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 第8期

时间:2022-08-04 02:20:17

[评委授奖辞]

似乎是在讲一个故事,用一种淡淡的声音。表面上看,它略带悲苦,甚至沉闷得不能自由呼吸,但文章的深处却是浸满了美好和温暖,那就是对于现实生活的理解和接纳。这是需要勇气的。生活只属于我们自己,无论你是否愿意接受,他/她把自己带回到过去的生活里,重新经历并且判断。一切,仿佛真的可触摸到,虽然最后只是伤感的回忆和不得不的告别。

生活有时让人无奈,但他/她却没有在虚幻中抵抗,这种平静安稳的文字,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少年孤独者的力量。(侯婧)

是秋天的午后。高速大巴驶进车站,迎上前去。车门打开,很显疲惫的旅人一个个走下来,从身边经过。终于看见她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很长很大的带子。她穿着米色的细软棉布裤子,紫色的外套,里面的白色毛线高高竖起遮住了细长圆润的脖子。我说怎么不多带点东西,零食衣服什么的。她看着我,只是略带天真的笑。

这是南方一座很小的城市。我在此地准备着明年六月的高考。她来看我。

在穿过车辆疾驶的马路时,我停下来,牵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她的手柔软而干燥,手掌上长出了几粒小茧。自从没有上学后,她就开始经营生活,太辛苦。她指间那枚水钻戒指依然美丽。从小就喜欢这些小首饰,长成大姑娘还是如此。

是早晨9点的大巴,到达这里需要4个小时。父亲走后,她开始拒绝坐火车。她坐汽车会不适甚至呕吐,所以上车前我打电话给她,叫她记得买镇定药。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她怕想起父亲。

父亲走后,她开始学会遵从。她说父亲在天上看见她变乖了会很开心。父亲在的时候,她总是很淘气。喜欢疯玩,很晚回家。父亲常常生气。可她也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会说一些甜蜜的话语,做一些稚气却可爱的事情让大人们开心。那么多都是美好幸福的日子。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还在。我可以看见他从四面八方看着我,对我微笑。她轻声地对我说这些话。我点头,看见她身后遥远的天空飞过一只大鸟。不管白天或是黑夜,走进充满回忆的空落落的房间,她总是听见父亲静静哄她入睡的声音。太多的往事只属于她自己。母亲可以陪伴她,却难让她获得安慰。

这样的孤寂我能感知,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无边无际的无奈和无助。

带着她走遍了校园。她看见那棵很高大的树,阳光照在树冠上投下很大一块浓阴,覆盖了一片草地。她跑过去,在草地上躺下来,睁着眼睛望着柏树浓密的枝叶和叶隙间金色的太阳。笑容温暖。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拍去她身上的草屑。

这几天学校放假,规定宿舍不能住。下午很快过去,些许累了。在附近找了一间挺干净的旅馆,订了一间双人间。洗漱完毕,她坐在床头,抱着遥控看电视。看了一段时间就换一个频道。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些辅导类杂志靠在床壁上细细翻看。可以经常听到她笑出来的声音。她打开随手拎着的包装袋,里面是一株小小的艾草,带着青绿色的叶片。这是她喜欢的一种植物。夏天盛开的时候,会有馥郁醇厚的芳香。它一般长在低矮的小山上。奶奶家从山上挖下一株载在院子里,每年夏天都有芳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她找来一个小瓶子,灌满自来水,把艾草插在瓶子里。放在窗口的地方。它的叶子已经有些萎色,晚风吹进来,却清香四溢。

不知不觉我开始打盹。从一个盹中醒过来,看见她已经倒睡在床上。轻声走到她床边,给她盖好被子,遮住漏风的地方。关掉电视,我看见她平稳的呼吸,心中安然许多。回到自己的床上,熄灯休息。

夜很漫长。窗口那株艾草吐露芬芳。

她并没有来过这个城市,这次仅仅是因为我,她的哥哥,在这里做着某种停留。她来了,我很高兴。带她去逛街。去鞋店买那双早看中的鞋子。她把它穿在脚上,在我面前来回走动,对我笑。帮她试穿一件宝蓝色的外套。她那样子行走在冬天的雪地里一定很好看。

是如此美好的女子,乌黑发丝,明眸皓齿,还有近于完美的脸庞。相信父亲也是腻爱那张脸庞的。十八年,护着她,爱着她,看她一天一点长大。或许他是很愿意一辈子守着她的。可是上帝不巧找到了他,带他回家。

我们没有提及父亲。可是我们明明知道,父亲喜欢她穿新衣服和新鞋子的样子。于是她轻哼一首歌,她惟一记住了词的英文歌。《Wakes me up》。唤我醒来。

借来一辆单车,一部相机。她在后车座上不停拍照,全是树叶飘飞落下的风景。载她去沁心湖,给她拍照片。她一直保持着微笑。透过镜头,她很纯粹。镜头后面的我忽然想落泪。

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害怕每一个时刻都会成为最后。就像父亲在车站等我们晚了点的火车。我们走到检票口,很狼狈的样子。然后我们看见他的笑容。这样的回忆会让人对所有的世间情心灰意冷。因为最好的已经失去。

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红。她坐在场边看我在球场上拼球,神情专注。我把球送进蓝筐。她站起来,大声地笑。

我们去餐馆吃晚饭,她随便点了几个菜。每次都是这样,她只吃清淡的食物。

我们在露天广场看电影。我们坐在很靠后的一个角落。晚风吹过来,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用手轻抚她的后背,偶尔抚摩她的头发。我知道这一刻她很好。

父亲也常这样陪着我看电影的。她说。

我说我以后也会常这样陪着你看电影。

她点点头。

另一个夜晚悄然过去。那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摇曳的树影,听到了清脆的鸟鸣。我们去这个城市一座很小的教堂做礼拜祷告。父亲离开后,我们渐渐学会信仰宗教。相信在那里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可以彼此保佑。我们坐在长椅子上,听牧师虔诚布道。然后站起来,跟很多人一起唱赞美诗。

明亮干净的阳光。一片接着一片的浮云。从教堂里走出来。她说希望父亲可以听见她为他唱的赞美诗。

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走后,突然孤独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她要尽早回去。

终于说服她坐火车,只三个小时就可到家。陪她买了车票,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带她去最近的书店,买几本书用袋子装好,让她提在手上。《心灵鸡汤》,《那些日子》,《温暖》,是关于亲情和爱的书。

去了大商场,买很多零碎的食物。薯片,话梅,小苹果,香肠,雪碧,嚼糖,还有一小袋咖啡,装了饱满的一袋。让她带着火车上吃。

去车站的路上一直劝慰她,尽量少想父亲。长成大姑娘的妹妹,只是一个劲点头,却在我刚放下心来的时候,从嘴巴里吐出两个字。可是――

火车进站。我们走到站台。空旷的车道。干涩的风吹在穿着新鞋子新外套的妹妹身上。她岿然不动。

可是,每次想起父亲,心里疼痛难受。

我却不愿意告诉她,深夜失眠的时候,会想起父亲的笑容,于是去洗手间冲澡,冲着冲着眼泪夹在水中不停滴落下来。

世间如此寂静漠然,我们却要获取真爱。

火车的汽笛响起来,我们走向车门。两个安静的孩子。我走在前面,她跟着。帮她送上火车,看她从车门走向车厢深处。我踮起脚,看见她找到一个空位放下手中的袋子,转过头来看我。可是,火车依然向前。她把头探出车窗,看见我对她微笑。

她也笑了。

我放下心来,转身往回走。走进熙攘的人群。

人声嘈杂。可是,我要这样对你说。再见。再见。

回到旅馆交了钱,发现窗口还竖立着那株艾草。我嘴角微微扬起。把它带回宿舍,用一个小盆子装了一些泥土,把它插在里面,放在宿舍的窗台上。

那里一年四季都可以被阳光照射。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两天。那天她回家,父亲离开,刚好六个月。

忘了提起。在家乡,艾草被看成一种神祗,护卫心灵,赐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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