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错 第8期

时间:2022-10-04 11:19:21

时光错 第8期

[评委授奖辞]

我们不得不一字一句去读,时光错里,我们都做了些什么。那繁盛如热带植物的意象,以及固执的幻影化表达,令我们只能放慢速度,甚而怀疑这是一本永远讲述不完、又可以无数次回忆起来的神秘的故事。而面对这个故事里令人惊骇的物事描写,会经历前所未有的文字对生命的曝光力。那么强悍,将所有汁液,尸体,漩涡,像强迫症一般浓缩于一行文字,另一行文字。写作何尝不是在错乱的时光里找一条明晰的道路通向内心?陈虹羽敏感内敛的叙述,把我们带入一条黑暗的巷子,我们无法逃脱这样一场文字施予的暴力,也无法逃脱这样一种叙述。(侯婧)

我过着现在的生活,忘记过去很久了。我沉溺在高三铺天盖地的题目里,既不绝望也不难过,只是麻木到钝钝地把过去那些飞扬的日子一点点遗失,做数学做得唱歌。我以为就这样也该算快乐了吧?作息时间规律,上课认真听讲,弄懂很多从前不懂的问题。那些疼痛而又幸福的记忆,在我挤满地理历史政治的大脑里再也找不到收容所。直到那天,一个女孩子拿着一本杂志奔跑过来叫住我,木月木月,这是你写的吗?

2005年的杂志。记忆,翻山越岭,排山倒海。

那个女孩子,叫做锦年。

锦年,你来提醒我这些干什么呢?我浑身在暖冬的夕阳里冰凉下去,所有记忆卷土重来,像极了涨潮的海洋。我缓缓蹲下身,哭了。

我看见素乔惨白的手臂,扯着风筝一样的裙子,从教学楼六楼旋转着坠下,姿势极其优美。她啪地掉在地上,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团。面朝夜空,笑容温柔如水。

素乔,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不肯回头的傻孩子呢?

你每天平和地上学,大家都认为你是个健康的好学生,只有我见到你与母亲的争执。我送你回家后还没走远,就听见你在阁楼上大声质问你的母亲,你凭什么带别的男人回家?

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回去,你爸没消息两年了,说什么去外地打工,我看他是不要我们了!

你尖叫着说,没有,爸爸不会的,爸爸会回来!

哼,我不勾引男人。我不勾引男人,哪儿有钱供你吃饭读书?你还指望你那窝囊废的穷爸爸?

然后,是物品破碎的声音。被摔在木质地板上,响声压抑而沉闷。我抱着肩,渐渐走远了。

锦年问我,你怎么了啊。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说,这些,是我写的。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本杂志,一些过去的片段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天在夕阳沉沦以后是灰蓝色的,我看着锦年单纯的面容,时光瞬间击中了我。过去,我是和素乔一起的。为什么现在我就可以忘记素乔,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似的,和这个名叫锦年的人分享女孩子的秘密呢?

原来,生活是那么容易改变。当我们改变了一种生活方式后,那种生活里的人,我们也就忘了。

曾以为自己也算至情至性,结果那些伤口仍旧愈合得连疤痕都不剩,没有痛可以永久,没有人可以刻骨铭心。人是这么的孤单啊。

锦年,我沉睡的记忆挣扎着苏醒。锦年牵着我,我坐在教室里,窗外的天空暗淡了一半。还有三十分钟开始晚自习。可是时光的漩涡把我涌到记忆之海的中心,三十分钟无论如何,也不够我回到岸上。

若我因为锦年长得像素乔才选择她,这不就是作茧自缚吗?此刻该有一个谁,来当我现在的太阳,来为我引渡。我拿出练习册,做题吧,一做题,就会记起现在了。但素乔的目光在我注视的每个地方与我对视着,那些梦境般的日子在我面前铺展开去。

素乔,你和母亲的争执时常发生,每次我都听见了,但第二天都不忍心问你。你的笑容像平静的湖水,看着你这样的笑容,我便想,有些痛是需要隐藏的吧?如果你选择隐忍,我又怎么能够让你的伤,裸地被人看见。

你只是把你爸爸的照片给我看。你十三岁的时候,有那个男人胸口那么高。你和他站在阳光下的城市中心广场,繁盛而美好。那个男人长得棱角分明,我敢肯定看过照片后我就能一眼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

我牵着你的手,笑得如你一般温情,但你笑容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伤痕累累呢?我的心里有花朵衰败了,现在回想起,却又不知道是喜是悲。毕竟,还有大段空闲让我们被各自的心事啃噬。现在不行了,我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如果只是因为没时间难过而不难过,那是喜还是悲呢?

木月,有人找。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叫我。

我走出教室。就看见了楚。

岁月斑驳脱落,记忆连根斩断。这个人,他跟我所有的过往都没关系。这个冬天刚来,有寒风四起的时候,他拿一张折痕很深的中国地图问我,木月,我们要去哪里念大学。

我做过很多地理题,因为高三以前我的地理只考五十几分。我闭了眼睛,中国的全部省市影像一样彼此相连,拼在了一起。我很熟悉这张地图,任何一点,我都知道。

我的手指落在一块没有折痕穿过的地方。是江南。我坚决地告诉他,就是这里了。可我在心底仔细搜索,还是忘记了坚持要去那里的原因。

楚说,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去,然后一起回来。

此刻,那个说要与我一起去一起回来的男孩子熄灭了眼里的火。他拿出一个透明的小匣子,里面盛着焦黑的灰烬。他说,木月,那张地图被我烧了。我……

他看向了远方,蹙着眉。我顺着他的视线,除了夜以外什么都没看见。我想,刚刚降临的夜这么重,被压碎了的大地它疼吗?

楚递给我一封信和那个匣子,转身走了。

我回到教室坐在锦年身旁,拆开信封,一张成绩单,和一句话。

他写,木月,对不起。你要去的那里,是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看看成绩单,明白了一切。我不知所措地问锦年,到底是我在离开他们,还是他们在离开我?

素乔,那个午夜,在你准备从六楼台跳下去之前你对我说,木月,你要记住我死后那些人的反应,然后讲给我听好吗?

我问你,可不可以不死。这么问你的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你牵我的手牵得很紧,你说。妈妈不相信爸爸,我要让她难过。

我在你的身边看你跳这场一个人的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精心的布局。以后我就没有素乔了,我想。素乔,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你站在楼顶的边沿,我手心冰凉。我完全可以把你扛走阻止你干这件事,但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动不了。你展开双臂,从酣眠的校园陨落。

素乔。素乔。素乔。

我在楼顶坐了一整夜。那晚的月亮是暗红色,挂在天空摇摇欲坠。

6:30。我肿着双眼盯着醒来的校园。这天是夏至,日出很早,阳光照着你小小的尸体。素乔你看,每一个细节,我都要记着。嘘,有人来了,是清洁工。

她发出高分贝的尖叫,随即所有清洁工都闻声赶来这里。警卫打着哈欠一边走来一边不耐烦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大清早的闹什么啊。看见你的尸体后,那个警卫慌了神。

然后是校长,警察。也有学生陆续到了,人群乱作一团,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警察发现了你手中的字条,你告诉过我,你在那上面声明了你的死与学校无关。校长接过字条后神色平静下来,竟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

锦年,是不是除了死亡以外,还有跨不过的命运。是不是就算不是死亡,也会没有办法地分开。

锦年对我说,怎么会。活着的人只要不想分开,就不会分开。

我一直都相信锦年。

下晚自习,楚在苍凉的夜幕里等我回家。一路,烟花都盛开成了破绽的姿态。楚给我的小匣子此时静静搁浅在我的书包里,我听见了那些灰烬的哭泣声,潜伏在巨大的冬夜中央,抑扬顿挫。我们没有说话。我暗暗想着,烧成灰烬又怎样呢?我仍会记得我将要去的地方。但是楚,你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去吗。不离不弃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忘了。在分叉路,楚突然说,半年后,你就走了。我摇头,倔强地对他说,不,你也要走。然后拐弯了单车,向左,向右。

我悲伤地看着灯光闪烁的夜晚无处可藏,想起了楚向我描述的他曾经的夜晚――

“几个人,搭着肩在路灯下走。很亮,没有行人,烟的火星在黑色的夜空下闪动,声音空洞而无规则地抖出去。

以上的场景中,有我,有曾经的那些人,脱离了我生命的轨迹,无法得知这条轨迹会到哪儿去。深夜。我们抄着手走很长的路。安静地走,或者大闹――一般都不会闹,因为我们很饿,空着肚子,向着网吧。背后是学校的建筑。

我如上所述地失去了光明。”

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于现在的过往,溺在时光的水流里,模糊,却又有真实的窒息。

素乔,那个上午我逃了全部的课,一直坐在稍远一点的台阶上观望。阳光猛起来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你的母亲。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地走到你身旁蹲下,结果脚一软就摔倒了。她没有爬起来,就那么很不雅观地倒在你身旁。我赶紧走进人群,却被警察拦住。不过这个距离已经足够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

法医说,这是死亡鉴定,她是自杀的,你签字吧。

你的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她随手签了字,绝望地闭上眼。

警察说,我们要清理尸体了。

她点点头,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一张裹尸布蒙住了你,随后抬上一辆车子,撕裂盛夏,向前驶去。

下午我没有逃课。我在教室里听我的同学讨论,她怎么会自杀?总是笑着的素乔怎么会自杀?

回到家,我感觉很累。记忆游离在时空的上方,惟一的沉淀是我五大本厚厚的日记。我打开柜子,扬起了一些灰尘。我把我的日记一本一本地拿出,再一本一本地取下锁。很多年了,我飞快地浏览着,竟然没有素乔。

一篇关于素乔的,都没有。

我坐在卧室地板上。冬天,地板是冷冰冰的。温暖的台灯漂浮旋转,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像女人跳舞的腿。往后翻,日期离今天越来越近的篇章里,我阅读到了锦年,还有楚。我安静地坐着,回想自己是不是错了,难道素乔,竟从没存在过吗?

我小心翼翼地给楚打电话,听到楚的声音后我就笑了。他说,喂。

很熟悉,这是楚啊,他是真的。

那么素乔那些铺展开去的故事又在哪里呢?

素乔,我买了第二天的报纸。你的报道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报纸头版有几个人的照片,我的视线扫过去,心跳就几乎停止了,因为照片里面,有你的爸爸。

我细细地看头版,这真是一个不怎么好的故事。

报纸上说,你的爸爸和本市其他几个熟人去山西的一个煤矿里当民工,遇到黑心老板。老板不允许工人与外界联系,谁要是跑了就一分钱都没有。后来终于有民工偷偷报了案,于前天侦破。这几个民工拿到了两年来老板拖欠的几千元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素乔,你一直相信你的爸爸,是对的。可是如果你再等一下,你就真的能够等到他了。

这真荒唐。我拿着报纸走在夏季中午浮躁的和声里,忘记了回家的路。

我合上锦年给我的杂志,关于素乔的记忆像掉进了黑洞一样不可寻觅。我已经是现在的我了,那些过去就别再想了好吗?涨潮的海水渐渐退下,我睡着了。醒来以后,天还那么黑,深冬和盛夏的差别,仅是黑夜的长短吗?

我顶着黑暗去上学,校门口围了好多人。我把单车停在一旁挤进人群,看见锦年如当年的素乔那般,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愿来,锦年也是要离弃我的。

我在冬至的利风里怀疑,总是笑着的锦年怎么会自杀?

昨天晚上她还牵着我的手告诉我,活着的人只要不想分开,就不会分开。

我以为她没有伤痛。但这个笑着的锦年,她的伤痛是什么呢?

我惶恐地站着,不知何时楚已站在了我的身边。一切融化成虚空和捕风,我看着楚对他说,活着的人只要不想分开,就不会分开。

楚用力地点点头,我的时光终于又合并为一条线索。

参赛文章观点

这是我在高三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大概是第一次诊断考试过后,大段时间里迷乱与清醒,幻觉与现实,感性与理性都彼此纠缠着,我整天过得浑噩不已,于是开始拿起笔,将那些我感到存在的人记下,时光在文章里形成断层,最后还是终于合并。我明白,我是该回到现实里的,高考么,虽不过如此,还是当认真地努力一次这个盛夏,我希望那些故事里的人们可以活过来,陪我挥霍一场最好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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