在致谈诗的信中,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作了预测之后,提到他所特别欣赏的李白和李贺,强调二李很少写律诗(此为“古典”之最),并特别强调“李贺除有很少几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写。李贺诗很值得一读”。

这大概是对中国古代诗人最为看重的评价了。

( 责编任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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