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四季

时间:2022-10-05 11:24:12

没有时间的四季

作者简介:

尹向东,69年生于康定,藏族,藏名为泽仁罗布。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文学》、《四川文学》、《雨花》、《文学港》、《长城》、《天涯》、《清明》、《花城》等杂志发表小说近百万字,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巴金文学院创作员。现在甘孜州文化局工作。

枯黄的浅草开始泛出绿牙时风也小了一些,依然寒冷,天阴沉时还有雪飘下来,只不再集聚,雪散到草上,散到牛背上,只片刻的时间就会融化。有太阳了,明显瘦弱的牦牛四散开来,在冬季广袤的牧场中一点点地黑着。

这个傍晚有彩霞,堆在远处的群山巅上,热一点点回到天空,回到黑帐篷里,回到所有生命的内部。

洛绒搭着手向晚霞看了看,然后握着一束柏枝向草原的高处走去。他在缓坡的顶端停下来,那里有煨桑的小白塔。把柏枝架到白塔的小孔里,划燃火柴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足足划断五根火柴,他才把柏枝点着,一束青烟摇曳着升上天空,洛绒默念经文,为所有生命祝福。夺翁玛贡玛草原就在脚下,躺成一遍,从缓坡的高处还不能看出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莲花形状,得迁牧场时到山巅才能看清。夺翁玛贡玛草原是一朵莲花,这祥瑞的花朵最初由甲吉葭茹金骑一面法鼓在天空中飞翔时发现,并一代代传下来。

他看不见草原的低处,微微凹下去的草原一角一片僻静。如果不是那一小片草原上空一块异样的云层,他不会注意到那里。快下雨了。他想,天边还堆着晚霞,这种晴空万里中的骤变让他感慨良久,但他们不知道,拴牛的汉子以及他们的女人、孩子和牛不会知道那一小块凹地快下雨了。

看不见女人拉姆措的半点身影,倒是仁青志玛从凹地里撑起了身体,她向另一块凹地跑去,在那里,一匹牝马被牵了下去,牝马颤微微地迈动四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那是泽仁多杰家的马,那马也到临产的时候了。洛绒又添了一些柏枝,默念经文的频率加快了,腿却开始抖动,怎么止都止不住。

仁青志玛不知该在哪边呆上更长的时间,拉姆措斜躺在凹地里只是腹痛,见不到孩子的踪影。那匹牝马在凹地里长声嘶鸣,疼痛让它的肌肉有力地抽搐,四蹄不安地踏动,但眼神却极为安祥,微微有些湿意的眼睛看上去像对万物都充满了爱意。但同样见不着马驹的踪影。仁青志玛只好不停地在两个凹地间奔跑,她惊异地发现人和马的眼睛这一刻都表达着同一种意思,她相信几年前自己在临产状态时,也是这种眼神。

还是马最先生产,马驹一点点露出来时牝马全身都在颤抖。马驹掉到草地上,牝马开始舔舐它身上的脏物。它耷拉着脑袋,纤细的四肢努力撑向地面,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升起来,又猛跌下去,牝马安静地注视着马驹的挣扎,看它又一次努力地撑开四肢,直到它身上浅浅的皮毛被风吹干时,才终于站直身体,它还有些摇晃,它像醉汉一样走到母亲身下开始吮吸乳汁了。

仁青志玛一直拉着拉姆措的手,在疼痛的间隙她也看见头顶有一小片雨云,腹部越来越痛,她没有,她只是将仁青志玛的手攥得更紧。

要痛得厉害,你就叫出来吧。仁青志玛摇着她的手说。

她轻轻摇摇头,她不想,不想让洛绒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而更为紧张。腹部的痛缩成了一团,猛然间有一种想拉大便的感觉升起来,她用了些力,腹部的疼痛在移动。

仁青志玛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细微变化,她大声说,用力,你得用力孩子才会生下来。

她要再一次用力时感觉从未有过的虚弱这时候传遍全身,那些平时怎么用也用不完的力量不知散漏到哪里去了,她喘口气,有一两颗雨点自那一小片雨云跌落下来,掉到她脸上,她闭上眼睛,拼了命用力一挣,噗地一声,拉姆措听见一条河自腹部流淌出去,她还听见仁青志玛高声说,快用力,孩子的头出来了。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他微弱的哭声类似一只羔羊无力的叫唤。孩子离开身体那一瞬,拉姆措感觉五脏六腑都给自己憋了出去,身体比冬天的草原更空旷,她再次喘了一口气,撑起身体看看孩子,孩子的脸呈青紫色,孩子太瘦弱了,脸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小,皱巴巴的皮肤像晒干的牛肚。

仁青志玛将孩子裹入一块羊羔皮中递到她手里,她抱着孩子,看仁青志玛熟练地用泥土掩掉胎盘和血水,心里有温暖和怜惜同时升起来,雨点开始密集地跌落。

从凹地里出来,拉姆措看见煨桑的青烟高高升起,远处洛绒的身影只有一点。回到帐篷,父亲益西贡布看了看孩子后又默默盘坐到火塘边上,拉姆措知道孩子的状况让这个老人担上了心。当孩子吮着她的吃下第一口奶水时,洛绒也到了。

是个男孩子。拉姆措说。

洛绒看了看孩子,担忧地说,太瘦了。

拉姆措默默地点着头。

益西贡布早已将夏扣汤熬好,这是牧场最补的食物,牛肉剁碎了和着酥油炖出来,只给体弱的老人和产妇吃。洛绒盛过一碗递给拉姆措时,仁青志玛惊异地说,血,你腿上在流血。

洛绒的大腿外侧有一个口子,血从那里不停地流。

谁干的?仁青志玛问。

谁敢对我这样啊。洛绒说。

拉姆措知道除了他自己,整个牧场,包括临近的牧场,没人敢主动给他来这么一下。她将孩子递给仁青志玛,扯过一把草,咬碎了敷到伤口上,边敷边说,你看你,一个大男人,比生孩子的人还紧张。

洛绒有点不好意思,喃喃地说,那匹马,泽仁多杰家的马叫得太厉害了。马的嘶鸣让煨桑的洛绒再也忍受不住,全身抖得厉害,几乎连站也站不了,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他抽出腰刀,照颤抖的腿上来了那么一下。

一提到那匹马,仁青志玛说,那马生了一匹漂亮的红色小马驹。

拉姆措和洛绒不说话,他们静静地看着仁青志玛,她抱孩子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他挤碎了,她还将塞到了孩子嘴里。她小心警慎的模样让洛绒和拉姆措感动万分,仁青志玛是抱着一轮太阳呢。这太阳也不单指婴孩,即或一头牛犊、一匹马驹,所有生命的初始都是仁青志玛心目中的太阳。她是个孤独的人,父母死于病魔,男人死于争斗,单剩下她。还是八年之前,她非常短暂地拥有过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从她肚里出来时也极为瘦弱,不过三天时间,孩子死在她怀抱里,她抱着他,不愿意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谁来劝慰都不行,直到一星期后,她抱着死去的孩子走过疯子喇嘛的家时,疯子喇嘛叫住了她,疯子喇嘛意外地请她进了屋,不说她怀里的孩子,只说孩子逝去都会去天上,孩子去帮天上的神灵搓冰雹。她看见疯子喇嘛身后有一幅唐卡画,画中心是一个黑色的满脸忿怒的护法神像,护法神头顶左右两方,是两个红色的孩子,盘腿坐着搓冰雹,她终于从怀里托出了孩子,让他们将他葬到了树上。她不能清晰地记住那孩子的模样,日后她记忆中的孩子就是那样一个红色的形象,盘腿坐着,遥远而逼真。记不住孩子的真切模样,但孩子吮吸的感觉却长久留存下来,那感觉不时爬上,就像有孩子真的在吮吸,力量不大,但有一点剌痛。她的奶水因此常年不断。八年时间里,最初她常主动招孩子们来吃奶,后来孩子们习惯了,正疯玩着,肚子一饿就会跑到她的帐篷前,捧着吮吸。因此所有的孩子都叫她阿妈,孩子们对自己的母亲讲起她时,会说阿妈仁青志玛。

早晨,牛又散到草地里,太阳刚刚出来,把青草上的霜都化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炊烟在黑帐篷顶上缓慢升起来时,洛绒起了床,他看看孩子,孩子裹在羊羔皮里正熟睡着。他吸了母亲的乳汁,也吸了仁青志玛的乳汁,一整夜的时间里他再没了声息,不哭不闹,只沉沉地睡觉。这正是洛绒所担心的,他叫来正熬着早茶的拉姆措,父亲益西贡布闻声也起了床,他们围着幼小的孩子,忧心匆匆地不知该为这个沉默的孩子做点啥。这时候仁青志玛也进了帐篷,她起了个大早,她先去看了那匹红色的小马驹,小马驹已经能随母亲欢快地奔跑了,这让她十分高兴,她愉悦地哼着一首山歌来到洛绒的帐篷里,她随他们围着孩子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淌出来,孩子像比刚出生时更瘦更小了,她抹着眼泪说那时候她的孩子也像这样。

傍晚时分云层布满了天空,风更大了,气温瞬间降到零下。雪在天刚黑时飘了起来,益西贡布看了看飘雪的天空,他说这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雪让孩子面临着更大的生存困难,一家人心里明白这个。洛绒不断地给火塘里添着干牛粪,拉姆措抱着孩子,她将放到孩子嘴里,但孩子似乎没了吮吸的力量,她不得不用手挤着,让奶淌进孩子嘴里。有一瞬间孩子睁开了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拉姆措。

他睁开眼睛了。拉姆措说。

洛绒回过头看孩子时他又闭上了眼睛,洛绒将一块干牛粪垒进火塘,听拉姆措说,火够大的了。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他们谁也无法入睡。岑寂的夺翁玛贡玛牧场里还有仁青志玛同样睁大着眼睛,她是在众人都来看望孩子时离开的,她不能再看孩子那羸弱的模样。明天是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对于她来说这是个不吉祥的日子,又一个第三天,她无法面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外面有轻微的破裂声不断响起,这是雪的声音,她起了床,把厚实的羊皮藏袍裹到身上,撩开门帘,天呈一种暗蓝的黑,这是天亮之前最后的黑,她迈步跨到雪里,雪及小腿,好大的一场春雪。她摸黑向泽仁多吉家走去,几条藏獒狺狺地吠叫数声,嗅到她的气息,又安静地卧在雪地里。在泽仁多吉家帐篷一侧,她看见了漂亮的红色马驹,它紧紧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腹部,她拍拍它的脑袋,牝马侧过头来看着她,在暗蓝的黑中她能看清牝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是所有母亲的眼睛。她烦乱的心稍为安定了些,但她还不敢扭过头去看看洛绒家的帐篷,即或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即或是将头扭向那个方向也不能。她迈步向远处走,沿着洛绒家帐篷相反的方向,她不知道去哪里,意识中就一个念头,得远远躲开,躲开这个不吉祥的第三天。她走到了广袤的夺翁玛贡玛草原的边缘,爬过这道山梁,就该一直向下进入山高谷深树木缠人的地带了。她喘了口气,天在山巅发出些微白光,云层卷为一团,沿山巅绵延。她向山上爬去,她还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走出这场春雪,走到阳光明媚的地方,好像这样孩子也就能到达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而安然无恙。不过她并没走得太远,接近山巅时,太阳出来了,太阳只露出个边缘,这最初的光芒让雪刺痛了她的眼睛,让绵延的雪山和草原都泛出一种不真实的光晕,她揉揉眼睛,把眼睛虚成一条缝,然后她就看见不远的地方一个隆起的雪块,她不知道那是死去的动物还是别的什么,她缓步向前,她的心脏瞬间乱跳起来,那是个人,一个被雪覆盖的人。把雪拂开,露出他的头颅,她伸手去他的鼻下探了探,尚有微弱的气息,她将他拉出来,看清是一个汉族人,他一动不动仰躺在雪地上濒临死亡,她默颂六字真言,在这个不吉的日子里死亡无处不在。她颓然坐到地上,她不知道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该干点啥。太阳一点点升起来了,温暖一点一点掉在雪上。那只耷拉在雪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他只是弯曲了一下手指,像要抓住什么,这轻微的动旦被仁青志玛敏锐地捕捉到,她拉住那只冰凉的手将他驮到背上,向自己的帐篷走去,途中,她几次停下来用手探探他的鼻息,他微弱的呼吸没有间断,一直驮回帐篷里他都没有死去。她解开他的衣服,出他的身体,那是一具只剩骨头和皮的身体,没一点血色,苍白而又微微泛黄的色泽强烈地呈现出死亡的身影,她顾不上再想点啥,她奔到帐篷外,捧回一怀抱雪,她用雪不停地揉搓着他的身体,从头到脚,直到粉红的色泽透出来爬满他全身,这温润的颜色让她松了口气,她动手解开自己的藏袍,她将他裹入怀中,用老羊皮覆盖了,他像一块冰,甚至比冰更冷。她将放入他的口中,轻挤,她听见了他吞咽的声音,一切都靠天意了,她想。

洛绒来到疯子喇嘛帐篷前时他的帐篷门还紧闭着,洛绒盘坐到不远的草丛上,等到太阳都快抵达中天了,疯子喇嘛才出来,他有一头杂乱的花白头发,瘦削的脸上布满皱纹,他向远天看了看后盘腿坐到太阳里。洛绒靠近了些,看他并不说话,也没什么异常的举止,忍不住说,我的孩子快不行了。疯子喇嘛还是不说话,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拿手撑了下巴满脸微笑地盯着洛绒。也不便再问了,没有明确的举动就说明这事只有天才知道。洛绒坚持着呆了一顿茶的时间后离开了疯子喇嘛,走得远了再回头看时,见疯子喇嘛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散开。

回到帐篷,拉姆措正给孩子挤奶。

孩子怎样?洛绒问。

连哭都没有力气了。拉姆措说。

洛绒就没了话,呆呆看着孩子。

不过他还在吞咽奶水。拉姆措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蛋说。

我去疯子喇嘛那里了。洛绒说。

拉姆措满怀希望地问,有啥表示没有?

洛绒就摇头说,他只一个劲地对我笑。

天又黑了下来,疲惫和劳累让仁青志玛睡了一个好觉,睁开眼睛时,帐篷里的一切都几乎看不清了,热气重又回到她带回来的汉人身上,她感觉到他的呼吸粗重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力。仁青志玛点亮松光灯,她看见他苍白的身体有了红润的色泽,像天边的彩霞,一抹抹映透在他的胸膛和大腿上。他的眼睛轻闭着,在深沉的睡眠中,他的嘴唇不断蠕动,像在诉说什么。仁青志玛会心地笑了笑,动手将火塘里的火加大了。有一瞬间他张开手臂慌乱地在虚空中抓了抓,身体也随之不安地扭动起来,她再次将放入他的口中,她欣喜地发现他能自己吮吸了,他贪婪地吞食着乳汁,他吮吸的动作像透了一个婴孩。两天时间里她都将自己关在帐篷里,关注着他的每一点转变,饿了就喂他乳汁,他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时,她就躺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又一个早晨来临了,阳光从帐篷的天窗中透进来,照亮了温暖的火塘,那时候仁青志玛正背着他熬早茶,茶开了,她将奶兑入壶中,她无意中回头时发现他正瞪着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她惊叹了一声,她说你醒了啊。

他的嘴唇蠕动着,他说谢谢。

仁青志玛听清了他的话,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一点也不懂汉语。她发现他还处在极度的虚弱中,又忙着熬制夏扣汤,他吃下了一碗夏扣汤,似乎更有了精神,他再一次说起谢谢。

仁青志玛开心地笑了,这个汉人,这个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汉人,就只会发两个简单的单音。谢谢。仁青志玛学着他说。

他也笑起来,他再次说,谢谢。

仁青志玛说,你叫什么名字啊,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都没法叫你。

汉人茫然地听着她的话,无奈地摇头。

仁青志玛想他不懂藏语呢,挠挠脑袋,指着自己说,我仁青志玛,你叫啥?

汉人指着她说,仁青志玛。

仁青志玛连忙点头,拿手指指他。

汉人就跟着指指自己,看她点头,他说,罗寅初。

仁青志玛瞪大了眼睛说,罗热彭措?

汉人就摇头,一字一字说,我叫罗寅初。

罗热彭措?仁青志玛说。

汉人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说,罗寅初,罗热彭措。

仁青志玛坚定地说,罗热彭措。

汉人终于点头了,说,罗热彭措。

他从此被夺翁玛贡玛的人叫着罗热彭措。他还不能下地走动,他躺在老羊皮被里,静静地看她忙碌。有时候她就守在他边上说说话。

他说,我家在农村,我们种地,水灾吞没了我们的村子,一家人都死于水中,没办法,我就来了这里。

她说,我在雪地中发现了你,我是为躲避一个孩子的死亡才发现你的,也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是不是又去天上搓冰雹了。

他说,我们那里也有山,虽然没有这里的山大,我们那里也有牛,叫水牛。

她说,夺翁玛贡玛是一朵莲花。

他说,我的家乡竹林成遍。

虽然都不懂对方说的啥,但并不影响倾述的快乐。

偶尔她会学着他说话,他说,我们吃大米,米。

她说,米。然后她说,喝茶。

他也学着说,喝茶。

孩子并没有夭折,没有去天上搓冰雹,他虽然同样羸弱,同样连吸奶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们能感觉到孩子同样在努力,他顽强地抓住生命的翅膀,让它留在身边。

也就是罗热彭措睁开眼睛的这天早晨,在更早一些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光亮才刚刚降临夺翁玛贡玛,洛绒都还在沉睡中,拉姆措也刚把牛粪放进火塘时,孩子终于有了哭声,哭声非常微弱,孩子张开嘴哭了几声,拉姆措猛停住手里的动作,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尖着耳朵搜寻那哭声,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孩子又哭起来,拉姆措扔下手里的干牛粪,猛地跑到床边,她看见洛绒也撑起了身体关注着孩子,孩子的双手舞动着,脸皱成一团地哭泣,拉姆措把孩子抱到怀里,孩子自己用嘴探索着寻找了,当他噙着轻轻吮吸时,益西贡布和洛绒都围在孩子边上看他安静地吃奶,吃过奶后,孩子睁着眼依次打量着他们,孩子的目光非常专注,似乎看累了,孩子闭上眼睛,安静地睡去,他的小嘴在睡梦中仍然不停地蠕动。

罗热彭措能站起来时,仁青志玛找回一套藏袍,他将藏袍穿上身,仁青志玛忍不住笑起来,那件藏袍太宽大了,套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不过这也没啥,将腰带束紧一些就行了。她相信他会一天天壮实起来,像夺翁玛贡玛的汉子一样剽悍。他能出门时,她就将他带到了煨桑的地方。牧民们见了他,亲切地和他打招呼,他们说你叫啥啊?他说我是罗寅初。他们说罗热彭措。他就笑着点头。他们还想进一步交流时就有了困难,他们听不懂他的话,他也不懂藏语。有人猛地想起来夺翁玛贡玛曾经收留过一个汉人,那是在一大队穿着破旧的灰蓝色军装的部队过草地时,那个人由于身体极度虚弱就给留了下来,他叫张达旺,牧民们叫他张达娃,如今张达娃已经是个老头了,有自己的牛群,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牧民们领着罗热彭措来到张达娃的帐篷前,老头正转着转经筒晒太阳,老头有一张瘦削黝黑的脸,满头白发,从外貌上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汉人了。

仁青志玛高兴地说,来了一个汉人,你给他谈谈。

你好!罗热彭措伸出一只手说。

张达娃抓了罗热彭措的手,不知该说点啥。

老人家,你是哪里的人啊。罗热彭措说。

张达娃终于摇了摇头,对仁青志玛说,他说的啥,我听不懂。

他已不再懂汉语了,夺翁玛贡玛没人能懂罗热彭措的话,牧民们怜悯地看着他,仁青志玛说,没关系,住上一段时间你就能听懂藏语了。

罗热彭措想,有一天自己会像张达娃那样完全融入夺翁玛贡玛的生活,语言根本不是问题,他迟早会听懂。

听到罗热彭措的消息,拉姆措也领着孩子来看看。一眼看到拉姆措怀中的孩子,仁青志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呼了一声,从拉姆措手中接过孩子,孩子似乎认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就荡漾开来。

他笑了,他对着我笑了。仁青志玛说,泪水和欢笑同时呈现在她脸上。

有风吹过来,风已不再料峭,这是内部具有温暖和活力的春风,带着强大的渗透力,将夺翁玛贡玛引领到春天更深入的地方。

抱着欢笑的孩子,看着罗热彭措在众人面前腼腆的模样,一切生之艰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这个羸弱的孩子挺过来了,罗热彭措也挺过来了,还有那匹漂亮的红色小马驹,她抬起头来,向草原深处张望,她果然又看见了它们,牝马低头吃草,马驹在它四周调皮地奔跑,一切都像春风一样温暖着天地和人心,仁青志玛说不出心里的畅快,就感觉只想把胸腔里的所有东西都放飞到草原上。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被吮吸的感觉来得那样忽然,有一些剌痛和舒痒,她拍拍胸膛,将掏出来,放到孩子口中,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这一天早晨,喝过早茶后噶玛泽登和泽仁贡布坐到草地里。这是夏季,牧场迁至草原的高处,从这里可以看见莲花状的夺翁玛贡玛鲜花一遍,密集的鲜花共同组织了广袤的花毯,摊开着,像在迎接天地间盛大的喜事。

噶玛泽登嘴里咬着一根草,太阳才刚刚出来,他们看见雪猪纷纷出了洞,肥胖的雪猪们站在自己的洞口,将前爪结成一个手印,面对太阳一动不动地站着。雪猪在牧民们心中是吉祥的动物,就因为它们每一天对着太阳祈祷。兔鼠就不同了,兔鼠会把草原掏空,给马匹留下满地的陷阱,但是它要掏就掏吧,没人去伤害它们。噶玛泽登这时候想起了儿时的事,兔鼠一个洞通常有两三个出口,他和泽仁贡布一人守一个洞口,一个拿手摊在洞口,一个就将嘴凑上去吹,鼓足气吹一口,那兔鼠必然会从另一个洞口飞奔而出,跌到手板里,然后让小孩们玩个够,再放回洞里。这小小的模样极乖巧的东西有时候急了也会咬人,噶玛泽登第一次被它咬,食指根部出血了,他看着血大哭起来,泽仁贡布慌乱地嚼碎一把草,给他伤口上敷草时泽仁贡布的手颤抖个不停,就这样泽仁贡布还是边敷边说,别哭啊,好丢脸的事,我们是夺翁玛贡玛的汉子呢,一点点血就哭。以后玩兔鼠,总是泽仁贡布伸了手在洞口等,被咬了,他就抻了流血的手指说,你看,没啥大不了的。再以后,噶玛泽登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主动申请摊手去洞口,他盼着兔鼠咬他,兔鼠却偏不咬了,一直盼到他们又长了几岁时,才再一次被咬,噶玛泽登骄傲地伸着流血的手指,大声叫着泽仁贡布,结果又招来了骂,泽仁贡布说,你瞧你多大的人了,这么一点事还把手举得比帐篷还高。想着往事,噶玛泽登不由笑出了声。

泽仁贡布说,你笑啥?

噶玛泽登说,我笑兔鼠。

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一切都像是昨天发生的,往事塞满了昨天,然后他们今天就长大成人,成了夺翁玛贡玛最帅气也最剽悍的小伙子,他们不再玩兔鼠,也不再和牛犊们疯跑,他们只是静静坐在草地上,嘴里咬着草根,满怀春天的心事默默等待。

好姑娘卓玛是在炊烟散尽后出现在牦牛间的。好姑娘卓玛手提木桶在奶牛前蹲下去。噶玛泽登和泽仁贡布都坐直了身体,他们的心里漾溢着夏季的暖流。

嗨!怎么想的?泽仁贡布用手肘碰了碰噶玛泽登说。

啥?噶玛泽登装着没听懂。

我说卓玛。泽仁贡布说。

还能想啥啊。噶玛泽登轻描淡写地说。

泽仁贡布就专注地看着他,噶玛泽登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尴尬地笑笑说,看啥?

我们是好朋友,心里有事可不能瞒着对方。泽仁贡布极为严肃地说。

噶玛泽登知道他要说卓玛的事了,这是两个好朋友第一次面对面谈这个,之前彼此心里明白对方喜欢卓玛,只不说破,各自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夺翁玛贡玛的汉子们谁不喜欢卓玛呢,不仅夺翁玛贡玛,即或是附近牧场的青年,卓玛亦是他们心中的白度母,她有圆润美丽的容貌、有夏季草原般健康丰满的体态、有妙音仙女的嗓音,还有许许多多让男人们内心动荡的长处。就连格萨尔说唱老艺人曲尼回到夺翁玛贡玛草原为大家说唱,见到卓玛时也忍不住说,卓玛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化身啊。

噶玛泽登看着卓玛挤奶的身影,听泽仁贡布说,我们都喜欢卓玛,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在这件事情上不能伤及对方的感情,更不能伤及卓玛,我想我们得像汉子一样公平地竞争,不论谁娶到卓玛,都不能由此影响朋友间的关系,即或卓玛没选择我们,而是喜欢上别的小伙子,我们一样要为她深深祝福。

一席话让噶玛泽登感动万分,他为自己先前对这事的回避和装模做样而羞愧,他激动地说,我们怎样竞争啊?

泽仁贡布就挠了脑袋想,想了许久自己笑起来说,一时没想到啥办法呢。

两人分手各自回家时,噶玛泽登又碰上了只有半边人形的阿啧啧,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因为儿时的一场疾病半个身体都有了问题,半边脸瘫了,半只空了。阿啧啧的状态和一个传说非常像,那个传说讲一只猕猴爱上了一个女人,猕猴整天跟在女人后面,等着机会把女人抢走了。大家四处寻找女人,一年之后才在荒山野岭里找到女人,女人手里已抱着一个幼小的女婴,在人们准备将她接回家时,猕猴跳上前抢下孩子,它说这孩子有它的一半,它得将这一半留下来,它撕开女婴,它将女婴的一半抛给女人,自己领着另一半走了。女人养活了这一半女婴,女婴渐渐长大,特别美丽,但只有一半,那空着的一半在她惊人的美丽的衬托下,更显出巨大的遗憾。这个传说从小就知道,孩提时代噶玛泽登一见阿啧啧,总认为她就是猕猴给留下的一半,他细心观察着她,他想看出她传说中的美丽,但随他怎么看,那正常的一半也不过和普通的女孩没啥两样,只是她更瘦更弱一些,这瘦弱就让她那一半不及普通女孩漂亮了。倒是她那独特的习惯,总会牵动噶玛泽登内心深处某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让他极不舒服。阿啧啧是个柔弱的女子,无论看见什么,无论是牛犊还是一只娇柔的飞鸟,即或一朵鲜嫩的花,一棵青脆的草,她看见了,都会连声说,阿啧啧阿啧啧。阿啧啧是感叹,带着怜悯、爱以及伤心的感叹,后来太阳落山,她会说阿啧啧,星星被云遮住,她会说阿啧啧,连溪里一闪而过的鱼影,还未看得真切,她也连声说着阿啧啧,下雨了,下雪了,或者天空晴开了,太阳嫩嫩地照着,她都会说阿啧啧,因此大家把她的名字忘掉,只叫她阿啧啧。她一感叹,噶玛泽登心里就生出万物,他会不知不觉随着她的情绪为一片云、一滴被洒干的水感伤不已,他是男人呢,不仅这样,他和好朋友泽仁贡布还是能代表夺翁玛贡玛草原某种内在气质的英勇汉子,所以当他每每从感伤中清醒时都会陷入自责,有时候他甚至无原由地恼恨这个什么都要感叹的女孩,他知道这种恼恨毫无道理,他只能远远避开她,避开她的感叹。

阿啧啧总是低着头走路,她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另一半没有表情的脸,她担心他们会因为那半边脸而不安。噶玛泽登和她迎头碰上,要回避都来不及了,果然又是连声的感叹,她说,阿啧啧,你看上去多高兴啊。噶玛泽登拔腿就跑,这个只剩下一半的女人怎么就知道他内心的激动。

回到帐篷,父母亲、爷爷,还有一个哥哥都坐在火塘边,哥哥说,一早上跑哪里去了?我们正说你的事呢。

噶玛泽登说,我有啥事?

父母亲和爷爷都笑起来,母亲说,噶玛泽登长大了,我的儿子成人了。

母亲给他递上一碗奶茶,他坐到哥哥边上,端着奶茶,他茫然地看着大家。

父亲正色说,你成年了,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噶玛泽登不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先是好朋友泽仁贡布说这事,家里的人现在也说起了这事,他担心家里会另给他择定一个姑娘,而不是卓玛,他连忙摇着头说,我现在还小呢,这事不急。

大家再一次笑起来,爷爷说,你只当自己还光着屁股跟在牛犊后疯跑那时节啊。

父亲说,我们在夺翁玛贡玛也是有脸有面的人家,要找姑娘也得是般配的。

大家这样说的时候噶玛泽登就觉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了,他没有发言权,自己的想法和喜好对这个家来说根本不重要,他静静听着他们讲。

哥哥说,整个夺翁玛贡玛牧场我看就只有索郎旺堆家的合适。

一提到这个名字,噶玛泽登心里格登一响,脸不由自主就烫起来。索郎旺堆是卓玛的父亲。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说。

我喜欢卓玛,那是个讨人爱的女子。母亲说。

他家的牛可真是多,帐篷也最大,酥油茶叶都堆满了半边帐篷。爷爷说。

我找个好日子去和索郎旺堆说说。父亲说。

说的是卓玛,噶玛泽登就放了心,但那感觉还有点别扭,他是和泽仁贡布有约定的,他们得以一个汉子的方式来竞争,还得听凭卓玛自己的选择,但现在一切都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发展,一种被驾驭的不由他做主的方式进行着。

再遇上卓玛是那一天的黄昏,噶玛泽登去给小一些的牛套脚绳,一排排脚绳就定在草地里,牛已经习惯了每一天都让这些绳索牵绊住自己的腿,他蹲在牛前,手一伸牛就将腿伸过来,他想再过上一些时候,这些年青的牛就不会乱跑了,他也用不着再给它们套脚绳了。正套着时,他就听见了身后的笑声,回过头来,见卓玛站在身后,那一刻,他觉得脸烫得快要燃烧,他像一个十足的傻子一样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的慌乱根本不符一个草原汉子应有的从容,他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对她笑了笑。

套脚绳?卓玛说。

嗯,套脚绳。噶玛泽登说。

卓玛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卓玛这样看着,噶玛泽登伪装的镇定从容消失殆尽,他将手贴到大腿上,用力拧着,想把那份镇定重新拧回来。看见他局促的样子,卓玛再一次笑出声来,她说,你继续套脚绳吧。然后转身走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噶玛泽登觉得此刻的卓玛和从前完全不同了,过去的卓玛只能让他远远欣赏和向往,此刻的卓玛却像他身上最喜欢的腰刀一样可以亲近。这个异样的感受让噶玛泽登笑起来,一切都还只是开始,他和泽仁贡布的约定还没有找到好的方式,即或父亲也还没提着礼物上她家,只是这感受极为真切和平实,他相信卓玛真的会随他在夺翁玛贡玛生活一辈子,虽然泽仁贡布也非常优秀,甚至在许多方面比他更好。

父亲第二天就去了索郎旺堆家,他提了些风干牛肉、一大块酥油和两瓶烈酒,父亲穿着节日的盛装,虽然同在一个牧场,相隔不过几十步路,父亲还是骑上了配齐鞍鞯的俊马。噶玛泽登在帐篷门前守望着父亲,虽然他不赞赏这种方式,心里也非常紧张,同他一起守望父亲的还有母亲和爷爷。父亲不过去了一顿茶的时间就回了,依然骑着马,依然带着那些物品,父亲的表情异常严肃。

怎样了?母亲问。

父亲挥着手说,回去说。

他们进了帐篷,噶玛泽登坐到靠近帐篷门边的地方。

东西咋又拿回来了?母亲说。

还用问,这事有麻烦。爷爷说。

气死人。父亲说,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就算了,还找借口说这事家里的人做不了主,得全听卓玛自己的。

卓玛在不?母亲说。

不在,去看牛了。父亲说。

母亲就不说话了,听父亲沉默一小会儿说,我去的时候嘎让也在那里。

听见嘎让这名字时,噶玛泽登心里咚地响了一声,全身一激灵,嘎让是泽仁贡布的父亲。

母亲忙说,他也去说亲?

父亲说,那是肯定的,提着许多东西呢。

收他的东西没有?

我不清楚,我走的时候他还在那里。

母亲就责怪起来说,你咋不等等,现在好了,他收了嘎让的东西,没我儿子什么事了。

父亲沉闷地坐下来喝茶,连爷爷也没啥话好说,听了一会儿,沮丧地去晒太阳。只有母亲还不时叨唠两句,她说嘎让家的儿子哪有自己的儿子好呢,她说他们家的牛也和我们差不多,她说索郎旺堆有眼无珠。母亲数落了一会儿,不由叹口气,又说,泽仁贡布其实也是个好小伙。

一见父亲还带着礼物回来,噶玛泽登的心就空了,听见母亲的数落,他的心更空得难受,这时候的卓玛像在高空盘旋的鹰一样遥不可及,噶玛泽登伸手在虚空中挥了挥,想要赶走心里的空,这时候就听见泽仁贡布在门外叫他,他想泽仁贡布一定是说卓玛的事,说索郎旺堆同意了这门亲事。噶玛泽登本不想出去,又想听泽仁贡布亲口说出来,仿佛那样,所有的空才能去掉。

他在草地上看见强烈阳光中的泽仁贡布,泽仁贡布的表情极为忧郁,他想泽仁贡布一定感觉对不起自己,约好了公平竞争,却没法实现。泽仁贡布没说话,他也就没有说话,他们来到一块地势高一些的草坪里,从这里可以望见莲花状的夺翁玛贡玛冬季牧场,他们在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坐到这块草坪里,一任阳光从东到西缓慢地将他们照透。他们看见孩子们又在远处和牛犊玩耍了,有时候是孩子领着牛犊疯跑,牛犊跟不上时,就哞哞地叫,有时候牛犊又跑到了前面,一群孩子尽力追赶。他们还看见拉姆措抱着那个差点死掉的婴孩,现在他正健康地成长,嘴里吮着母亲的,皮肤已经被阳光镀上了坚硬的颜色。在这样的季节里,汉人洛彭措和仁青志玛也坐到帐篷前尽情地享受时日将生命舒缓成柔软云朵的快乐。一切都呈现出美好吉祥的气氛,只有在噶玛泽登心里还阴云密布,泽仁贡布不说话,他也不说啥,偏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卓玛的歌声,卓玛唱到:

心里的歌有一万首

只有一首给情人唱

肚里的话儿有一万句

只有一句不对别人讲

每次一听见卓玛的歌声,噶玛泽登就感觉有一种舒麻自腰部直传到后颈处,卓玛的歌声出嗓就向蓝天深处飘,飘到了山巅,飘到了整个夺翁玛贡玛上空,然后攀住云头,在那里久久缠绵。噶玛泽登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后颈处拍了拍,他感觉如果卓玛不停止歌唱,自己最终会像雪片融化到太阳中一样融到歌里。他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下来,希望太阳不会再走,云也不会再流浪,但歌声终于停下来,他猛听泽仁贡布说,你父亲去卓玛家提亲了?噶玛泽登点着头,又连连摇着头。

我父亲也去了。泽仁贡布说。

所有缱绻的情绪如风飘走,空茫又回到心中,噶玛泽登没一点力气地说,是好事啊。

泽仁贡布说,嘎让没答应我父亲。

噶玛泽登说,没答应?

泽仁贡布无赖地点点头说,你呢?

现在噶玛泽登高兴起来,说,嘎让也没答应我父亲。

泽仁贡布抬头望了望蓝色的天空,他的情绪也瞬间好起来,他说,我以为他答应了你父亲。

噶玛泽登摇着头说,我也以为是那样。

他们相视一笑,看见卓玛在远处的牛群中。泽仁贡布说,看来我们的约定并没落空。

噶玛泽登说,你想出办法来了?

泽仁贡布说,曲尼又该回夺翁玛贡玛说唱格萨尔了。

噶玛泽登说,夺翁玛贡玛的赛马会也将开始了。

我们倒不如像格萨尔赛马称王那样,谁胜了,卓玛就是谁的心上人。泽仁贡布说。

这个季节是夺翁玛贡玛的黄金季节,鲜花连着鲜花,太阳照耀太阳。曲尼每年都会在赛马之时来到夺翁玛贡玛。说唱格萨尔是在赛马前三天开始的,就在夺翁玛贡玛牧场为他准备的帐篷前,大家将曲尼团团围住,摆出许多酥油和风干牛肉,连着两天,曲尼为大家说唱了《格萨尔王传霍岭大战》,第三天时间里,曲尼开始讲述流浪四方的所见所闻,哪一个牧场又发生了啥稀罕事,哪一位德高望众的老人又离开了人世,这一天的讲述不仅给人带来快乐,更要传达新闻和信息,大家在欢笑声中对夺翁玛贡玛之外的世界有了认识和了解。

噶玛泽登也来听说唱,看见卓玛在他的对面,和泽仁贡布席地盘腿而坐,在他们身边还有汉人洛彭措和仁青志玛,卓玛笑容满面,正对汉人洛彭措讲着什么,噶玛泽登心情极好地看着卓玛,明天就该赛马了,可笑的是卓玛并不知道泽仁贡布和他的约定,不过草原上的女孩子都喜欢英勇神武的男人,赛马跑第一,一定能博得众多女孩的芳心。自己的马是早早就保养着,状态正好,要跑第一还得自己努力,从骑马的技术来讲,噶玛泽登知道自己算不上最好的,最好的是泽仁贡布,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下泽仁贡布,因为有卓玛,因为他相信自己比泽仁贡布更爱她。正胡思乱想着,猛听侧边有人连声说阿啧啧,扭头去看,见阿啧啧带了一顶宽檐帽,这时候她望着蓝天正在感慨,太阳离西山山巅不远了,她这是感慨太阳跑得太快,曲尼的讲述将要接近尾声,噶玛泽登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感觉时间真的太快,夏季就快过去了,他感叹着站起身来,他想明天得赛马,这时候怎么偏遇上阿啧啧,害得他也感天慨地,他离开了人群,独自走向帐篷,马就拴在帐篷后,他拍拍马说,明天得看你的了。马似乎也明白明天是个啥日子,打着响鼻回应他的话。

赛马场地在牧场不远处一大遍草地里。噶玛泽登起了个大早,穿了洗濯一新的藏袍,结了红发辨盘到头上,他的模样因此英俊而干练,穿戴完毕他就坐在马的对面,有无尽的思绪涌起来,他却不能理出个头绪,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要比别人多许多,就拿泽仁贡布来说吧,要谈卓玛的事直接就提出卓玛的事来谈,而他却总怕伤害了对方,他不知道这些心思是否应该,他只知道作为一个汉子,心思越少越好。母亲来叫他喝早茶时,他想时间还早,他还想独自坐坐,到母亲第二遍、第三遍来,母亲说,你再不来喝茶,就赶不上赛马了。他看见太阳在东山巅上露出了一个头,他想时间真的不早了,那一瞬间,他忽然不想参加赛马,往年赛马,都是轻轻松松上阵,这次赛马,却偏和泽仁贡布有了约定,这个约定让他感到沉重。他无赖地站起来随母亲去喝早茶,他知道自己失了赛马的心情,但却没有勇气退出赛马,退出和好朋友的约定。正是在这样的犹豫不定中,他喝过早茶,牵着马去了赛马场。

泽仁贡布在赛马场老远就和他打招呼,泽仁贡布说,你咋才来啊?

他看了看泽仁贡布,泽仁贡布神采奕奕,整个人都显得极为精神,像第一名非他莫属那样。

早晨起晚了点。噶玛泽登说。

要赛马了,你还晚起?泽仁贡布意味深长地说。

观众都聚在一个土坎上,除了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们,还有一些附近的牧民也赶来看赛马,他们挤在一块,黑压压地像一道山梁。即或在这样多的人丛中,噶玛泽登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卓玛,卓玛站在最前排,穿了节日的盛装,像一道彩云伫立在人群中。噶玛泽登看见泽仁贡布也正注视着卓玛,不想参赛的念头又升起来,但是发令官已经开始叫大家上马准备了,泽仁贡布跨上马背,将马骑到起跑线上,噶玛泽登也上了马,他和好朋友泽仁贡布相隔三个马位,在发令官扣动羊角叉猎枪的那一瞬,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马弓起身子,将四蹄挥动如一只轮子飞奔而出,正是在这一刻,噶玛泽登私下里放弃了和好朋友泽仁贡布的约定,这一场比赛在他那里将不再为卓玛了,什么都不为,他将双腿紧夹马腹,马懂得他的意思,迈开四蹄奋力跑动。不出所料,在跑出了一大段距离后,泽仁贡布和他已将别的马抛在了身后,泽仁贡布领先了一个马身,噶玛泽登再一次用双腿夹了夹马腹,从未有过的争强好胜在他心里升腾起来,在往昔的赛马中,得不得第一名从未这样重要过,骑手快乐,同时给大家带来快乐,这就够了,但现在他想他得拿这个第一名。马一点点赶上去,终点已在不远处,而他也和泽仁贡布并驾齐驱了,人们的欢呼一阵紧过一阵,在快接近终点时,他已超过了一个马头,他想在这巨大的欢呼声中也夹杂着卓玛好听的声音,她此刻一定紧盯着自己,他又想自己是放弃了约定的,还拼命要争第一干啥,然后他就在巨大的齐呼声中清晰地听见一声悲天怜地的感慨,还不容他分辨,马身随之一矮,人群的欢呼转化为惊叹,他知道马蹄陷入了兔鼠洞里,他从马头飞跌出去,马也重重摔在地上,躺实在草坪的那一瞬间里,紧迫的内心忽然轻松了,卓玛是好朋友泽仁贡布的心上人,他能时常看见她,能听她唱让他后脊发麻的山歌就足够了,现在他得看看自己的俊马,有不少马飞奔时踏上兔鼠洞而摔断了腿摔掉了性命,他挣扎着爬起来,除了屁股有点痛,别的都无碍。马在地上努力伸了伸四腿,他拍拍马脑袋,抱着它长长的脖子帮它起身,马再一次用力伸腿,背部一弹,终于站了起来,他牵着马,他听见人们这时候发出了鼓励的吼声,他在赛场上茫然地望了望,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牵着马走向了终点。

接下来的比赛还有策马小走和马技,泽仁贡布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见他一脸灿烂地笑着,知道没啥事,就说,还有比赛呢,我们再来。

他点点头就走开了,他牵着马避开人群,来到平时爱和泽仁贡布去的草坡上,他将马拴在一边任它吃草,自己仰躺在草地上,望望明亮的天空,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比赛过后该是牧民们狂欢的时候了,大碗的青稞酒,大块的手抓牛肉,还有弦胡和舞蹈,那个欢乐的时刻也是年青男女互表衷情的时候,在嬉笑打闹的过程中,男人会把自己的信物给对方,或从对方身上抢一件信物,这就算有了约定,夜里去约定的地方守候,如果对方也有意,就会前来赴约。他想像着泽仁贡布抢走卓玛信物时的情景,他不知道泽仁贡布会拿她什么,如果是自己,会去解下她的松耳石耳环,但现在没自己什么事了,他只衷心地为好朋友泽仁贡布祝福。他奇怪自己为啥没有一点醋意,在赛马摔倒之前,他想退出比赛也不是真把卓玛放下了,但现在他如此坦然,坦然得连自己也不知原因,想得糊涂了,他不愿再想这档事,他将脑袋摇了摇,就想赛马摔倒那一刻,不知道为啥在那样大的声浪中还能听见阿啧啧的感叹,也许那仅仅是个幻觉,这样想着,似乎又有感叹声自远处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却惊异地发现卓玛坐在一边,他不知她是几时来的,他有点尴尬地坐起来说,你没去玩?

我四处找不到你,就猜你在这儿。卓玛说。

我没事,摔一跤算不了啥。他说。

卓玛笑着点点头说,没赛到第一就连玩也不和大家玩了?

他摇着头,他说他本来不想参赛的,但又参赛了,他本来想静静坐一坐的,就没有去和大家玩。他发现自己语无伦次,根本没法把事情表达清楚。

卓玛还是笑,却并不说话了。

呆坐一会儿,他知道卓玛最喜欢大家在一块热闹,就说,你去玩吧,他们一定都在找你呢。

卓玛说,你也去。

他连忙摇头。

卓玛靠近了他,仔细地看看他说,你真的没事?

他点着头,脸上有了笑容。

卓玛说,那我放心去玩了。

卓玛起身远去,他看见卓玛手里拿着他的腰刀,他说,喂!

卓玛已经走得远了,回过头来,甜甜一笑说,就这里啊,我在这里等你。

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到过的,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好姑娘卓玛竟然自己取走了他的腰刀,这个结果不仅他没想到,就连泽仁贡布也想不到。但是面对夜晚的约会他有了犹豫,他想不出自己该给卓玛说点啥,这一天虽然在别人眼里极为平常,但在他内心中却是大波大浪的反复着,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轮回一样,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竟然有点累意,他站了起来,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关于卓玛,关于约会,这些都等他睡醒之后再说。他骑上马向帐篷缓走,走过一顶顶帐篷,就快到家时,他看见阿啧啧蹲在两顶帐篷之间正专注地拨弄着地面,她关注着一朵小黄花,那朵黄花才刚刚盛开,低矮地伏在其它花下,他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让那朵小黄花能晒到太阳,她仔细地将挡住它的花分向两边,一不小心,反倒把那朵黄花扯断了,阿啧啧阿啧啧!她脸上全是悲悯的表情,她悲悯的表情虽然只有一半,却异样的美丽。他猛地想起曾经希望能看见阿啧啧像那个传说一样剩下的一半美得撼人肺腑,此刻,在她悲悯的瞬间,他发现了那一半传说中的美,他想过去自己要避开啊啧啧,避开女人般的悲天悯地,现在他意识到,不仅是自己,就连夺翁玛贡玛,就连比夺翁玛贡玛更大的世界也最需要这悲悯。他不由也小声地感叹了一声,阿啧啧!随着这一声感慨,他内心猛地有了冲动,他想他夜里去赴约会时有话对卓玛讲了,他会讲阿啧啧的感慨,会讲自己内心的起伏,他深信好姑娘卓玛能够明白他的内心,把腰刀还给他,他再把腰刀给啊啧啧。

冬天的第一场雪并不太大,薄薄地铺了一层,之后是连续的太阳,阳光普照之下气温也并不太低。这种天气正是益西贡布所希望的,所以他夜里会喝一点酒,满脸微笑着看春天出生的孩子泽仁罗布。

第二场雪最初有点绵延,天一直阴沉,雪老下不下来,人心里都给阴霾的天空压抑着,好不容易有一些细碎的雪片飘下来,又停住了,阿啧啧说,啊啧啧,这个天怎么就不畅快点。大家碰面照例也会望望天再说话,雪下下来就好了。就是,只要下下来就好了。

那时候只有卓玛的山歌能舒缓众人的压抑,卓玛一唱歌,每个人的心都像长了翅膀,扑腾腾地越过黑压压的乌云,直向乌云后的蓝天冲去。阿啧啧说,阿啧啧,这个卓玛,把云都唱散了。

雪后来大片大片地掉下来,雪整整下了三天,下雪的时候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异样地寂静,牦牛站在雪中,一动不动,像凝固了一样。雪把天地连成了一个整体,指甲盖般大的雪片不停地飘。三天之后草原白茫茫一遍望不到边,但天仍然没有放晴,阴云依然覆盖在头顶。

牦牛没办法吃草了,牧民们散在草地里,雪及小腿深,他们为牦牛刨开了雪,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

益西贡布不再喝酒,也不再逗孩子玩,他忧心匆匆地望着天空。他知道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的人都还太年轻,他们还不太明白这天气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数十年前,那时候益西贡布还是一个孩子,他们在另一个牧场放牧,一场大雪灾就把那个牧场毁了,他不得不跟随母亲来到夺翁玛贡玛,在这里安生立命。看着拉姆措向火塘里架干牛粪,益西贡布说,少架点,别架多了,一次只架一块,火快熄的时候再架。

洛绒笑着说,阿爸,现在正是烧牛粪的时候,干嘛省着,到天气热起来,就用不着这么多了。

益西贡布说,你们还太年轻,以后就知道了。

黄昏时分,拉姆措抱着孩子去仁青志玛家里,一见孩子仁青志玛总是抢一样抱到自己怀里,紧紧搂着,然后给孩子喂奶。拉姆措喜欢看她抱孩子的样子,隔三岔五就把孩子带到她那里,让她抱抱。经过近一年的调养,洛热彭措虽然恢复了健康,但身体还不比草原汉子那样强壮,不过,他已经能够用藏语交谈了。仁青志玛将牛粪火烧得极旺,整个帐篷都扬溢着暖流。拉姆措说,这帐篷真热乎。

仁青志玛笑着说,多烧点牛粪不就热起来了。

拉姆措摇了摇头说,阿爸不让。

仁青志玛听了诧意地说,为啥?

拉姆措摇摇头。

仁青志玛叹口气说,这时候不烧,全留到天气热起来时烧啊,人老了就是这样。

洛热彭措插话说,这雪得下多久啊?

仁青志玛说,下不了多久,我们有的是干牛粪,不用怕。

这个冬天噶玛泽登还延续着和泽仁贡布赛马时的无所适从,那一夜他犹豫着赴了卓玛的约,他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一个大男人自己不主动,现在又要取回女方主动拿走的信物,这够难为情的了。他看见卓玛把玩着那把腰刀,卓玛笑盈盈地等着他说话呢,等了半晌,卓玛说,你是不说话的石头,根本不像一个草原汉子,看雪格没话都要找话说。

噶玛泽登嗫嚅着说,泽仁贡布在等着你呢。

卓玛轻笑了一声说,你们赛马输赢都不管我的事啊,再说,要不是你的马踏到兔鼠坑里,你就是第一名了。

噶玛泽登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声说,我想取回腰刀。

卓玛默默地看了看他,说声好吧,就将腰刀还给了他。他想卓玛肯定生气了,这样的事换谁都得生气,他偷眼看了看她,他看见好姑娘卓玛并没有生气,卓玛宽容地笑看着窘迫的他,满眼都是对他的理解和明白。后来噶玛泽登拿着腰刀去找阿啧啧,他把手里的腰刀递给她,约在草坡见。阿啧啧连声感慨着按了腰刀,他看见阿啧啧用一半脸微笑,阿啧啧那微笑的神态竟然极像卓玛。后来他如约前去,意外地发现卓玛拿着腰刀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他,他瞬间就明白了阿啧啧的心思。卓玛还是那样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真的不像一个草原汉子,你的心有时候比女人更敏感,但我喜欢你的敏感。他想原来卓玛也是具有这种内心的人,那一刻,他感慨地说声阿啧啧,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天阴沉了几天后有一点太阳自厚厚的云层间穿过,气温回升了一些,融化了浅浅一层雪,大家的心情都好起来,觉得天气即将转好,但就在当天傍晚,雪再一次降下来,雪降了两天,气温也骤然低了许多。整个夺翁玛贡玛重又被大雪覆盖。由于雪之前被融化了一层,现在都结了冰,再加上厚雪一盖,牛不能再吃到草,连牧民们也没能力再为牛刨开雪和冰了。这一天早晨,益西贡布去了煨桑的地方,祭过天之后,他让洛绒通知各家的人来这里,他有话说。人们在早茶之后陆续来到益西贡布家,他们知道益西贡布招集大家,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了。

这是一场大雪灾。益西贡布说。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前些年,夺翁玛贡玛牧场也碰上过一些小雪灾,太阳一出来,太阳连着照耀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不能等待。益西贡布说,出不出太阳全是老天的事,但我们不能等,牛等不起。

我们该咋办?有人问。

我想我们以家为一个群体,把牛赶远一些,去找能吃草的地方,留在牧场的人家得节省干牛粪了。益西贡布说。

哪有那么多大雪灾,夺翁玛贡玛年年下雪,没见怎样啊。有人说。

益西贡布宽容地笑着,他想整个夺翁玛贡玛真的太年轻了。

索郎旺堆这时候发话说,别打岔,听益西贡布说。

我们得把牛赶远一些,得找到草。

这不跑别人草场去了?跑别人草场是要给牛的,不然闹起草场纠纷就不好办了。有人质疑地说。

该给就得给,一百头中出两头牦牛,这是以前相互定下的。益西贡布说。

一百头就出两头?有人觉得这个不太划算。

总比等着一头头牛被饿死好,赖过这雪灾,一切都会好起来。益西贡布最后说。

都回家准备吧,今天就走。索郎旺堆说。

虽然还有人有疑问,但都照着益西贡布的意思去办了,每个家庭中的男人们准备上一口袋糌粑,再驮上一口锅,就向远处赶着牛走,洛热彭措不会赶牛,仁青志玛得照顾他,他们的牛就由噶玛泽登领着走。妇女、老人和孩子站在门口送别,男人们回过头来,看见父母亲、女人和孩子安详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阿啧啧感慨一声,卓玛目睹一小队一小队的人和牛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上四散分开,越走越远,就唱起了一首山歌:

遥远又遥远的雪域草原

有什么在雪那边

我孤独而疲惫的双腿

能否走向那遥远

牛群在歌声中渐次没了踪影。

当天夜里,风就刮起来,风让草原和天空呜呜直响,傍着牛粪火,前面热一点,后背又冷起来,索性裹上厚厚的羊皮袄躺到垫子上,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早晨,仁青志玛撩开帐篷,她看见天空依然阴沉,只没再下雪,偶尔飘一两片,更衬得天冷。她叹口气,正打算回帐篷里熬早茶时,忽然发现帐篷边上有两只红狐狸,其中一只看来是母亲,它将一只小狐狸卷在怀中,紧紧靠着帐篷。狐狸本是非常伶利和机敏的动物,但现在它看着仁青志玛,除了眼里的些许惶恐外,并不像曾经那样一溜烟就跑掉了。仁青志玛忙叫洛热彭措,洛热彭措跑出来,他还没看见过狐狸呢,惊喜得向它们跑去。狐狸终于站了起来,领着小狐狸缓慢跑向了远处。喝过早茶,仁青志玛跑去把这事告诉了益西贡布,益西贡布忧心地说,那是带崽的狐狸,这雪灾让它也走投无路了,怕自己的崽儿冻死,所以跑来取缓。那一年我们遇上雪灾时,来帐篷边上取暖的动物还多呢,特别是几只黄羊,都挤在帐篷边,要赶它走都不容易,现在的动物少多了。

天气状况还是没有改变。第二天一早,仁青志玛首先关心的是那两只狐狸,撩开帐篷,她看见两只狐狸还像昨天一样呆在帐篷边,她自己笑了笑,跑回去拿一块糌粑扔给狐狸,狐狸犹豫地看着她,然后拿鼻子嗅着糌粑,又伏下去,依然看着她。仁青志玛想它倒是挑嘴,连糌粑也不吃。正想着,狐狸又撑起了身体,再次嗅了嗅那块糌粑,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之后它更安详了些,不断舔舐着小狐狸。然后领着它又缓慢消失在远处。连续两三天,两只狐狸都如此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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