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对“才”的认知

时间:2022-09-28 05:08:10

摘要:王国维与袁枚分别在诗学与词学的不同领域,提出了具有一定相似性的文学理念,更为关注文学的本质特征,从而在各自的时代以及后代,对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反叛”的角色上,袁枚与王国维处于相似的位置。

关键词:王国维;袁枚;人间词话

中图分类号:I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11)18-0024-02

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捻出境界二字”来作为其评词的最高标准,同时亦将“境界”看作对词人的最高要求。创作成果如何,实际上与词人的天分有很大的关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并不经常论及“才”的问题,更不用说形成理论体系,但实际上王氏对“才”是很重视的。下文试就《人间词话》对“才”的认知进行一些分析。

王国维很少直接谈及“才”的重要,亦很少评判词人“才”之高下,但在《人间词话》中还是可以找到一些这样的论述,如以下两则:

梅溪、梦窗、中仙(按:二字原已删去)、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①(第二十三则)

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第二十七则)

以上两则中,王国维少有地直接以“才分有限”、“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来评价词人。前一则指出南宋诸家之词皆有“肤浅”的弊病,这也是王氏不喜南宋词的一大缘由。此处,王国维还指出造成其“肤浅”的原因,“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可见王氏也认为才分之不足会影响词人的创作,导致内容肤浅、境界不高。

才分在创作中是很重要的因素。笔者认为,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理论所关注的重点固然不是“才”的问题,因而甚少直接将“才”摆出来说,但实际上,对“才”或说“天分”的重视,是隐含于其他的论述之中的: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第二则)

此则讲人格修养,最后似有“顿悟”之意。而“顿悟”是需要“灵机”、“灵感”的,这与人的天资禀赋关系密切。因而此处王氏又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是“大词人”才能有此种天分、可达此种境界。

王国维在论述中屡次提到“大家”、“大词人”、“大诗人”、“豪杰之士”之类的称谓,其实是对心目中能达到最高“境界”的作者的称扬及肯定。例如以下这几则: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此余所以不免有北宋后无词之叹也。(第七则)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第三十二则)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第三十三则)

此三则,第一则点明“真”、“深”为衡量古今词人的标准,第二则分析“造境”与“写境”,第三则分析“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侧重点各不相同。但在分析中,王国维都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只有“大家”、“大诗人”、“豪杰之士”,才能做到“真”“深”,才能做到“造境”“写境”相融,才能写出“无我之境”。总而言之,这一类人具备凡人难以驾驭的才能、天分。这在第三十九则中表述得更为明晰: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其可笑孰甚。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后人才不及古人,见古名大家亦有此等作,遂遗其独到之处而专学此种,不复知诗之本意。于是豪杰之士出,不得不变其体格,如楚辞、汉之五言诗、唐五代北宋之词皆是也。故此等文学皆无题。(按:“诗词之题目,……故此等文学皆无题”一段,原已删去)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第三十九则)

此则言明“后人才不及古人”,因而不知诗词本“无题”,弃本逐末,专学“美刺投赠咏史怀古”,导致“诗亡”、“词亡”。“豪杰之士”可以通过“变其体格”来振兴文学,“中材之士”则“鲜能”知晓诗词之“本意”。可见,“才”在王国维的语境中应该占据了较高的地位。才分所限以致文学衰落,这似乎是王氏的一个基本认识和观点。

其实,在王国维多次强调的“深美闳约”、“深远之致”中,也包含了对“才”的极高要求: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第四则)

王氏认为温庭筠之词缺乏深远的韵致,当不起“深美闳约”四字。而要达到这四字,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王氏又曾以“格调”与“境界”相比: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按:此五字原已删去)其志清峻则有之,其旨遥深则未也。(第二十二则)

王氏反复强调“言外之味,弦外之响”、“其旨遥深”之类有关“意境”的话语,认为“意境”比“格调”重要。因而,他认为白石、美成“创意”少。此最后一则以两种“才”相比较,显然“创意之才”更有天分灵性之因素,或者说,更有浑然天成的味道。所以,王氏不喜“格调”,主要是不喜过分加工雕琢而失去“本真”的做法。同样,他也不喜诗词中“隶事”过多: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此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第四十二则)

在第六十五则中,他又引用周济的话,对张炎进行了评价:

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第六十五则)

此处可看出王氏同意周济所言,指出玉田“才情”并不差,但由于过于重视雕琢字句,因而落入窠臼。这或许可看作王氏对“才”的认知的进一步扩充,即有“才”而不会用,也同样无济于事。而真正有“才”并且会用“才”的,即是能写出“深远之致”的“创意之才”。

王国维主张的“境界”之说,他自己已作了解析:

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第三十五则)

以“真”为本,这与乾嘉诗坛袁枚的“性灵”诗说,有本质上的相似性。其实,王国维的词学理念,与袁枚的“性灵”诗学观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

按照王英志先生《袁枚评传》的说法,袁枚“性灵说”的内涵包括了三个要素:真情、个性、诗才。[1]其中,“真情”、“个性”指的是诗作要能体现诗人的真情实感和个性特点,“诗才”则指诗人的天分才气,以及这种“灵性”在创作中的作用。“性灵”本来就包含“天分”之意,可见,“性灵说”与“才”密不可分。故而袁枚也曾说:

“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聪颖之人,一指便悟。”(《随园诗话》卷十四・六三)

“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随园诗话》卷十五・五八)

相比王国维,袁枚更直接点明自己对“天分”的重视。而同时,“天分”也与“性灵说”的主旨――强调性情之自然、真实,有本质上的联系,所以袁枚不反对后天学习,甚至还强调博采众长,其实质是反对因“学”而片面崇古、抹灭“性灵”。袁枚相当强调“学”的效果,即学是为了有助于更好地发挥和抒写性情。其在《随园诗话补遗》中引用李玉洲所言,表达了对“学”的要求:

“李玉洲先生曰:‘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自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二)

可见,袁枚主张“学”是因为有助于“神气”,做到“隶事”而了无痕迹,这样的诗“方可谓之真诗”。这一点,实际上与王国维反对“格调”、“隶事”是同一个道理。王氏重“境界”,是要有“深远之致”,但这种意境却并非生硬地“造”出来,而应有真实感,应有浑然天成的韵味,这从以下三则词话中可以看出: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按:“故后主之词,……人工之词也”原已删去。)(第一六则)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同时朱、陈、王、顾诸家,便有文胜则史之弊。(第一二四则)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第五十六则)

其中第三则赞稼轩作词“非有意为之”,即是“浑然天成”之意,故而后人难学。可以说,王国维的词学理念虽然在重视“意境”方面与严羽之“兴趣”、王士G之“神韵”有更明显的继承关系,侧重于文学作品审美特质的表现,袁枚的“性灵”诗说则更侧重表现创作主体本身的特点及状态。然而,从王氏主张“真”以及赞赏肯定“天分”、反对“人工”来看,其词学观念与袁枚的“性灵”诗学观在最基本的理念上其实是一致的。

这或许与两人所处的文学环境及个人性格都有很大的关系。“性灵”一派在乾嘉诗坛以最为“特立独行”而著称,针对当时各派的片面尊古、盲目学古以致落入窠臼的情况,袁枚标举“性灵”无疑对诗歌本质的认识更为敏锐和深刻。也可以说,袁枚标举“性灵”是为了批判各派而打出来的“旗号”。同样,处于清末的王国维也需要通过其《人间词话》来批判清代以来盛行的词学观念。在“反叛”的角色上,袁枚与王国维处于相似的位置。同时,二人在崇尚自然自由、反对传统约束、恃才傲物的性格特点上亦颇为相近,从对“天才”的拔高上可见一斑,而这也不免造成二人论说中的偏激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分别在诗学与词学的不同领域,提出了具有一定相似性的文学理念,更为关注文学的本质特征,从而在各自的时代以及后代,对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注释:

①本文所引《人间词话》内容以及各则的排序,均参照滕咸惠校注《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齐鲁书社1986年版本.下文不再注释.

参考文献:

[1]王英志著.袁枚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394.

[2]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488.

[3]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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