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信任等于给我快乐

时间:2022-09-29 12:18:29

这样的时刻,我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繁重的课业,袅袅乐声模糊了我们间年龄、背景、国籍的差别,只剩了两个纯粹的灵魂,在昏暗的灯下因音乐而自在交流、沉醉。

两年前,我来到美国哈克伦研究所求学。课余我打算找份工作,挣点儿生活费。可两周来什么活儿也找不到。那天晚上我回家后,心情沮丧地把自己抛到小床上,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占据蜗居一小半面积的古琴上。想起昨天在哈克伦广场看见的那个卖艺的吉他手,一个念头闪过脑际。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市政府申请了街头表演的“营业执照”。就这样我开始了街头表演,不厌其烦地向围观者解说中国古琴。经过一周街头卖艺后,我总算开始拥有一些观众和收入了。有一天中午,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儿走来笑眯眯递给我一个大信封,神秘地眨眨眼:“这是给你的。”我打开一看,是我弹琴的照片,被扩印在几张白纸上。“怎么样,不错吧?”他得意地说,“我特地每张多印了几份,你可以用来送给朋友。”

电子时代了,这种针式打印机印出的黑白图片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但我还是礼貌地谢了他。我又打量了他一眼:他身材高大,满脸皱纹和老年斑,估摸有七十多岁吧。发黄的白汗衫被凸出的肚子撑得鼓鼓的,胸前挂着一个银灰色的数码相机,与穿着极不相称。

“我是艾瑞克,你弹的曲子非常美妙,所以给你拍照,当做送给你的礼物。”我口里敷衍着,低下头整理戴在手指上用来拨弦的弹片。可他似乎还没有想走的意思,又向我要了电子邮件地址。我想快点打发他走,写在一张小纸条上送给他,便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两天后我上网查信,意外地收到艾瑞克的电子邮件。他说他无心干预我的生活,但他有一幢四卧室的小房子,只住着他和一条狗。他说:“中国姑娘,你愿意来和我同住吗?”

的确,我正希望找一处条件稍好而便宜的房子住。然而,素不相识便让我无偿去当房客,这当然会叫人有些不好的联想。在中国遇到这样的人,我一定会问他为什么要给我提供免费住处?难道不是有所企图吗?我不知如何是好,跟几个新结识的中国朋友说,大家都认为不去为妥,甚至还有人好心提出要帮我找警署查一查他有没有“案底”。一周很快过去,艾瑞克又来找我了,说他天天都在等我的回音,还兴奋地说如果我同意他就要开始粉刷屋子。见我犹豫不决,他建议去他家看看再说。我答应了。周一我早早收工,跟艾瑞克通过电话,便依照他所指的路线骑车找去。

终于看到一幢掩在浓密灌木后的浅蓝色的小屋,正是他家的门牌号。我停好自行车,摁响了门铃。虽然见过艾瑞克几次,却谈不上熟悉,加上朋友们众口不一的评论,我突然有些紧张,不知这扇门后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艾瑞克很快出现在门口,跟他一起欢迎我的,还有一条矫健的棕色猎犬。他说:“我和强恩欢迎你。”我被他的风趣逗笑了,很快放松下来。小屋不大,我跟在他身后,走过挂着手工壁毯和油画的狭窄过道,来到兼作厨房和客厅的正屋。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凌乱的屋子了。桌上各种书籍、卡片和瓶瓶罐罐堆得像小山一样;灶台上摆满了器皿、碗碟,满是面包屑;墙上、壁炉台上琳琅满目装饰着风格各异的工艺品,却大多积着厚厚的尘土。

艾瑞克有点儿窘,歉意地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电话……”我理解地一笑,靠窗坐下。一盆吊兰,盛在一个别致的白线网里,枝枝丫丫蔓延了小半个窗口。

艾瑞克又带我参观书房和楼上几间同样凌乱的小卧室。而书房里那套装备齐全的计算机、打印机和扫描仪,又让我暗暗惊讶。他指着记事板上贴着的一张合影说,他刚从小区夜校的计算机班结业,这都是他班上的同学。

我记不清那天我们还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我同意了。艾瑞克高兴地跳了起来,握着我的手说:“你真的愿意和我同住了吗?天哪,感谢上帝!感谢你!”我还没来得及谢他,他却一个劲儿地谢我,我感到很迷惑。最后他接受了我每月支付水电费的要求,我有些心安。

在小屋醒来的第一个清晨,我拥在被子里,充满喜悦地欣赏着我的新居。曾经凌乱的屋子被艾瑞克收拾一新,墙也被粉刷成了赏心悦目的浅绿。昨夜被我放在门后的木楔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两个木楔是一个中国同学专门为我做的。他让我睡觉前放置门后,万一有“情况”,门被推动,便会顶住木楔,使上面的长钉斜钉入地板,并且会越推越牢。当然这两个木楔此后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但当时犹如一道护身符,让我心里觉得踏实。

每天放学后我疲惫地回到家中,艾瑞克会拿来各种怪异的盘子,那里装着更加稀奇古怪的食物。花朵、树叶、云彩都是他用面包做成的,和他共进晚餐简直就像小时候玩积木一样,不同的组合,就是不同的造型。有一次,他用三明治和蔬菜摆成一栋漂亮的别墅。他说:“放一栋别墅在胃里,你这辈子就不必为住房发愁了。”我笑弯了腰,居然很轻松地吃完“一栋别墅”的食物。

晚上做完功课,我开始喜欢去找艾瑞克玩。他像一个魔术师,不断地从屋子里翻出值得看的玩意儿。他18岁从家乡格雷迪镇出发,一边给人按摩,一边从事雕塑艺术的研究和收藏。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流浪汉,而在他自己心目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电话中发生了争吵,情绪不佳的我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发呆。艾瑞克走进来,给我看他白天用照相机捕捉下来的街边儿童的笑脸和路边一朵朵无名小花的美态。他取出夏威夷吉他,戴上我送给他的弹古筝用的指甲弹片――他说比他的指甲套更顺手――自弹自唱他几十年前写的情歌。然后,他提醒我说又好久没练琴了。我便顺从地打开屋门,坐到琴前。他则和他的狗一起偎坐在我的屋门口的地毯上,做两个享受的听众。

临道晚安前艾瑞克对我说:“生命太短暂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不快乐上。”我睡在床上,回想艾瑞克说的这句话,再想想和他同住一室这么久了,真没看见过他有不高兴的时候。哪怕是他半夜醒来写成的小诗,他也会在清早兴高采烈地读给我听。

两年学业结束,我被一家声名显赫的大公司聘用,就要离开哈克伦去纽约工作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刚从外面回到家中,推开门,天哪,五色的鲜花、五彩的美食、满屋子的中国红五星。这是艾瑞克为我准备的告别晚宴。坐在桌边,我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他奔波在烈日下,开心地准备采购、制作的样子。我正不知如何感谢他时,他却一本正经地举起酒杯对我说:“非常非常谢谢你!我的中国朋友。”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肯搬进来住。你知道吗?这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这才知道,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是艾瑞克人生中的一个低谷。他和妻子,终于结束了痛苦的婚姻,而因为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他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当时他非常需要别人帮助,他需要来自陌生人的信任,需要为一段友情付出爱,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快乐和满足,觉得生活依然美妙而精彩。而我这个遥远国度来的女孩给了他信任,给了他帮助我的机会,给了他需要的友情。他发自内心地感激我。他说:“有时候接受别人的爱,也需要勇气。一个不自信、不宽容、不善良的人,是不敢轻易接受的。”

那一刻,泪珠泉水似的从我的眼窝涌出,我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紧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很久,我才擦干眼泪说:“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傻孩子,爱一朵玫瑰,不能紧紧握住,而是――”他握起一个拳头又摊开来,“要让它成长。你即将开始美好的生活,我很为你高兴。我们有过这么多美好的时光,就够了。”

王美玲摘自《通俗小说报》

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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