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癌症患者:要不要实话实说

“假如你得了癌症，想不想知道真相？”这个问题，可能会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也“不吉利”。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谁又能保证自己和亲友不受癌症的威胁呢？

先讲一个小故事：同一病房里住着两个病人，甲先生得了癌症，但医院诊断的不是癌；不是癌症的乙先生却被误诊为癌症。甲先生每天打针吃药，静心养病，只等病愈出院；而乙先生天天思虑万千，寝食难安。最终，甲先生一身轻松离开医院，乙先生却再也没能走出病房的大门。

抛开医院的失误先不说，仅仅一个错误的诊断，也就是一个错误的信息，就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可见，坏消息给人带来的打击足以致命，癌症这两个字在人们心头的份量也略见一斑。

虽然，现代医学的发展早已告诉人们，癌症已经不再是不治之症，癌症可以预防，也可以缓解、控制和康复。但是，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癌症还是与其他疾病不同，人们能坦然地面对高血压、心脏病和糖尿病，虽然这些病同样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却不能冷静地正视癌症。要不要告诉癌症病人实情？什么时间告诉？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告诉？目前在我国医务界尚没有一定之规。医生在具体处理过程中，有拿到诊断结果便直接了当地通知病人者，有和家属一道将病人瞒得死死的直到最终者，也有介于这二者之间视情况而定者。

那么，假如你得了癌症，你希望医生告诉你真相吗？我们先来看看下面这些普通人的回答:

白女士，48岁，街道干部：我希望医生和家人告诉我实情，包括还有多少剩余时间。我愿意这样做的原因，第一因为我是一个开朗乐观的人，我有这种承受能力；第二，我应该有一定的思想和时间准备，为了我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为我的家人安排好今后的生活。

陈女士，21岁，电梯工：要是我得了癌症，我希望医生和家里人都瞒着我，要是能瞒到最后最好。要不然，心里老想着得癌了，非吓死不可。我们村王老太太前些年得了个什么癌，直到动完手术，儿子闺女还都瞒着她，老太太一天到晚乐呵呵的，直到最后，还是因为其他病过世的。

赵先生，43岁，公务员：我不希望医生和家里人在我得了癌症以后还瞒着我。在现在这种信息社会，医学知识已经很普及了，人们多少都知道一些癌症的症状表现。特别是患者在医院接受各种检查之后都会有一定思想准备的，这个时候再瞒着，让患者胡乱猜疑反倒对治疗不好。

郑女士，65岁，退休工人：如果我得了癌症，我不希望家里人告诉我真相。我这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在纺织厂三班倒，很辛苦，回家还要抚养三个孩子，照顾多病的婆婆。如果到老了该享福的时候，得了这么个要命的病，你说我亏不亏呀！我宁愿毫不知情，快快乐乐地走过最后的日子。

王先生，67岁，退休工人，郑女士的老伴：我无所谓。我本来就有心脏病，1986年心肌梗死犯了4次，每次都是大夫从死亡边缘给我拉回来的，大夫还跟家属说我可能活不过60岁，可我现在都67了，你看，我已经赚了7年了，所以如果我得了癌症，还是告诉我的好，我不怕死，只怕死得糊涂。

卫先生，37岁，外企职员：如果我得了癌症，我希望知道实情。我不希望自己到死时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不愿意知道的人，主要是怕死，所以不想知道坏消息。我不怕死（也许现在不怕死，到时候就怕了），所以我希望知道实情，我不希望别人对我隐瞒什么。我知道后我会想办法治疗，然后安排自己该安排的事。

章楠，男，14岁，中学生：我要是得了癌症可千万别告诉我。为什么？难得糊涂呗。糊涂地来，糊涂地去。你想想呀，人怎么就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怎么就高？怎么就如果她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我终于闯过来了

矮？怎么就胖？怎么就瘦？不都糊里糊涂地决定了吗！所以，死得糊糊涂涂的好。

关先生，43岁，外科医生：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以死为例，只有面对死亡的人才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死。比如我吧，现在我也认为，死就死吧，有什么呢！可几年前我曾受过一次脑外伤，当时很危险，进手术室之前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当时我就非常害怕，怕出不来了。癌症也是一样，你没得时，无所谓，都说“希望告诉我”，一旦真得了，就没这么简单了。

主持人：无论是想知道的还是不想知道的，大家面对这个比较敏感的话题都能坦然地畅抒己见，说明了人们的成熟。在医院里，医生遇到的患者也大致如此：对自己身体出现的“问题”，有避而不谈的，也有追因问果的。医生的经验告诉我们，绝大多数人在真正面对“癌”的时候常常不知所措甚至悲观绝望。癌症患者一般要走过否定期、愤恨期、妥协期、抑郁期和接受期这五个心理历程。在此之后，不同心态、不同精神状态和不同思想行为的人，就会走出不同的路。现在我们就来看看，曾经或者仍然患有癌症的患者和他们的亲属们的经历和体会吧。

整整一年过去了。对我来说，过去的一年就像一场恶梦，不堪回首。不过，我终于闯过来了，在和癌症的斗争中我是胜利者，就连医生都说，像我这样的病人不多。1999年12月，我在体检时发现自己右侧有一个肿块，当时我没在意。直到去年3月，肿块开始疼痛，我才抓紧时间做了手术。术后，医生和家人告诉我，手术中取出了一个4×4厘米大小的良性肿瘤，没事了。我不太相信，心里嘀咕了两天，就去找大夫：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真实的情况。马上就要进入21世纪了，你们不要太低估患者的承受能力了。于是我知道了，那个大肿瘤的确是良性的，但在它旁边还有两个绿豆大小的小肿物，经过石腊切片确认是恶性的。虽然我逼着医生和家属告诉我真相，我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一旦证实了是坏消息，我也紧张惊慌得很。其实我不是一个开朗乐观的人，我要强，有时候也小心眼。我只是不想被蒙在鼓里，而且我相信自己能挺过来。我想了两天，最后要求医生为我做改良根治术。医生劝我，像我这种情况不必做根治。我知道，医生是为我好，大部分乳腺癌患者为了美观，能少切除就少切除。但我想的是，现在癌症威胁了我的生命，我的目的是要根除癌细胞，延长生命。我有疼爱我的丈夫，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都需要我好好地活下去。

于是，在第一次手术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我又第二次上了手术台。手术后，我又要求化疗，去医院打“黄药水”整整持续了半年。化疗的滋味，我想很多肿瘤病人都体会过。想想过去一年承受的痛苦，我常常忍不住要掉眼泪，但我终于坚持下来了。

主持人：治疗方案要听医生的，但勇气需要自己拿出来。患者张女士的精神可嘉。她的体会是，对癌症不能望而生畏，更不能在疾病把人击垮之前，自己先把自己打垮。除非精神特别脆弱的人，一般的人应该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治疗的重点和难点，只有积极面对现实，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才能主动配合治疗。越是难治的疾病，患者自身的力量就越重要。

如果她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她3年多以前被诊断为胃癌。但她当时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和大夫、护士都告诉她是炎症，做了手术就好了。她看过诊断证明书，的确是炎症。但她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一份假证明。手术后，医生让她继续化疗，她很疑惑：不是癌症病人才要化疗的吗？她拒绝做。后来，在已经很熟悉而且成为朋友的护士长的“软硬兼施”下，她接受了化疗。治疗很成功，她顺利出院了。她的丈夫是一家大报的领导，工作很忙，但她明显感觉到，自从她生病后，丈夫对她的关爱加深了许多，同时她也查觉到丈夫常常心事重重。后来，家人还是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将真实病情告诉了她，当然说得很轻松和缓。3年后，也就是去年夏天，她发现自己锁骨下淋巴结肿大，托朋友找了两家著名医院进行检查，不知是因为当时诊断还不太明确，还是医生出于好意，不想让她心理负担太重，医生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让她再做进一步检查。她心想，既然医生没将病情说得很严重，也就不急于深入检查。直到2个月后，她的胳膊肿了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搬家和装修房子累的。其实，那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她的腋下淋巴结。“十一”的时候，她再次住进肿瘤医院，并确诊为胃癌复发并转移。

郭力，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所院信息》编辑部主任：这个患者我认识，去年夏天我见到她，她看上去还神采飞扬，“十一”住院的时候也神形依旧。但她住院一个多月后，我再见到她时，她连抬眼皮都很吃力了。现在回想起来，她走到这一步有癌魔无情的一面，也有因为本身对疾病重视不够而人为延误的一面。如果她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呢？其实，她有知识而且性格开朗，属于那种具备承受能力的人。但医生和家人怕她思想负担过重而将她的病情轻描淡写，让她觉得问题不大，术后几年她几乎没有复查过，即使在出现了淋巴结转移症状后还不急于就诊，以至于又耽误了宝贵的几个月。我认为，对大部分患者来说，应该让他们知道实情。患者自身的重视是配合治疗最关键的因素，患者还应该知道的是，手术，即使是十分成功的手术也只是治疗癌症的第一步，癌症还有复发和转移的可能性。

假如当初没有瞒着父亲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两年了，欣然每每想起父亲，心里总是难过万分。她总在自问：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一天，和母亲谈起父亲的时候，她终于把憋在心中很久的话说出来：“如果我们早点告诉父亲实情，他也许不会走得那么早。”母亲说，这个问题她也想了很久。

父亲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因为工作繁重，他一直凶猛地吸烟。待确切的诊断结果出来后，欣然和母亲一致要求医生瞒着父亲：父亲一生劳苦坎坷，刚刚准备退下来享受一下轻松的生活，这消息会让他垮掉的。不过，医生安慰她们，父亲的癌症发现的并不晚，只要积极治疗，5年以上生存的希望是很大的。走出大夫房门的时候，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换上了轻松的微笑，对父亲说：没事儿，大夫说是一个良性的小瘤子，做个手术就好了。术后，欣然和弟妹们换着样地给父亲买来他们听说的抗癌补品，从人参燕窝到灵芝孢子，说是让他提高免疫力。他们总是避开父亲，谈论他的病情和治疗前景，而当着父亲的面，大家都说些轻松开心的话题。父亲看似一切正常，只是比以前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常常在书房里长久地看书看报。日子平稳地过着，直到有一天，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儿子来电话，说他父亲因肺癌去世了。一阵沉寂之后，父亲突然说：“我也该走了。”大家都愣住了。父亲接着说：“其实，我早就猜出我得了什么病。”话说开后，大家倒都轻松了许多，就像一块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父亲根本没有垮掉，他时常和大家讨论治疗措施，还拿出他搜集的抗癌明星的办法和家人交流，有时也轻松地说些身后的事。可是，这轻松的日子没有多久，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父亲从最初确诊到离世，还不到两年的时间。

主持人：欣然父亲的离世当然不是家人的错，但欣然的内疚也不无道理。肿瘤专家认为，癌症病人和家属出于好意互相隐瞒，并在相互面对的时候保持轻松状，这会给双方，特别是患者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导致压抑、抑郁等不良心理状态，并由此引发免疫功能的降低，这不仅不利于患者的治疗康复，甚至会加重病情。有的患者一旦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欺骗自己，会感到非常孤独和痛苦，并对家人和医生失去信任，甚至拒绝治疗。

无论普通人还是患者和家属，他们对疾病的看法和体验都来自于他们自己，那么天天与肿瘤病人打交道的医生们又是怎样看待这一问题的呢？

因人而异消除恐惧

郑玉琰，北京胸部肿瘤医院主任医师：在临床中我观察到，癌症患者大致可分为两种心理状态：

一种患者在被确认为癌症时，认为这是死亡判决书，顿生悲观情绪，很快想到了工作以及妻子（丈夫）、孩子及家庭今后的问题，而且越想越悲观。有这种心理状态的患者，治疗和预后的效果都是不好的，这样的病人占有相当比例。在这种情况下，医生不仅要给患者治疗躯体疾病，而且要从心理上给予治疗。

另一种患者明白，癌症对生命有巨大的威胁。但他们也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懂得癌症绝不是不治之症，他们懂得癌症的发生与心理因素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良的心理因素，不仅会导致癌症，而且对治疗和预后也都是不利的。他们知道既然得了癌症，就要正确对待，只要自己与医生密切配合，经过积极治疗，一定会收到满意的效果。这样的病人也不在少数。

顾晋，北京肿瘤医院外科主任：我国每年有152万新发癌症病例，也就是说，每年我国有152万个家庭要承受癌症这一坏消息带来的沉重打击。到底要不要告诉病人这个坏消息是个关系到千家万户的现实问题。

在人们的想象中，当听到癌症这个坏消息后，多数病人会昏倒，或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或万念俱灰、轻生寻短。仔细分析为何人们难以承受癌症这个坏消息呢？首先是观念上的误区：许多人仍然将癌症看作是医生束手无措的绝症。事实上，1999年，世界卫生组织已经提出了3个1/3：即1/3的肿瘤是可以治疗的；1/3的肿瘤是可以早期发现的；1/3的肿瘤是可以预防的。谈癌色变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我主张，对大部分病人应该告诉真相，但要避免直接了当地说，要根据患者的心理素质、情感类型和文化程度的不同，掌握好时机、方式与方法。我在临床工作中体会到，许多心理健康的肿瘤病人对坏消息的承受能力远比人们预料的强。事实上，要完全向病人隐瞒真实病情在当今信息化社会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告诉病人病情的同时，一定要让病人知道，他（她）的病不是最糟的，是有治疗希望的。病人一旦消除了恐惧便可以从容面对，精神上的解脱将使机体的免疫系统更好地发挥抗肿瘤作用。

主持人：“看来，对绝大部分患者来说，告之实情利大于弊。”这是多数患者的体会。

“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告诉患者实情，有利于癌症病人的治疗和康复。”这是大多数医生的共识。

这个话题在今天听起来之所以沉重，就是因为目前的医疗技术还不足以完全战胜癌症，需要患者的通力配合。在实际生活中，心病往往是比癌症更可怕的病症。许多患者伴随的焦虑、抑郁、愤怒和绝望心理来自于对癌症的恐惧，而这些不良的心理状态恰恰是癌症发展的催化剂。而我们看到和听到的抗癌明星们的事迹中也多有相似之处：他们都能正视现实、乐观自信、意志坚强并积极配合治疗。

最近的一条消息可能是所有人的福音：科学家们称，癌症已不是人们无法攻克的敌手，再过10年或20年肿瘤将会彻底根除。

但愿若干年之后，我们今天讨论的已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