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一束 5期

时间:2022-09-27 05:47:34

序跋癖

王羲之癖鹅。阮籍癖车。刘伶癖酒。隋炀帝癖女人。李清照癖赌。米芾癖石。李唐人癖牡丹。陶渊明癖菊。周敦颐癖莲。山人癖花鸟虫鱼。郑板桥癖男色。冯梦龙癖话本。蒲松龄癖传奇。闵老子癖茶。贾宝玉癖胭脂膏。鲁迅癖烟草。

刘邕嗜痂成癖。海畔有逐臭之夫,可谓臭癖。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此乃香癖。《水浒》中“鼓上骚”时迁,有偷癖;“小旋风”柴进,是好客癖;黑旋风李逵,有杀人癖。有人有自残癖,有人有服药癖,有人有小说癖,有人有大话癖。有人癖小脚,有人癖长辫。有人癖小蛮腰,有人癖大肚腩。有人癖旧时月色,有人癖得意尽欢。智者乐水是水癖,仁者乐山是山癖。

我呢?幼年恋母乳,有母乳癖。童年嗜甜,有糖果癖。少年爱藏书,有读书癖。青年好色,有美颜癖。近年呢?近年有序跋癖。

序极其难写,容易过头。跋也极其难写,容易流俗。

过头也罢,流俗也罢,不过头不流俗也罢,没有真性情,没有自说自话,就不是好序跋。

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胡竹峰说:我之患在好为己序。

肚子饿了,回家烧饭,先记到这里。二一四年三月二十日中午一时。

看桃花记

2014年3月22日,与同事祁海群一家四口出城看桃花。花未尽开,人比花多,一无可看,只能看看那些看桃花的人。

前呼后拥,豪车盛装,有专人拍照,有专人送吃送喝,名为看桃花实则未看桃花者,此其一也。男女扎堆,玉面芙蓉,嘻嘻哈哈,在桃树林中打打闹闹,身在花旁却视若无睹者,此其二也。奇装异服,搔首弄姿,且歌且行,在花下,在看花,使人知其在看花者,此其三也。呼三喝六,在人群中乱挤,攀折花枝,看花亦看看花的人,亦看不看花的人,三看无一看入心者,此其四也。在树荫下铺一毯子,零食杂陈,吃吃喝喝,好友家人,与花同坐,看花却不以花为意者,此其五也。专寻芳草鲜美,桃花开处拍照者,移步换景,并不视花者,此其六也。

张岱当年说杭州人避月如仇,是夕好名。现在的人差不多也这样,难得有看月赏花弄草的心情了。想起小时候,天光乍起,空气清凉,搬一把椅子独坐在庭院内的桃花树下,找本书朗声而读,其情也真,其境也真。

走在桃园里,我说似乎很少有人画桃花。海群的父亲说:“任伯年画过,我小时候见过。”

桃花难画,一来要画出静来,大开大放到一片烂漫,依然简静;二则桃花是俗物,没有梅兰竹菊风雅。我喜欢桃花,觉得有一份生活气息,喜庆得很。兰花是雅士,梅花是清客,梨花之白仿佛白头老翁,桃花是小女人。

小桃无主自开花,管他是谁的天下。

回来后搜看任伯年的桃花――任性、羞涩、简静、热闹。

任伯年笔下的桃花,有些像他新过门的媳妇,有些像他姐姐,有些像他妹妹,有些像他女儿。

《桃花扇》中的桃花是女人的香魂。

二九楼头

写文章遣兴。

有人写文章言志,有人写文章抒情,有人写文章载道,有人写文章谋稻梁,有人写文章歌功颂德。姑且写文章遣兴一回。

新近搬了家,房子在二十九楼。住所叫什么名字呢?刚开始准备叫竹风阁。今年得了清人孙均“竹风阁”古印一枚,合我的名字。孙均是乾道年间人,印文雄健,印石醇厚。我没有斋名,用这三个字,倒也贴切。后来想,毕竟借了前人的光,只得作罢。于是取名为“二九楼”。

扬雄《太玄・图》曰:“玄有六九之数,策用三六,仪用二九,玄其十有八用乎?”范望注:“不正言十八而言二九者,玄之辞也。”

写作恰恰需要玄之辞也。

。我想象在一灯如豆下闲翻书页。

三更灯火五更鸡,鸡鸣枕上赋新词。

楼头风雨说闲话,先秦文章晚唐诗。

残蝉

上个月在商丘得一古蝉,不知其何年。玉质的,褐色半透明状,不知其何料。几根线条,雕法极简,不知其何工。蝉翼已断,蝉附身的树叶只剩半片,展翅欲飞不能飞。它的样子很特别,忍不住收了。我把残蝉清洗干净,贴身放着。偶尔拿出来看看头,看看残躯,看看残叶。

此蝉陋而不丑。

丑必陋,陋未必丑。有人审美,有人审丑,我审陋。

审陋比捡漏更难,这是我得意的。捡漏是古玩界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捡了个大便宜。有人捡了便宜卖乖,有人捡了便宜卖弄。这些年见过不少收藏家,我一见他们津津乐道捡了个大便宜就觉得有便意。不恭敬啦,对不起。

当下不少人玩古玩,当下不少人玩收藏,此四个字可以概括:巧取豪夺。彼四个字也可以概括:坑蒙拐骗。又四个字还可以概括:投机倒把。让人尊敬不起来。

艺术家好得,收藏家难得。

收藏家是嵇康,艺术家是《广陵散》。

琴曲不绝,琴师绝矣。

说鸡

皖南以前有位作家,语丝社的,叫章衣萍,和“我的朋友胡适之”同乡。一九三二年,北新书局请他编世界文学译本,并出版儿童读物,销路颇广,手头渐阔,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改喝鸡汤。不料《小八戒》一书触犯了回教团体,引讼,书局被封,改名青光书店才得继续营业。鲁迅写诗戏云:“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很突兀,忆起这段旧事来。下雨了,一个人在办公室无聊,就临窗怀古。风雨如晦,加上近视,所以看得不远,古也只能怀到民国。这几天情绪低落,莫名其妙,毫无来由。人的情绪许多时候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于是就想买一只鸡炖了吃,哄肚子开心。肚子一开心,心情也能多云转晴。

我很会炖鸡,有多年老家底。祖父喜欢吃鸡,祖母特意养了很多,隔三差五杀一只。晚上静候在瓦罐下,或者端一把凳子在稻床上闲坐,等着祖父归来,那场景历历在目。

鸡其实很好炖,只要是牧养的活鸡,现杀后用冷水煮,放干菌大枣若干,炭火慢慢煨上半天,没有瓦罐,电饭锅代之亦可。这种文火炖出来的鸡,肉质烂,火劲直抵骨髓,吃在嘴里,带一丝山野的鲜气,不像饭店里高压锅急火做出来的,味同嚼蜡―――白蜡。

下班后,去了超市,看见一只只倒挂着惨白到没有丝毫肉色的死鸡。好鸡应该现杀现做,冰块裹尸,简直暴殄天物。于是怏怏去了菜市场,选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公鸡。生命在于运动,鸡想保命,应该少动。

给鸡褪毛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好在小贩有铁桶制成的去毛器。宰好的鸡放入其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锦毛乱舞,纷纷扬扬,像鲁迅小说《藤野先生》中傍晚时分日本仙台中国留学生会馆那间洋房的地板,咚咚咚地响得震天。

人在学生时代真好,学看图认字,学造句作文,学跳舞打球。不比江湖,逼你学了一肚子世故。江湖是泯灭性灵的地方。鸡因为住在鸡窝,从不踏入江湖半步,方才保持住自己的性灵。韩婴在《韩诗外传》中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正因为鸡是可信赖的“五德之禽”,在许多人心中,鸡汤的格调比猪肉高,连章衣萍这样的文士也未能免俗,当代很多作家更是宣称自己的文章为“心灵鸡汤”,不过我可以保证:其实和心灵无关,鸡汤是无辜的。

有过一个梦想,老了,回乡下养一笼鸡,每天清晨给鸡喂食,在鸡鸣嚯嚯声中读书或者失眠或者打鼾。炖一锅鸡,大吃大喝,一缕浓汤融化冰雪,春暖花开,仿佛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老了,炖一锅鸡,与伊同食。

说鸭

袁枚说吃过最好的燕窝,是用鸡汤、蘑菇汁大力熬出来的,配以冬瓜。那燕窝熬成玉色,汤极清极醇。看其《随园食单》,如睹传奇,有目食之趣,聊且快意。袁枚说“鸡、猪、鱼、鸭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参、燕窝庸陋之人也,全无性情,寄人篱下。”这话我等听了,心理舒服些。平常人家一日三餐,摆宴请客,差不多是鸡、猪、鱼、鸭豪杰之士,烧法也简单,煮得稀烂为上。

鸡、猪、鱼三类,生平吃过无数,鸭子吃得极少。我老家人很少吃鸭,鸡倒隔三差五杀来改善生活。

很多年前在郑州,买过两回半边鸭,用来熬汤,放一点海带之类,炖得稀烂即可。炖出来的鸭汤,口感木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我炖不得法,还是鸭子不够老。吃鸡要嫩,未打鸣的公鸡最滋补。吃鸭要老,为取醇厚。鸡汤味清,以轻灵为美。鸭汤味重,醇厚方佳。民间有言: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

雄鸭越长越肥,皮肉至老不变。鸭子要捡肥的吃。《儒林外史》中说杭州胡尚书家三公子“钱癖”,去买烧鸭,恐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试试脯肉厚薄。《儒林外史》中有一回杜少卿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真是一场好醉。

记忆中吃过一次十年老鸭,鸭肉并没有什么特色,但汤色极透亮,黄油星罗

密布,喝起来滋味稳得很。

长江流域都爱吃鸭子,杭州倒还罢了,南京的鸭子最有名,吃法也多――烧鸭、板鸭、咸水鸭,但我最喜欢吃的却是烤鸭。在北京吃了几次烤鸭,真叫好。鸭皮烤得金黄的,鸭肉极烂,又有嚼劲,用薄饼包起来,放上甜酱、生菜、黄瓜丝,入口香糯,真是难得。

明清小说中提到鸭的次数蛮多,《聊斋志异》《骂鸭》篇堪称绝妙。《红楼梦》中写一年冬日元宵夜,贾府赏灯吃酒,四更天后,贾母觉得饥饿,王熙凤赶紧说“有预备好的鸭子肉粥”。鸭子肉粥应该是葛洪《肘后备急方》中点化而来的,中医认为鸭肉“凉补”,清虚火,适合老人。

曹雪芹还写过一道酒酿鸭子。酒酿就是醪糟。酒酿鸭子我吃过几次,味道是甜的,不如烤鸭。

《金瓶梅》中的鸭馔共有十道:烧鸭、水晶鸭、糟鹅肫掌、糟鸭、腌腊鹅脖子、炙鸭、熏鸭、腊鸭、卤炖的炙鸭、熏腊鸭。都是家常菜,有心人不妨一试。

我做过一次啤酒鸭,滋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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