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官、爵、赏

中国历史上，对于什么样的人可以当官，历来说法纷纭。但比起凭血统当官(“世卿世禄”)、按年劳资历封官(“停年格”)，自然是春秋时代管仲说的“录功而与官”较为公平些。然而，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更高明的还是后来人——在肃清安史之乱的战争中，唐肃宗忽然想到：“今郭子仪、李光弼已为宰相，若克两京，平四海，则无官以赏之，奈何?”也就是说，三军捷报频传，部下建立功勋这么多，今后朝廷无官可赏怎么办?可不能都像郭子仪、李光弼那样当宰相吧。军师李泌建议：赏功臣用爵不用官，即可以给功臣们以相当的爵位薪俸，却不必个个授官。“汉、魏以来，虽以州郡治民，然有功则锡以茅土，传之子孙，至於周、隋皆然。唐初，未得关东，故封爵皆设虚名，其食实封者给缯布而己。”意即沿袭初唐的做法，给功臣封个爵位，同时附带赏赐些金银绸缎得了，连土地都可以省却。否则，随随便便就委功臣以州郡大政，叫做“以官赏功有二害，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那可不得了。合理的方针应当是：“官以任能，爵以酬功”。

尽管“以官赏功”害处多多，连古人都看得煞煞清，贯彻起来却委实不易。比方前不久刚刚闹出的“黄穗事件”——前世界冠军黄穗“失踪”多年，近来突然出现在澳大利亚队比赛阵容中，并且人家还照旧担负着湖南省乒羽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副处级哩，笑话一大堆——一个特殊群体即“体而优则仕”的群体，进入了公众视线。

这些体育明星，绕过“公考族”重重严苛的招聘考核关，轻松上位不说，还往往如同黄穗般居其位而不谋其职。比如田亮，2005年被陕西省体育局任命为省游泳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副处级。但他始终就没好好上过班，不是忙于参赛，就是接拍电影、电视剧。又如郭晶晶于2007年担任河北省游泳跳水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也是副处级，也是从来不当官理事，迄未免职。2010年6月，山东省体育局一次性提拔了9位奥运冠军为副处级领导干部，但其中，射击运动员杜丽、举重运动员刘春红、射箭运动员张娟娟等人仍有参加奥运的希望，因此仍在努力备战奥运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令论者大感不平，大抱其怨。

我却有点不同看法：他们不上班理政，也好。因为，大抵上，他们压根儿都不是当官的料。

黄穗是羽毛球国手，田亮、郭晶晶是中国跳水的“金童玉女”，这样的顶级体育健将还当不好个副处级干部?这样的提问，该归入“伪问题”，因为问题全不在官位高低。昨日体育高手，今日管理能手，这类实例诚然有，蔡振华、熊倪等据说就是。可惜，反面教训更多了去了。不要说副处级了，就是副科、副股级，你世界冠军来试试?运动和管理，花开两枝，话分两头，各有自己特殊的运行规律。管理个十来号人小部门，内行人胜任愉快，“轻轻一抓就起来”，却未必拿到金牌的举重大力士能挑得起，相信吗?

那么，他们劳苦功高，就不该给个一官半职?我说可给可不给，切勿固化作一条定规。还是李泌秘书长所说的“官以任能”，更切近本质。管理才能，是为官的必备条件。官者，管也，无论管理一个地区还是一个部门，都要具备丰富的管理能力才胜任得了。管理能力不会突兀而生，总是伴随着专业知识及基础文化同步而来。所以孙权特意关照吕蒙：“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就是要他拓宽涉猎、广泛阅读。自然，到头来究竟是否书读得好、管理得了，口说无凭，还得设置规范而严密的机制，实施专家考核、国家遴选一一用康熙皇帝的说法叫做“抡才大典”呵，务须慎之又慎，方能选准管理政府的栋梁人才。看到某某运动员跑得快、射得准或跳得高，高兴之下，心血来潮，就匆匆忙忙给封个“处级”“科级”实职，让他去治理一方，还不是很有些乱点鸳鸯谱的意味?那么在多数场合，那一方的事业乃至民生就容易被耽误。真才实学者呢，遭冷落之余则难免寒心，会不会又得弹奏罗隐的“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水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呢，真也说不定了。须知，历史尽管可以让各色人等建立功勋业绩，却不会使所有这些人都像吃了“智慧果”似的，一下子获得超群出众的组织才能、综合才能。能力与功劳，有时是一致的，有时也可以不一致。当然，不一致可以转化为一致，经过刻苦学习领悟，由早年的“引车卖浆者之流”而终成贤相良将的，历代不乏其人。可值得注意的是，始终保持这种“不一致”的更多得多。

与“官以任能”同等要紧的，是“爵以酬功”。最初的爵位属皇族、贵族专有，后来渐渐放下身段，兼顾宗室和功臣了。追溯至周代及春秋战国，那时节的爵如公、侯、伯、子、男等还都世袭罔替，封地行权，可以生杀予夺。愈到后来就愈官爵两分，封爵者不同时封得个一官半职，那就对不起，只好跟日常行政“OUT”。“以州郡治民”，七品官可断案，但贵为《红楼梦》里威风八面的东平王、南安王、西宁王、北静王却不可。这是符合清代的历史的，盖因彼时的郡王、亲王、贝勒、贝子都属于爵位，绝非春秋战国自诩“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秦王、鲁侯、郑伯们可比了。小说里曾经鲜花簇锦、烈火喷油的宁国公、荣国公，也是爵位。九十六回写“贾政被能放了江西粮道”，走出荣国府，那才是实官，大约相当于省级粮食局局长，不大也不小。后来他应付不了那班刁钻的师爷、衙役，弄得号令不行，形格势禁，最终只好打道回府。这恰恰说明他的管理能力不够，可为爵不可为官。

享爵位者，虽云虚衔，不理实政，却也事关名位和利益。“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胸襟开阔如李广都不能免俗，也在乎爵位，更不要说一般俗人了。以致溥仪在《我的前半生》里忆述，自己已经退出大位，住在紫禁城当“废帝”，犹有很多人盼望他给封爵。甚至有个管电灯的工友都跪在他面前求封，溥仪忍不住开玩笑，给了他个‘镇桥侯(猴)”(这其实是当时北京居民对于乞丐的戏称)。事实是，惟有给所有建立过特殊功劳者以相应的爵禄名位，才能造成将士拼死于战场，谋臣尽命于帷幄的生气勃勃的局面。比李泌早几百年，军事家郭嘉在分析袁曹官渡之战时，就曾经把“与有功者无所吝”列为曹操取胜的重要条件。有功不赏，有劳不酬，那就叫“贤否不分，赏罚不明”，或曰“干好干坏一个样”，这种不公道的做法怎么能调动人们的积极性?

“今天可没有任何‘爵位’了，拿什么奖励体育、文化和生产建设各界功臣?”有人会问。我想，只要不是胶柱鼓瑟，而是与时俱进，那么“奖功臣”就很好办。除了现有的各种层次的评模、记功等方式，还尽可拓宽思路。我以为，我国人事部门正在依据党的十七大要求，研究建立国家荣誉制度和政府奖励制度框架，启动行政奖励法、国家勋章法的研究论证工作，值得关注。今日授勋，替代古代授爵，可乎?

自然，评劳模或授勋章，规格较高，恐怕也不是每个建功立业者都能轮得到。那么，还可以仿效前人，补一条——“赏以酬人”。爵位，也忌滥。你有功劳，但还不算很大，安排劳模或授予勋章都还差一点，那么至少也得给你奖赏。总之不可没有酬劳，埋没功劳。要论功行赏，或千或万，酬劳到位，赏不到“爵位”者，就赏真金白银吧。

射中一球，打赢一局，就赏你多少万元，不是很好吗?还嫌不够?论在体育界的影响，人家欧洲的普拉蒂尼、古利特、贝克汉姆，还有美国的拳王阿里、“空中飞人”乔丹、“飞鱼”菲尔普斯，无人能及吧。但也就是让他们赚钱，而且还是由市场支付，哪需要封他什么部局级、处科级?我看是一点也不算亏待他们的。

从“官以任能”到“爵以酬功”，再到“赏以酬人”，三个层次，严格界定，了了分明，各有所授。果如斯，我想就比较合理而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