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妖的村庄

在花石山里有一个村子，叫花妖村。花妖村只有一家人，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十岁的男孩。

婆婆叫花婆婆。男人叫老泥。女人叫风妈子。男孩叫树。老泥是大舌头，讲话含糊不清。风妈子正在怀着五个月的孕。

风妈子的脑子不太好，常常自己笑，自己说话，自己唱歌。她最听花婆婆的话，像影子那样跟着。老泥虽然不太说话，但是他看风妈子的眼神是温柔的，尤其是她肚子里又装有他的孩子，只要她走快一点他就担心她会走不稳。每当这时，他就伸出右手，轻缓地在空中往下拍拍，嘴里配合手势发出混浊的声音：莫，莫，莫。

跟在他身边的水牛，也乖巧地顺着他的节拍放慢脚步。

花婆婆给牛起名大嘴。花婆婆对这头大嘴巴牛很好，往它的嘴里塞好吃东西时会问：“大嘴，好吃吗？”……

“等你妹妹一出生，就叫她花儿。”花婆婆对树说。

花婆婆说以后风妈子还会生好几个孩子，她都已经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花儿之后是草儿、水儿、小石头。

花婆婆跟树说，花妖村以前是山妖的村庄。后来，有人来到这里发现很美，举家搬来居住。这家人和山妖住在一起，互相成为友好的邻居。

后来那家人越来越多，太吵闹，对山妖不太友好。山妖不喜欢和不善良的人住在一起。一夜之间，山妖们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山妖搬到另一个更安静秘密的地方，也有人说山妖并没走远，他们住在花石山上。一般人看不到山妖，山妖只会让他们喜欢的人看见。能让山妖喜欢的人是善良的人。

花妖村的人越来越多后，田地不够用，有些人又陆续搬到山外的平地去。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人住。很久很久以后，有一个人来这里养蜂。再后来花婆婆嫁给了他。

之后这里就只住着现在他们这一家人。

树在花石山下的一些野地里，能找到很多墙屋基的痕迹，房子倒塌后，屋基还埋藏在地里，被风化或被疯狂生长的山花野草遮盖。有些霸道的树张开大嘴，把屋基吞下，只露出一点点石头或砖块。

“我想见山妖。”

树睡觉前对花婆婆说。

“树是个善良的孩子，山妖会让你见到的。”

花婆婆摸摸树的脸说。

花婆婆帮树把床头的松油灯吹灭，她再举着另一盏灯回隔壁她的房间。她习惯在门外站一会，对另一间大屋的老泥和风妈子说一声：“睡了哟。”

“噢，婆婆。”风妈子总是最先回答。然后才传来老泥含糊不清的一声回应。

“尾巴，大耳朵，你们夜里要看好家，别让狐狸来叼鸡鸭。”

花婆婆摸摸走到跟前的黑狗和白狗。尾巴和大耳朵发出唔唔的叫声。

树听到屋外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就知道奶奶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

山风吹起。

树一直认为，那些呼啸而过的声音是山妖们从树梢上走过的脚步声，也可能是山妖们在唱歌。

树坐起来，轻轻地推开木窗，窗外月色皎洁，能看见近处的树在摇动，草在摇动，山花在摇动，甚至还能看见狐狸站在一片草地上朝窗口这边张望。

“山妖，你在吗？”

树轻声问。

回答他的依然是风的歌声。

树认为山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看他。

这晚，树又梦到山妖。山妖的样子很奇怪，有时候像一株旋复花，有时候像一朵蒲公英，有时候像一片菟丝花，有时候像一棵夏枯草，有时候又像一条小河，有时候又像一片羽毛或一缕清风，有时候还像奶奶烧火时在火膛里跳跃的一束火焰。

公鸡站在一棵松树顶上，发出嘹亮的号声。

鸡棚里的母鸡们开始站起来，挤到门前，咕咕轻声愉快地低语。

尾巴沿着屋周围奔跑巡视了一遍，趴在花婆婆的屋门前，朝村外看。尾巴趴下来后，守在鸡棚前的大耳朵开始接着在家周边奔跑一遍巡视。它们俩互相配合得很好。忠于职守的它们这么多年来，狐狸或黄鼠狼就算能趁夜里摸进村来，也没能得逞叼走过鸡鸭。

晨间的雾多，绕在花石山上的那些浓雾，像一潭水，被风吹开了一个缺口，水一般流泻到山下，灌入树丛与野地间，也从花妖村流过。

一半山野一半晨雾。

花婆婆起来，摸摸尾巴和大耳朵，把鸡棚的门扣打开，鸡鸭们陆续出来，展翅拍膀，小跑。最大的那只公鸡头领，松开两扇大翅膀，威武地拖在地上快步走，其他公鸡都避到远处去。跑慢了的那只公鸡要倒霉，被领头的撵着照准鸡冠狠而有力地一啄，啄穿了一个血洞。倒霉的公鸡惨叫着逃跑。有些公鸡的鸡冠有好几个洞，有些公鸡的鸡冠则开裂几瓣。带着这种伤的公鸡是不被母鸡们喜欢和依靠的，领头的公鸡每天一早就带着成群的大母鸡小母鸡们到村周围觅食。那些公鸡只能远远跟在边上帮忙看护领头公鸡的女眷。

老泥起来，先去挑水。花婆婆刷洗锅头准备做早饭。

风妈子站在几间屋前，朝花石山上看，那些云雾流动起来。“河，河夜里睡到山上去了。”她每天早上都这样对花婆婆说。

花婆婆直直腰，也看看花石山，笑了。无论风妈子跟她讲多奇怪的话，她都用微笑来回答。是的，河夜里睡到山上去了，天亮又流下来。

以往这个时候树已经醒了，牵牛到野地上去让它大便小便，用木桶接下来做肥料。

花婆婆推开木窗，看到还在熟睡的树，嘴角带着笑意。

看上去做着好梦，还不愿意醒来。

“树，太阳升起来了。”

花婆婆轻轻唤了他一声。

树的眼睛睁开一道小缝，用带着睡意浓重的声音说：“奶奶，我梦到山妖了。”

“见到山妖了。好呀。”花婆婆笑呵呵地说，“牛在等你牵它出去放早呢。”

花婆婆的花头巾刚从窗口边离开，就有一群追打嬉闹的小鸟落在窗台边的李树上，跳来跃去，叽叽喳喳，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事说个没完没了。

老泥和树到山上去捡了几篮蘑菇回来。花婆婆把粘在蘑菇上的一些泥巴草叶清理干净，放到竹盖上晒。

村前村后都晒了很多干货，野山楂、野油甘果、野山竹等各类山野果子，还有从山里采摘的蘑菇、木耳和一些草药。

花婆婆喜欢闻这些山货的气味，她每天要去翻晒好几遍，沉醉在那些山货的香气中。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富足的笑容。

老泥每年会出几次山，挑山货到镇上去卖，得钱再买些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和衣物棉被。

老泥看着那装好的几大袋干货，笑起来，脸上的汗珠也闪闪发光。

花婆婆拍拍树的胳膊，满意地点点头：“结实。我们家的第二个男人，需要为家里挑点担子了。”

树两手各拎起一袋干货绕着晒场走了一圈自信地说：“我能帮爸爸挑一担干货去赶街。”

出山赶街。老泥挑一担干货，树扛一包。父子俩在太阳慢慢地爬上花石山最低矮的一道山坡时上路。老泥从树轻快的脚步里看到他能去镇上赶街是多么的开心。

在街上见到那么多人，老泥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热呼呼的笑容。老泥挑来的山货是多家小货店老板争相抢购的，大家都知道来自花石山的山货是好东西。

父子俩购买了需要的物品，马上就回家，山里比山外天色暗得快。他们刚出了街头，有一个老板追来，无论如何要老泥明天再送一次山货出来。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夕阳还照在花妖村周围，并不晚。只是一向不自己走远的牛，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贪吃更远处的嫩草而被困在一片水草地里。

老泥刚回来，就马上去找牛。

老泥和牛回来了。

老泥的脚被隐藏在水草地上的尖石刺伤，鲜血染湿了用来包扎的衬衫。

老牛好像是受了一点惊吓，不肯回牛棚，竟然也像狗一样突然对人很依恋，不管见到谁都会深情地轻唤一声：“哞。”花婆婆也会回应它一声：“嗯，听到了。”

老泥坐在屋前，花婆婆用盐水帮他清理了伤口，再用烧酒消毒，重新包扎。

牛趴在老泥身边，一副不打算再回牛棚去的样子。

老泥的脚伤不能去镇上送货。树自告奋勇代送。花婆婆也信任他，嘱咐他把货送到了，早点回，不能在外贪玩。

山道道上的树走得很快很快。当他把货送到那个老板的店里时，老板的目光越过他的脑后想寻找老泥。“我爸爸的脚被石头穿了一个洞，让我送来。”树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长大了。

树把钱装好，出了小货店。今天不是街日，街面上和昨天人挤人的闹市场面一比，显得冷清了。再冷清的小镇在树的眼里也是充满奇趣的地方。小店门前的一块广告牌也能让他看好一会。在一家粉店里，有些人在吃粉，电视正在播放歌舞节目。树站在大门口看，他明白要赶早回家，脚却像长了根，挪不开。电视前站有四个男孩，他们的脑袋凑电视机太近，不时有大人叫他们：“南瓜头，低点。”

这时来了个老人，像是常客，和老板还有老板娘打招呼，要一碗肉粉。他看了看树，对老板说：“这个男娃不是昨天跟花妖村老泥一起挑货来卖的吗？”

老板和老板娘看看树，也说是。

“你今天一个人来？”那个老人问树。

“是。”

树被那么多人看着，突然就羞涩起来，低头看自己的脚，手也不自在地不知往哪里放，扭头就走。

街头有一棵巨大的凤凰树。三个女孩子在那里跳飞机。四个男孩子趴在地上往地坑里弹玻璃珠。这两样游戏，树都没玩过。他站在旁边看。

刚才看电视的那几个男孩子跑来了，虽然他们和弹玻璃珠的那几个人凑在一堆，眼睛却看着树，像是冲他来的。

“你也想弹一下吗？”

一个皮肤跟树差不多黑的男孩子先对树说话。

“我不会。”树的心里很激动。

那个男孩子给他示范了一遍，树学他的样子弹了一下玻璃珠，手法有点笨拙，弹歪了。大家开心地笑了，就坐在地上很熟络地说话。从电视机前撤出来的那四个男孩互相推了推，最后由小长脸代表说话。小长脸对树说：“你是花妖村来的呀。”

“是呀。”

“我听说，有个叫花婆婆的山妖住在花石山下的花妖村。她自己住太没意思了，到外面去骗来了两个人，一个叫老泥，一个叫风妈子。后来她又到街上抱走了一个娃娃，那个娃娃就是你。”

树不相信这些话。

“不可能。”

“不信就算。老泥原来说话很清楚的，花婆婆用妖法让他的舌头变长变大，就是不想让他说话清楚。风妈子原来是县城歌舞团的演员，可会唱歌跳舞了。花婆婆把她骗去，让她脑子不好，天天跟在花婆婆身边唱歌给她听。”小长脸旁边的大圆脸忍不住抢话说。

旁边的一个也跟着说：“你家在镇不远处，叫木符村。你是符三开家的人。不信你自己去问，那家人一直在找孩子呢。他们知道你是被花婆婆抱走的，不敢去把你要回，谁都怕花婆婆。”

“我奶奶不可怕。”树说。

那帮男孩子就一起怪叫起来。他们说镇上和镇周边村子的所有小孩子都怕花婆婆。哪个小娃要是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说花婆婆要从花妖村出来了。

“我六岁以前不敢自己睡觉，我可怕花婆婆了。”小长脸说。

别的男孩子也跟着附和。

刚才还在跳飞机的那几个女孩子，在得知花婆婆是他奶奶后，尖叫着逃回家去。

受到她们的影响，有三个男孩子也悄悄地走开，另外几个也跟着走了。

凤凰树下，只有树一个人了。

“我奶奶有那么吓人吗？”

离开小镇。

树的脚步越走越慢，在小桥上站了很久，在想刚才那些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们都说他奶奶是山妖，他想想也觉得有点像是真的。奶奶为什么叫花婆婆呢？他从记忆中搜寻一切关于他奶奶怪异的事。

他觉得奶奶对花石山里的什么都好。记得奶奶说花妖村的田地不少，但是他们家只耕三亩水田和几块沙坡，水田种稻谷，沙坡地种豆类和粗粮，村前村后种几棵果树，还有一个菜园。奶奶说他们家人不是太多，没必要夺去太多山花野草的土地。大嘴应该是比较悠闲的牛，有大把时间在山野间慢慢地吃草、闲逛。奶奶还常常对他说，他们家住在花石山里，靠山吃山，也就是向这片山讨吃的，不能太贪念，够吃并有适量余留就可以了，过度索取会惹恼了掌管花石山的山妖，让风不调雨不顺，让地里变得广种薄收，日子就只会越过越艰难。他们对这山野地好，山妖自然也会对他们好，大家都能舒服地生活。花石山的气候一直都很好，雨水和阳光均匀适度，不会涝也不会旱，奶奶说这是山妖在眷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