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保姆们

「一

我们家的第一个保姆很精明，东北人，说话像机关枪，在中介公司见面后，先噼里啪啦用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将我们扫射了一番，大意是自己虽然才36岁，但经验丰富，而且爱干净，人勤奋，又老实，又善良。还不等我们自我介绍，她就像主管一样，将我们家三代人的老底，都审问得一清二楚。我有些胆怯，对于想好的底价工资，怎么也开不了口去谈判。她倒是毫不客气，直截了当，问工资多少钱，又很“坦诚”地告诉我们，正在别家做的那份打扫房间的工作，很轻松，一两个小时就搞定，但却有两千元的月薪；所以我们家做早饭午饭，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于1800元。

听完后，我怯生生地审视了一下老公，然后鼓足了勇气，问她：那你……跟我们一起吃饭不？丰满结实的保姆往沙发上重重一靠，以不容反驳的语气挑眉道：当然吃啊！我吓了一跳，仿佛看到了十几天后，在家坐月子的我，买的那些用来滋补身体的鸡啊鱼啊肉啊，被她风卷残云般吞掉一大半的壮观景象。于是我拖着已经有些饥饿感的身体，底气虚弱地讨价还价：既然你跟我们一起吃，那么，就便宜点吧？保姆气势逼人，斩钉截铁道：最低1600元！我好像被逼到了墙角，毫无去路，只好答应：那么，好吧。

就在我还有一两天就要到预产期，并憧憬着过上有人给做饭吃的幸福生活的时候，保姆忽然打电话来，犹豫着问我：什么时候去你家上班？我只好表示歉疚：快了快了，马上就要生了，生完我可能在医院还要住上两三天，所以还麻烦您耐心等待一下。保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一句“好的”，就挂了电话。很不幸我的预产期到了，宝宝却迟迟不肯出来。我着急，只好再次打电话给保姆，好像一个下不了鸡蛋的母鸡一样，嗫嚅道：实在是很抱歉，孩子可能还要待上一两天才能生，所以还麻烦您再等等，我一生了，立刻告诉您，让您来上班。保姆听了，终于着了急：那到底等到什么时候啊，我这边活多得很，万一耽误了我找新的工作怎么办？本就让推迟的预产期给弄得焦灼不安的我，只好无助道：如果您真有好的工作，我们也不好耽误您，您直接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保姆终于不那么嗓门高了，好声好气道：没事，反正我们也签了合同了，我就再等等你生孩子就是了。

等到我生下孩子的那一天，我第一个告诉的，既不是爹妈，也不是亲朋好友，而是保姆。就在我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生了一个千金的好消息告诉保姆的时候，保姆却既没有客气的祝福，也没有为终于可以开始工作而欢欣雀跃，而是以十分惊讶的语气问我：咦，难道中介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到别家工作了么？我大吃一惊，回她：中介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更换工作的事，况且我们已经签了合同了，你怎么能不守信用？保姆也表示同情：哎呀，现在的中介真不负责，我问问他们去！

我很快将电话打给中介，中介也用大吃一惊的语气回我：没有啊，她从来没有说让我们转告你更换工作的事！我气愤地指责中介：那您能否告诉我，到底是谁在撒谎？如果你们这样不守信用，干脆退回我缴纳的中介费算了。中介慌忙致歉：您放心，我保证马上给您再找一个新的保姆！

「二

第二个保姆楚姐就这样在合同也没有签、人也没有见过的情况下，匆忙到我们家上阵。保姆来自内蒙山西交界的乡村，看上去人还老实，话也不多，第一天来，以优质的服务给我做了一顿饭，还将家里的厨房擦得锃亮。家人都点头暗许，就是她了吧。于是当场说了“OK”，让她明天就来上班。她来上班的第二天，中介就打来电话，说，因为保姆是总公司给帮忙找到的，所以想让我告诉一下她的手机号码，以便调查联系。我没有多想，又觉得对于保姆来说，是桩好事，便将号码告知，并很真诚地将她给夸了一通。

隔天保姆便闲话一样地，将中介打电话给她，让她做新工作的事情说给了我。我起初迷惑不解，后来便明白了，依靠保姆们挣中介费的中介公司，当然希望保姆们能最大限度地帮他们挣钱，否则，公司便无法继续运营下去。好在我们一家算是善良宽容，事事都尊重保姆，很平等地待她，还时常地将家中好吃的好喝的与她分享，又把家中看完的且适合学生阅读的书报杂志，定期挑选一些给她的女儿，所以也算是彼此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转变是从保姆一不小心将奶瓶打碎开始的。那天保姆不知是家中有事心不在焉，还是进入了工作倦怠期，先后将筷子打碎了，锅盖掉地上了，菜也做得不好吃，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她不知为何竟然将放在桌子中间的奶瓶打碎在地。而因为准备不足，我们只买了一个奶瓶，想到马上就要喝水的宝宝，却失去了唯一的饭碗，心里便着急上火。可是，保姆就像平时送书给她时，一句“谢谢”都没有一样，只是开玩笑地对宝宝说了一句：阿姨真笨啊！而对于索赔的客气话，她提也没提。大约，她并不知道奶瓶一百多元，也不知道宝宝一天也缺不了它。

这样的烦恼，又有了新的。那时恰好赶上过年，虽然保姆刚刚做了两个月，但是出于礼貌，和对保姆辛苦工作的感激，我还是包了一个红包给了保姆。原本以为，保姆会像一般人所做的那样，客气地推让一番，而后礼貌地收下，并说一句“谢谢”。可惜，什么都没有，保姆既没有推让，也没有“谢谢”，只是淡淡地一笑，便理所当然地接了过去。一家人对她的反应，都很吃惊，觉得这几百块的红包，我们原本可以不给的，而今给了她，怎么能够连句基本的“谢谢”也没有呢？吃惊后，我们也觉得沮丧和伤心，想着保姆就是保姆，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当成朋友，都是拿完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

家人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才自己说服自己，既然送人玫瑰，就要内心坦荡，不要摆出一副需要人感激涕零的态度，如此，方是真正慷慨真诚的给予。新年钟声的敲响，让我们和接了红包的保姆一样，内心波澜不惊，慢慢恢复平静，想着大约换个保姆，也不过如此，所以差不多就可以，还是不要挑剔了吧，只要，她能够在年后，继续平静的做饭即可。

可是，就在我们盼啊盼，终于盼来了年后保姆答应上班的时间时，她却迟迟没来。而当我电话过去，保姆则支支吾吾，一会说大雪封路，无法从老家回来，一会又说等她电话。我耐心又焦急地等着她的电话，并同时揣摩着她话里的意思，终于，我在那时想起了中介曾经讨要过她的手机号码，而她也曾经说过中介给她介绍过新的工作。而在年后用工紧张的情况下，保姆是不可能错过新的更好的工作，中介更不会错过从保姆身上挣中介费的机会。而我们，终将被中介和保姆欺骗，在50天的可调换保姆的期限一过，立刻走人。果然，再次主动电话过去，直截了当问保姆是否还做时，保姆就开口说了实话，已经“移情别恋”，在别家试用。好在她还算念及旧情，答应帮我们找一个新的保姆，因为这样可以帮我们省一笔中介费。

「三

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第二个保姆的话，只能自己积极寻找新人。当然我们也不会像身边其他朋友那样，被中介和保姆再次欺骗，所以便托楼下卖菜大姐帮忙。很快，第三个保姆走马上任。楼下卖菜大姐说，第三个保姆自己开车来，我们都想当然地以为是开三轮车的中老年女人吧，因为第二个保姆是骑电动车来的，第三个也顶多增加一个轮子吧。不想，保姆竟然是开小轿车来的，而且，她还住170平的大房子，用着比我们家任何人的手机都豪华的大手机，专科机械专业毕业。还有让我们更惊讶的，是她还有正式的事业编制，而且工作清闲到每天只需要上一个小时的班。我好奇地问她做什么工作，她有些骄傲地回我：市容局，就是管四处贴小广告的不文明人。

可不久我在连续两天让她帮忙拖各个房间的地，她却只马马虎虎拖了客厅，而且每次都需要在走后，我们重新将厨房和地板打扫一遍后，家人都开始怀念起第二个保姆的好，怀念她不声不响就做完活离去的安静，怀念她无需我们告诉，就能将所有活都顺利完成的轻松，怀念她主动帮我们打扫卫生、照看宝宝的情谊，怀念她在咳嗽时主动戴上的口罩，还有每次都将鞋子放在门外的礼貌和细心，至于那些摔坏的奶瓶啊欠缺的谢谢啊掉在地上的碗筷啊倦怠后的偷懒啊，都被我们统统地忘记，好像，她从来就没有过这些让我们不快的问题，我们期待着她能够在某一天回来，就像期待离婚后方才意识到种种温暖的爱人与自己复婚一样。

在保姆将一条尚未收拾的鱼，还没有开膛破肚清洗，就直接放入锅里炖的时候，一家人都对着正打电话约晚上打麻将挣钱的保姆叹口气，并达成一致意见，将这位稀里糊涂做事、认认真真麻将的保姆给辞退掉。

将大手机保姆送走后，想起第二个保姆帮我们找新人的许诺，于是便打了电话过去，请她帮忙。再次见到保姆楚姐的时候，彼此都觉得有如家人般的温暖。不过，她帮我们带来的新的叫美姐的保姆，却与上一保姆一样，也未曾做过家政服务，她曾经在这个城市里开过麻辣烫餐馆，但据楚姐说，她只是给丈夫做麻辣烫的辅助工作，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照顾孩子。楚姐热心肠，又好为人师，我试用美姐的两个菜，一个酱茄子，一个肉炒菜花，基本上都让她自己帮忙做了，我有些无奈，只能半路提醒她，不用她帮忙，让美姐自己做即可。楚姐人很聪明，即刻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从未在别人家做过保姆的美姐，看得出很是拘谨，放不开手脚一样，只不做声地低头打扫卫生。

我故意用聊天的清闲方式，跟美姐套话，看她是否适合这份工作。出乎意料，每问一个菜，美姐不知是谦虚，还是真的做饭一般，她都不好意思地回复我说：简单的还可以吧。尤其当她说，他们老家并不吃“细菜”，只每天炖烩菜，比如白菜土豆萝卜粉条之类时，我忍不住生出失望，想着全家人几乎很少吃炖菜，只吃她不擅长的炒菜，那么如果她不会做，每个菜都要教她，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我们，哪有时间给她当老师呢。

带着这种种的矛盾，我再次打电话给楚姐。楚姐依然极力推荐她做，又说给她一个机会吧，虽然她没有做过，但人很细心，也很珍惜这第一份工作，况且，她手头的另外一个保姆，虽然做饭不错，但未必有美姐那样认真和干净。我想了想，只能叹口气，答应再试用美姐两天。

第二天美姐离上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早早来了，比起那个说早来却迟到半小时的前保姆，她的早到，让我对她的满意度提高了几分。而接下来她将地板连拖了两遍，并将她所说的并不擅长的两个炒菜，都做得美味可口时，我们就在心里，立刻接纳了这个认真善良又悄无声息的“漂亮小媳妇儿”。

只是定下她后，我们又被蛇咬了一般，开始担心哪天美姐成了熟练工，并在楚姐的介绍下，傍上了中介，我们或许又过上了频繁更换保姆的苦日子。好在那一天看似还有些遥远，所以，先就这样跟美姐相处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