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土地词典

时间:2022-10-03 01:47:26

我们家的土地词典

棉花田

这事说起来,好像不怎么光彩,为分到棉花田,我父亲,玩弄手脚。不过,现在看来,棉花田作为一块地,感恩都来不及呢,因为幸遇我父亲,不然,棉花田肯定也逃不脱撂荒长草的命运。

棉花田,生产队众多土地中的一块,但三十多年前的1980,人人想它,是真想。我父亲那时当生产队长,将棉花田那个阄纸揉捏得最细最黑,但好汉阄下事,谁会想得到,队长还来这一手呢。当年我十岁,小小年纪竟受命于父,一手就抓到了棉花田,16号阄,最细最黑的那只阄。如今,我一看到“16”这个阿拉伯数字,脑海里就会立刻浮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为何叫棉花田,为何棉花田里从未栽过棉花,为何父亲要冒着毁掉自己生产队长威信扫地的风险费尽心事弄到棉花田,棉花田真的有那么好吗……我脑海里浮出好多好多问号,那时,我白胡子祖父还在,但他老人家嘴角冒起了两砣白沫,一支喇叭筒不知不觉燃到了指尖,自己悄悄息了,却还是讲不出所以然来。

我没有理由埋怨祖父,在一块地面前,人,无论你胡子多白,都永远只是一个孩子,两片薄薄的嘴巴皮再会翻,又怎能轻易讲透一块地的来龙去脉呢?

棉花田及周边的那些地,皮带子,三牯子,方田,农田……曾经都是旱土,一律只能栽种棉花,后来,村人掘渠引水,又一齐改种水稻,才成为名副其实的水田。我想,大大小小十几丘曾经都栽过棉花的地,曾经都给我的祖先提供了温暖柔软的白棉,棉袄棉裤棉鞋棉帽棉被,为何现在却只有棉花田这一块地承袭了棉花这两个字,人们凭什么要对一块地另眼相看呢?父亲曾向我解释他为什么那么想弄

到棉花田,在这里,我借用他老人家的原话:只有棉花田最送阳春,不管年成好坏,也只有棉花田,从没叫人失望过!

棉花田,成为周边那十几丘水田共同的记忆,负责向后辈讲述一段小小的农业史。

棉花田,脱颖而出,这是它的殊荣!

分田到户这些年,父亲每年都要栽中稻,收了中稻又种其它的,或油菜,或白菜,或甘蔗,或蚕豆,和我父亲一样,棉花田,一年到头劳累不停,年年丰收,样样丰收。村里和我父亲年纪相仿的老农,聚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说说自家某某地的亩产,这块地多少,那块地又是多少,但我父亲一说到我家的棉花田,他们就耍赖,哪个要跟你家的棉花田比啊!

看看棉花田里的肥土吧!周边的田土黑,棉花田的土也黑,且黑中流油,透着微香;周边的田土质细软,棉花田的土质也细软,且更细得匀称,软得糯粑。我喜欢在自家阳台上,用花钵栽种些花花草草,爱人问我到哪取土,我想都没想,说,棉花田。年数久了,一到春末夏初,爱人就催,该到棉花田换土了。

父亲年事渐高,体力一年不如一年,我们做儿女的就年年劝他,旁敲侧击,善贵家的皮带子,辉叔家的方田,还有学柏家的农田,都不种了,荒在那里了,草都好深好深了,您老也歇下来吧,吃养老算了!父亲拗不过,但最终,他那没剩几颗牙的嘴一抽一抽,半天,突然蹦出一句话,再怎么样,棉花田一定要种着的,不然,16号阄,白捡!

九担谷

其实,除了九担谷这个名字,我还可以写月月红。

月月红,最早只有我父亲这样叫,后来,父亲硬要我们全家跟着叫。父亲的意思明摆着的,以这种方式让全村人改口,九担谷,以后不叫九担谷,叫月月红。至今,村里人,不管男女老少,却仍叫九担谷,月月红这个名字,连它的原创,我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也不叫了。

三十年前,分田到户第二年,我九岁,平生第一次帮家里干农活,就在九担谷。

那一年,九担谷栽中稻,收割那天,我穿一条裤衩,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九担谷田里,泥浆飞溅,成了小泥人。好多年后,我的孩子到了我当年的年纪,父母亲还当着他的面表扬,说你爸这么大的时候,啧啧,在九担谷田里,帮着递稻把子,眼睛几多管事,手脚几多麻利。九担谷,在我的记忆里,它的意义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后来,我学会了许多农事,九担谷为我提供了操练的场地。那一年,九担谷的收成不是九担,而是十二担,满打满十二担。月月红,月月红啊!我的父亲激动,兴奋,他第一次,也是第一个叫出了月月红这个名字。老辈人都说九担谷是一丘好田,但真要收九担谷,还得碰到好年成,我三十出头的父亲一开始就收了月月红。

我的父亲这样叫,还让我、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也跟着叫,月月红,月月红。父亲要在村子里造舆论,借舆论的力量让全村人改口,为一丘良田恢复名誉,九担谷不叫九担谷,叫月月红。

作为儿子,我理解自己的父亲。

九担谷,三十多年了,村人中却没见谁改口。

最终,父亲只得放弃。

前几天,因为这篇文字,我特意征询父亲的看法,九担谷,还是月月红呢?父亲笑,是那种从额头皱纹深处涌出来的暖意,一个农民的缘自一块地的幸福。但自始至终,父亲都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

九担谷,月月红,还不都是责任田?不是我吹牛皮,九担谷这几年产量更高了,十三四担,十五六担都收过。其实,除了这些年水稻种子的不断改良,一块水田,人莫要乱来,顺着它的个性,该种什么种什么,该如何种就如何种,保证年年丰收。你看看,父亲突然扬手,很有气魄,很有节奏地挥了一下,你看看,我们家那几块水田,哪一块好久跟我扯过皮……

父亲的意思,我懂。

乡村,没有一块自命不凡的地!

九担谷,抑或十三四担十五六担谷;月月红,抑或日日红时时红,甚至分分红秒秒红,都是人加给一块地的表层符号。九担谷还是九担谷,沉默,宽厚,忠诚,竭尽所能……

产量才是硬道理,至于这个名那个名,九担谷不感兴趣。

过水丘

我们家有一丘水田,两头尖,中间稍鼓,东西长起码六七丈,而南北最宽处不足两丈,一只典型的梭子,按说,因形赋名,叫梭子田再形象不过了。结果没有,它却叫过水丘。

过水丘,地处村东那片稻田的最西,位置又最高。一条水渠自西曲折而来,满渠活水一头荡进过水丘,哗哗有声,那晶珠银浪隐入密密的稻林之中,不复再现,从我家过水丘匆匆出来,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又向东汇入一段水渠,才灌到后头那二十多丘稻田。

有肥莫加过水丘!

这是一个农人的精打细算,是乡村大地上最朴素的实惠主义。过水田,施肥也白搭,渠道一放水,肥被刮得溜溜光,都让后边那些田吃了,自家田里的稻禾,可怜巴巴,干打望。

大集体时候,每年春耕,村东那二十多丘水田犁了两遍又耙完两遍秧全都栽下去了,远远望去已经呈出一片淡淡的绿意,过水丘除了日夜不停地为渠道下游那些田源源不断地放水送水,一片冷清,还没开犁呢。过水丘,最先迎接那一渠春水,其它什么却都轮到了最末。

大集体时候,乡村日子难,为争一只破碗的继承权,兄弟妯娌间眼看就要闹架了,邻居就出来打圆场,劝了这边劝那边,但反正就那一句话,你就再莫做声了,当回过水丘,上点当有么子紧呢,肥水没流外人田呀……一场又一场刚刚擦出火星的乡村硝烟,就这样熄灭了。

过水丘分到我们家几十年了,父亲,从没怠慢过它。

父亲曾有两次甩脱过水丘的机会。第一次是1985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按政策,村里将我名下的责任田抽回重新分给了其他人家;第二次是1992年,小妹考学,又有好几丘田被抽。但父亲留着过水丘。大伙都是种田吃饭的,父亲不能将那些好地拱手让给别人,这是一个农民的自私,但父亲也不肯趁此机会将过水丘硬把给别人,这是一个农民的厚道。做人凭良心!

过水丘也是一块地,是地就能好好地长庄稼!父亲一直这样想。从分田到户第一年开始,每年秋季种油菜,父亲大担大担地往过水丘挑牛粪猪粪,用手均匀散开,一年一年的冬雪,一年一年的春雨,肥气就渗到泥土深处,成为过水丘的一部分了……

父亲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那年,父亲第一次使用复合肥,他没忘记过水丘。前一天,父亲站在过水丘田埂上,扯开喉咙喊,大伙田里要放水的放水啊,明天,过水丘要加复合肥了啊。父亲很兴奋,父亲是想,复合肥不是粪肥,是精肥,只要隔它两三天,渠道不放水,过水丘就吃到肥了。但施肥当天下午,就有人从过水丘放水灌田了。复合肥打了水漂!父亲叹口气,没做声。母亲要去找那人说事,父亲不让,还怪我母亲不明事理。

三年前,一条水泥小渠从过水丘边上穿过,直通村东那二十几丘水田,从此,过水丘过水已成往事。

过水丘,村里人一直记着这个名字。

当然,还有村东那二十几丘水田,肯定也记得。

月田

一块地的名字,来历被时间弄丢了!

这在我们家,乃至整个村庄,月田,是唯一的一块。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叫月田,父亲笼笼统统一句话,前辈人都是这么叫的,改不了了。看来,父亲是真不知道。大凡时

间弄丢的东西,人的记忆力更靠不住。

从我家往西,拐过一道不足两百米的山弯,上坳,再下坡,就到月田田埂上了。

月田,是我们家的上等田。当年,我和小妹先后考上中专,村里按政策抽回责任田,重新分给其他人家,就有人打九担谷的主意,还有人要棉花田,要桃儿田,就是河对岸的离村子那么远的沙田也有人要,但从未有人提过月田。也许,他们心里暗暗想过,但决不会说出来,他们怕担了黑良心的坏名声,遭村人指背。

月田,是我们家秧田。

农家,敬畏秧田;我们家,器重月田。

因为月田,我又学到了两个新词,闲冬和泡春。

秋收过后,父亲又开始犁地种油菜,却总是把月田撂荒。月田,起先是一片光秃秃的稻茬,横一行竖一行,斜着也成行,两三天不见,枯黄的稻茬里抽出嫩嫩的禾叶,那叫次青,弱弱地在秋风里抖,再过些日子,各种野草全长出来了,茂盛翠绿,再也见不到黑黑的田泥,慢慢地,冬天的脚步就近了。以这么闲适自然的状态入冬,在我们家,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只有月田。父亲说这叫闲冬,但说闲不闲,好比一个人挑担子,总要歇歇肩的,等缓过劲来,又畜足了气力,新的重担就要上肩了。

立春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往往是开犁前三四天,就要泡春了。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父亲戴一顶笠,披一袭簑,扛一柄锄,挖两块软泥,将月田埂上敞了一冬的水口堵住。稍微有一点想象力的人就想得出,此时的月田,就像大地上盛开的一只碗,一只完好的没有一处缺口的巨碗,碗里蓄起盈盈春水。父亲告诉我这叫泡春,一泡,睡了一冬的月田就醒了,它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春天的第一犁,我们家土地的第一阵疼痛,属于月田。

月田,我们家永远的田娘。我们家的秧苗都是由月田繁育的,说白了,这么多年来,我们家收获的所有稻谷,我们用来长肌肉长骨骼长思想的大部分营养,都源自月田这块温暖而无私的子宫床。

月田,对我们家恩情最大最大的一块地。

月田的形状不像月,弯月不是,圆月更不是,它凭什么叫月田呢?我的祖先有过怎样美丽的发现,才肯毫不吝啬地给一块普通的地,一个如此充满诗意的名字呢?

一个月亮天,月要亏不亏,要圆非圆,却亮得努力,亮得执着。我上晚课回家,九点多了,天亮如白昼,村庄,河流,油菜田,峰峦,全露在月光中。我走到我家西边的那道山坳上,一回头,惊诧不已。月田正在泡春,满满荡荡的春水,月亮,月田,山坳上的我,三点构成一个三角形,月光照在月田,像一块巨镜,又恰好反射到山坳上,刺到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发现周围的油菜田一片阴暗,而月田,银光闪闪,春水哗哗。

那个晚上,我是跟月田最有缘的人。我是跟不知多少年前创作“月田”这两个字的祖先最有缘的人。我一直延续着祖先们诗意的生活。

这一秘密,我却没跟任何人说,包括我那在月田里耕作一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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