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勇:我在艺术上绝不妥协

时间:2022-10-04 11:08:57

张国勇:我在艺术上绝不妥协

第一次在上海大剧院听上海音乐学院2012新年音乐会,感觉很新鲜;更重要的是,“学院派”的新年音乐会,演出市场上凤毛麟角相当罕见。“这的确是我们音乐学院第一次搞新年音乐会。今后可能要年年搞,争取做成上海市的一个品牌!”张国勇肯定地说。曾经听过他指挥N部歌剧、N场音乐会,还是第一次听他指挥新年音乐会。他的亲密合作伙伴、舞台阵容包括乐队、歌队、演奏家、歌唱家,全部由上海音乐学院师生组成。

这位留俄“海归”指挥家,是目前国内音乐舞台上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上海新年音乐会结束的次日,他又将赶赴青岛排演当地交响乐团的新年音乐会。这次访谈别无选择,只能安插在音乐会谢幕之后的午夜时分。张国勇仍沉浸在激情与兴奋之中,满面红光神采焕发,思维敏捷出口成章。

一个偶然:少年入门发蒙

“我大概是艺术经历最特别的一个,在所有的国内职业指挥家里面。”怎么讲?“因为我并非出生音乐家庭,父亲母亲没人干这个。因为我十三岁才开始学习音乐,原先连简谱都不识。” 张国勇坦言,清澈双眸深透见底。

其实,从小他就非常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喜欢表演,“所有样板戏,一个一个全部背下来”。十三岁进了上海“五七”音乐训练班,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有人提出了,学音乐的孩子,是否一定要‘子弟兵’?”这个非“子弟兵”,本来并未入班主任的法眼,有个同学是第一人选,谁知,老师看好的苗子,还没上考场倒自己吓回来了,这才轮到张国勇顶上去。从此,开始接受正规系统的音乐专业教育。

“我们那个时候,哪像现在的学生这么幸运啊!”工宣队成天在校园里巡逻,“所有外国经典不能听、不敢听。听《梁祝》唱片也要偷偷地、悄悄地躲在琴房里,同学轮岗放哨,有了动静赶紧发出信号……”新奇、紧张、神秘、刺激,张国勇一辈子忘不了,第一次听全《梁祝》以后强烈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挥舞双臂,美妙音乐激发了少年蛰伏的潜能,“将来,我一定要指挥这样的经典作品!”

提及中国指挥“教父”恩师黄晓同,“所有弟子里,我对他最了解。”张国勇说,黄教授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留俄学生里最年轻、最聪慧的人才。“黄晓同的指挥毫无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中国指挥家最‘真’的就是黄晓同!”张国勇说,在艺术上决不妥协,坚持追求完美;清高风骨、不甘媚俗,这些都是在黄教授身上学到的做人、从艺的真谛。张国勇看得很清楚,恩师的学术立场、审美追求毫无任何功利,“这非常难能可贵。他的教诲铭刻在心:音乐不是表现自我,而是表现音乐。现在,视觉听觉全方位展示很潮流。黄晓同则是音乐界非常珍贵的‘老古董’,他的价值,将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真正体现出来。”

一个自觉自省的人,从一片褒扬喝彩中能够辨识接受批评之声。“我会自己找上门去讨‘骂’,真不能只听好话啊,好话听多了,人会飘飘然、昏昏然。”他们这些学生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黄先生见了面还是要批评。“听他的批评比听人的吹捧,舒服!这些批评就像‘清醒剂’,他会让我马上冷静、沉静。”黄先生身体和精神状况好的时候,张国勇也会请他到系里给现在的学生讲讲课、聊聊天,点评点评,“这些话,他们上哪里去听!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学生很欢迎,先生很宽慰。

张国勇说,在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本科学习阶段,他受黄先生影响最深、获益最大:一是治学严谨,二是注重结构。张国勇认为,精确掌握作品结构,求得合情合理合法度、有根有据有逻辑的结构感,这是指挥艺术的最高境界。

一种必然:青年出国深造

众所周知,莫斯科国立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授予张国勇博士学位那年,他三十九岁。他的导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大名鼎鼎。“我和‘老罗’结缘绝非偶然,那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必然的理性选择。”因为受黄先生深度影响,张国勇在欣赏音乐和处理作品时,总会顺其自然地格外注重指挥家的结构感。“听来听去、比来比去,还是老罗最好。他,太有才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丰功伟绩”,张国勇绝对如数家珍:“我当时还不知道他就是阿诺索夫之子。但我知道他十九岁就任莫斯科大剧院首席指挥!”这位中国留学生拜在门下时,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已经六十六七岁了,名副其实的老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非常清高自负,非常智慧幽默。他的学问太大了!一个因学问而赢得尊重的人。”

张国勇留学期间,最清晰的记忆就是老罗到学院讲课的情景:“简直就像节日一般的喜庆热闹!大讲堂全部坐满了人,走廊也挤满了学生。”他发现这位大师经常会流露出老顽童一般的有趣的表情,“他会突然发问,你完全没有反应。”比如,老罗会提出最冷僻、最蹊跷、最意想不到的问题:“双簧管,在哪部作品里演奏难度最高?”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答不上来,老头儿便露出狡黠诡异的笑容,活像孩童一般快乐:“哈哈,告诉你吧,那是普罗科菲耶夫《古典交响曲》第四乐章里的双簧管低音区的快速音型!”那些听课的日子,张国勇常常在课后陪伴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他总是一拐就进了书店,然后拎一包书回家。这位俄罗斯指挥大师,很有意思,他非常喜欢鲁迅。中国那么多文学家,竟然偏偏对鲁迅情有独钟,真难得”。指挥艺术,单纯追求技巧不行,表现音乐没有技巧更不行。怎么把内心感悟领会的音乐,通过指挥技巧清晰准确地传递出来?光会说没有用,还要会做,做得到位、做得漂亮。在张国勇心目中,导师不仅学问大,而且技巧超级棒,“全世界指挥家里数他技巧最好!再重量级的作品到他手里,那也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拨动心弦画龙点睛”。

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带给张国勇的重要影响,还在于如何把握乐队排练的进度与密度。“这正是老罗的强项。”无论经典还是新作,排练的“度”直接作用于现场演出。“真的,我太有体会太有心得了。你排少了不行,排多了也不行,很可能后者比前者的副作用更严重。”一旦乐队出现审美疲劳厌倦心理且发生大面积“感染”,那就一发不可收拾。

回忆留学生活,张国勇目光如炬。“那些‘混’在音乐厅、歌剧院的日子多美好!”虽然囊中羞涩,他仍然保持着求知的高度热情,“天天听音乐会、观赏歌剧、芭蕾。”日记里保留着准确的数字,“那半年我听了一百二十场!有一次波切利的演出,我从包厢翻过去找到了座位。”虽然经济拮据,他依旧享受着艺术的丰富滋养。有一场音乐会非常吸引他。票房外面排着长队,怎么半天没动?原来,全部门票早已预订一空,现在得等预订票的观众放弃领取才可出售。“我站在一边发愣,很孤独,很无助……”这时,一位穿着光鲜的俄罗斯妇女走过去,亲切地问他,年轻人想听音乐会?赶紧点点头。她有一张富余票,多少钱?不要钱,送给你!“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莫斯科音乐学院大音乐厅,幸福得一塌糊涂!”他清晰记得,听到卡契尼《圣母颂》时,“哦,Ave Maria!那位女士眼泪‘哗哗’地流。这个情景,永生难忘!”

一派欣然:中年奔走开拓

在张国勇的指挥艺术生涯中,曾先后与国内外著名歌剧院、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了大量经典与新作。他尤其钟爱并擅长俄罗斯音乐,目前国内公认他为“肖斯塔科维奇作品最佳演释者”,但他本人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如果说真有什么独到之处,那是因为指挥家和作曲家有过相似的心路历程。”大师海廷克指挥录制的全套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有些专家认为其确实美,非常美,但,美得缺少肖氏深刻的思想内涵与丰厚的生活容量。“那种自嘲反讽、欲哭还笑的意味,西方世界的音乐家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

张国勇说:“我们是最幸运的一代中国指挥家,相比我的老师黄晓同他们。但是,我们曾经历过太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一个健康、正常、文明的社会,永远不可能发生!这些故事,是我们成长成熟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财富。”2006年春天,中国爱乐乐团特意从上海请到张国勇执棒肖斯塔科维奇的清唱剧《森林之歌》,他的出色表现为北京观众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新世纪,张国勇当属指挥该作第一人。全曲的序奏,仍然是典型的肖斯塔科维奇大手笔。从俄罗斯民谣《黄莺唱着幸福之歌》提炼的主题,开朗舒展明媚乐观。前辈指挥家黄晓同信守的原则,在张国勇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忠实于原作,忠实地还原作曲家意图。他的指挥,严谨醇厚、简明洗练且灵性十足,精到稳健又激情丰沛。那晚的北京城,正在遭受浮尘肆虐侵袭。《森林之歌》隽永的旋律,如同荒芜大漠的绿洲甘泉,枝叶舞动着一片青葱碧翠,溪流吟唱着一泓明澈甘醇。

“我的事业是我的生命的支撑!我这个人,如果没有事业绝对无法苟活生存。”歌剧,音乐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国内音乐评论家将张国勇喻为“艺术皇冠上的‘采珠人’”。2002年夏天他就任上海歌剧院院长,“我对职位不感兴趣,但对歌剧很感兴趣。更重要的是,指挥是表演专业,关在书斋里纸上谈兵一辈子不甘心”。2004年迎来上海解放五十五周年。4月,张国勇指挥威尔第歌剧《奥赛罗》中国首演,轰动申城辐射全国,上海歌剧院再度占领国内歌剧舞台制高点。同年6月,该院在美琪大剧院举行上海公演歌剧《江姐》五百场纪念活动,从1965年第一代演员任桂珍到2004年第四代演员黄蕾蕾,两位江姐实际年龄相差五十岁。《雷雨》《赌命》《半生缘》等自主专属原创剧目,无不兼具敢于开中国歌剧舞台同类题材风气之先的胆识与魄力。他,既是优秀的艺术家,又是出色的管理者,在他身上闪耀着艺术家个体的人性光彩与人格魅力。他总是着装得体,风度翩翩,歌剧院里的年轻人,在艺术上敬佩他,在生活中效仿他。张国勇身上还昂扬着艺术家的高贵与尊严,他从不轻易流露内心的忧伤与烦闷,永远以精神抖擞、神采焕发的姿态出现在排练场或舞台上。因为,他代表着上海歌剧院的形象。

整整十年了,张国勇带领上海歌剧院这支团队,开创了该院历史上崭新的辉煌。他说自己就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艺术传薪者,仅是担任院长的头四年,上海歌剧院的演出年收入就从五百万上升到近一千五百万,演出年均两百场次,居全国艺术院团之首。2006年金秋第九届北京国际音乐节,张国勇挑梁担纲指挥肖斯塔科维奇歌剧《鼻子》的中国首演。这位“采珠人”说,中国歌剧的春天,也许在我们这一代不会到来;但是,“坚持自己的艺术理念,认准目标持之以恒,淡泊名利不言放弃,歌剧事业就一定充满了成功的希望”。

“我的噩梦,永远在循环重复,一年总会做五六遍:啊!马上就要登台演奏大提琴,我却还未做好准备……紧张心悸惶惑不安。”张国勇说,“我的美梦,永远在循环重复,一年总会做七八回:哇!又买到手一大堆绝版的珍贵总谱,我竟兴奋得如获至宝……欢呼雀跃欣喜若狂。”张国勇,历史使命感与社会责任感丝毫不输给任何人。这个刚刚过去的冬季,他卸掉上海歌剧院院长职务,继续担任艺术总监。那天宣布任免大会,从上海交响乐团排练场赶回来的张国勇,神色泰然笑容和缓:“院长也好,总监也罢,我就是我,我还是我。”这位与全国地方院团保持着长久良好合作关系的职业指挥家,在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岗位上也干得有声有色。“我相信自己绝对是一个富于仁爱心和责任感的好教师,我深知,教书必先育人。”职业乐团与学生乐团相比,后者的纯真、活力、无功利,还有极高的学习欲望和求知热情,“这些最可珍贵,钱,绝对买不来!”唯有“真”才有“美”,这是绝对真理,张国勇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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