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打不过时间

上班第一天，我就隐隐感受到来自汪副总经理的敌意。作为人事部千挑万选的三位新人之一，总经理对我相当满意。在对我们仨的欢迎会上，总经理介绍我时用时最长，赞美最多。自然，我赢得的掌声也最多。

出场这么隆重，第一脚踢得可不能绵软。于是，我绞尽脑汁拿出了一个策划方案，并在中层以上干部会上作讲解，无人不拍手称是。但汪副总经理是个例外，只见他极为不屑地看我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对市场的认识太幼稚，预算考虑也不全面。”

本该精彩的第一个亮相，却被这位重量级的观众喝了倒彩，我的心忽地一沉，很是不爽。好在总经理的总结很中肯、很客观公正，多少挽回我的一点面子。

晚上，我正在租住的房子里发呆，电话突然响了，是同事老丁打来的。此人三十有八，是公司的资深员工，看上去跟总经理走得很近，跟汪副总经理却有些距离。果然，他在电话里以汪副总经理对立面的口吻跟我说：“别理老汪头，他是公司创业时硕果仅存的元老，当年确实为公司出过力，流过汗。现在的总经理是上级派来的，才40岁，老汪一直不服，工作上不大配合，两人就有了积怨。见总经理这么赏识你，他心里能自在吗？你别有什么顾虑，有总经理这棵大树，就甩开膀子干吧。”

哦，看上去一片和谐的公司高层们，原来关系还挺紧张呢。我这是被站队了，一步划到一把手阵营，反对者自然看我不顺眼，能不成他们不良情绪的出气筒吗？好在被划在一把手这边，否则，我在公司的前景就不妙了。但我实在不想卷入复杂的派系争斗中，想来想去，应对之法只有少说多干，凡事忍耐。

干我不怕，但让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初入职场先练忍耐，难哪！面对汪副总经理刁难式的否定话，面对一个实权人物常态化的鸡蛋里找骨头，很多次，我都想当着大家的面，跟他好好理论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总被自己生生咽回。我一个劲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算了，用能力、魄力和事实回击他吧，强大自信的人，才能做到并做好沉默和妥协啊。

但冲动这个魔鬼，还是在一次公司全员大会上，差一点跳出来捣乱了。

各部门领导做完季度工作汇报后，汪副理做总结性讲话。所有部门都不吝赞美之词，唯独对我所在部门，连用三个“不理想”，还把一件小事故无限夸大，我成了主要责任人。“同志们都知道吧，我是从这个部门，这个岗位奋斗出来的。我在这里干16年，没出过一点差错。现在这是怎么了？市场还是那个市场，客户还是那个客户，产品还是那个产品，结果怎么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没有天灾，只有人祸！”说完，他把手中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摔，为这番话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貌似恳切的话，经过厉声厉气的包装，便成了声讨我的战书。16年了，市场也好，产品也罢，能“还是”吗？能没变化吗？用16年前的环境说当下的事，公平合理吗？我越想越气愤，心嗵嗵跳起来，身体几乎离开了座椅，发问的“子弹”已经冲出了喉咙。可就在这一刻，我突然瞥见汪副总经理的嘴角流出一丝口水，他慌忙用袖口擦了一下，老态毕现。

这一幕让我的咽喉下意识地一紧，咽住了，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被咽了回去。怪不得老丁一口一个老汪头，他确实老了，58岁的年纪，头发稀疏灰白，脸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目光浑浊，哈欠频频，看上去比我爷爷都苍老、呆滞。

我紧绷的神经刷地松懈下来，跟这样一位老人较什么劲呢？比如我爷爷，一见我就骂，不孝、没良心、小兔崽子……骂到痛快时，还会给我两巴掌。但我知道，他的骂没一点杀伤力，落在我身上的巴掌，也像被他用的痒痒挠撩了一下。我爸说，爷爷的打骂心态很复杂，有对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孙子的怨，但更多的，是爱意的表达。所以，作为晚辈要忍耐，要学会换个角度看问题。

想到这，面对看我就不顺眼的领导，我再次选择了忍耐，并决定一忍到底，对汪副总经理的任何言语和眼神，只当听不见、看不见。时间一久，别说，我的心态竟发生了微妙变化。对他的关于我的种种言行，真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即使老丁再怎么转达他泼向我的语言脏水，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是吗？哦，没什么。”

转眼又一年，年满60的汪副总经理退休了。没多久，就传来他大病入院的消息。

公司的高层和所有老同志，纷纷去医院看望。按理说，这些都跟我无关。但细想想，汪副总经理也算是跟我打交道最多的领导，尽管没有好话和好脸，但架不住频繁接触。现在，人家退了病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前往表示一下。

我没贸然行动，而是先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把自己的想法向总经理说出。他先一愣，继而点头不止，半天才说：“公司在创业之初，就40万启动资金。老汪和另外四名同志不遗余力，携手度过最艰难的时期，为公司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在五位创业元老中，他当时是最年轻的。那四位退休后，本应由他当一把手，我的出现打乱了排序，他不悦、不爽、不认可我，都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最大限度地包容他，尊重他。老丁没少跟我说，你因我吃了不少瓜络。我也冷眼旁观过你的表现，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深得包容隐忍的道理，我没看走眼，你是好样的。”

得到一把手的赞许，我美滋滋地走出办公室，选了一个小风习习的傍晚，买了果盘和鲜花，来到医院。

推开病房门，汪副总经理静静地躺在床上，白被单罩在瘦削的身上，整个人没了似的，头上戴个网状帽子，好像是头部手术后的一种保护手段。目光更呆滞了，眼珠转一下，似乎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气，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气势和犀利。

一见我，他愣了一下，我递上鲜花，说些嘘寒问暖的话，诚恳地祝他早日康复。他始终没缓过神，呆呆地看着我，不作任何回应。我有些感伤，想想一起共事的日子，想想他凶巴巴的眼神和恶狠狠的话语，即使我不跟他计较了，时间也没有放过他。

岁月真是神偷啊，不用摆开阵势，也不用武装到牙齿，什么都招架不住它的偷偷攻占。所以，或有价值或没价值的对立和争斗，其实没有真正的赢家。在时间面前，谁都是失败者。所以，面对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重复两句祝福的话，然后悄悄离开。

走出医院大门，正值下班高峰。血红的落日斜照在白杨树上，景色美极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总经理也好，老汪、老丁甚至我也罢，谁都躲不过这夕阳下的生命叹息，汪副总经理只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编后留言】一个初入职场的小伙子，竟发出“谁都打不过时间”的慨叹，是早熟还是世故，是消极还是积极，是好还是不好？时间如刀是硬道理，但求证它的路应该是异彩纷呈的，所以，还是慢点给出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