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流失的情感内涵

2015年1月29日，是俄国世界级短篇小说巨匠和 19世纪末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契诃夫的 155岁冥诞。这位与莫泊桑、欧 ・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的文学家同时也作为世界杰出的戏剧家而被铭记。在这个时间点上，由著名导演李六乙执导的北京人艺新剧《万尼亚舅舅》作为开年大戏呈现在观众面前，可谓是向契诃夫致敬。

这出写于 1897年的戏剧，百余年来得到的一般解读是：用更多的笔触表述了生活的无意义、人生的疲乏和困顿。剧中的万尼亚二十五年来默默地为教授做牺牲，奉献了自己的青春，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教授身上。结果发现，被自己崇拜和视为偶像的，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同时他沉迷于教授年轻美丽的妻子，痛苦而无法自拔。当教授及妻子最终离开庄园，生活似乎重又归于平静，但无止尽的劳累和重荷却不曾止息。

契诃夫关注小人物的悲剧命运、探讨生活的意义与人物命运变化的创作为他赢得了爱伦堡“善良 ”的赞誉。他的戏剧常以人在日常生活事件中自然涌动的心理与情感为鹄的，而不以故事情节的组织连缀为中心，事件因而被融入生活，成为凸显人的心理与情感的元素。在其戏剧中，他一面客观、真实地描绘现实生活，注重反映现实生活的整体、本质、真实，注重细节描写的真实性;一面以极具独特性的戏剧生活化、舞台抒情化的手法，淡化戏剧冲突，凸显社会现实，力求“非戏剧化”效果。

本着“完全尊重原著，绝不本土化”的原则，李六乙执导的新版《万尼亚舅舅》重点呈现的是人物微妙的内心活动及心理冲突，而非情节的跌宕起伏、高潮迭起，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种“非戏剧化”倾向。该剧特别强调演员之间的疏离感，有对手戏的演员之间往往隔得很远，营造出一种空旷而孤寂的情绪。同时，剧中演员的台词往往是大段大段的，而念白时的肢体语言却极少，例如医生阿斯特洛夫第一幕开场便与奶娘进行的长篇大论。这些台词基本与契诃夫的原作相同，带有极强的俄罗斯风格，充分体现出“对白的独白化”的特点。与之相对的是，另一些演员则呈现出特有的“停顿”和强烈的静态性，充分体现出契诃夫的戏剧用人物的状态代替行动、用画面感与叙述性代替点状的变换和行为的强烈。例如，在戏的开场，教授妻子叶琳娜的扮演者卢芳，在舞台上踱步，沿舞台环绕长达两分钟，期间没有一句台词，之后又缓缓回到侧幕位置坐下;不仅如此，在演出过程中，全体演员全程不下场，没有戏份的时候便静默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分布在舞台的各个位置;演员在大部分时间里，不是行走，就如同雕塑。这些大量的静默、静止也都来源于契诃夫戏剧中强烈的静态性与对于“停顿”的运用。剧中不仅有人物行动的阻滞，更有对话交流的隔阂与言语的停顿。例如索尼娅、叶莲娜和万尼亚均无法与谢列勃里亚科夫教授进行顺畅的情感交流;医生阿斯特罗夫临别前所说的“你想非洲的天气，在这个时候，不还是热得怕人吗？ ”所带有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意味都可以成为对其静态性的展现。这些静态性手法的运用弱化了外在的戏剧动作，也起到了缓解紧张的戏剧冲突的作用，可谓将契诃夫戏剧的一大特点全方位地展现出来。除了这种充满形而上的仪式感的表演，该剧在舞台布景上所采用的不断增加的白色椅子也带有强烈的抽象意味，布满整个舞台。演员的表演围绕不同区域的椅子进行，概念化地展示着不同人物在生活中的不同位置与命运，高大庄严的压迫感与悲剧性的交织被毫无掩饰地在人们面前。如此的舞台呈现，导演李六乙将其解释为源自于中国戏曲的一桌二椅，体现物理空间的变化，并加入了哲学性的内涵。他认为，提醒观众这是在演戏，保持一定的距离，反而亲切感更强。

契诃夫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在于其对当代人仍然具有的精神启示和情感共鸣，他对小人物的悲悯和情怀、对生活意义与人生态度的探索、对现实社会的描绘皆因其与广大人们生活所具有的贴近性而令人着迷动情。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正是以深刻的人文关怀、细微的真实捕捉而成为反映生活的一面镜子，并得以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正因如此，这些作品写的是普通人真实的生活，更是写给最广大的普通人的。换言之，让观众获得亲切、真实、贴近、动情的观看体验与感受才应该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品所应呈现出来的特点，而非抽象化概念化的迷离感。诚然，戏剧是对社会生活进行浓缩的艺术，是高于生活的艺术，概念化抽象化的形式自然可以被用来精简戏剧结构、突出中心内涵。但更重要的是，形式的采用应该服务于戏剧的内容和情感，大师笔下的真诚和善良更应该成为这出戏剧所关注的焦点。

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重排契诃夫的戏剧，创作者对其内容有自己的理解，在形式上进行独到的创新不失为一种大胆的尝试和个性化的体验。戏剧固然不是用来迎合观众的艺术，然而作为由演员与观众双方作用才能构成的艺术形式，考虑观众的需求与接受能力亦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正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心中的万尼亚舅舅，但是最个性的解读和诠释却不一定是最完美最普适的呈现。戏剧的要义始终是通过适当的形式呈现核心的内涵，契诃夫文本本身所要传递的情怀与暖意、对人命运的关注是无论何时都不应因形式的改变而流失的关键。穿越一个多世纪，人们所期待的是在今日的方寸氍毹之上，能够触摸到戏剧大师持久不灭的光辉，感受亲切温暖的情感共鸣。

曹雪盟：中国传媒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