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远方的关隘

时间:2022-08-28 06:55:52

1

事起五年前,其时刘畅还在读研三。有一天,导师带他们去阻止一座城市拆仅存的一段古城墙。

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到地方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上了旧城改造工地,旧城墙已拆得七零八落。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

不一会儿一拨又一拨人员赶到现场,其中一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经过一阵唇枪舌战,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当天晚上,还把刘畅的老同学周水沐请来一起座谈。

秦石山说,周水沐是本市方志办干部,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秦石山:“给他杯茶,兑点凉的。”

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下了。“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儿,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了。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会后秦石山却拉着刘畅与另外一个同学到了工地。施工队已杀回,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回到省城后,刘畅捧着捡回的残墙砖,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当即大哗。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

2

那之后,过了几年,一天周水沐到省城办事,邀请刘畅一起吃饭。刘畅没接受邀请,不料周水沐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一命。原来请客的是秦石山。

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鸿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人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

周水沐连忙哀求,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不由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周水沐说。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请。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她去了才知道原来秦石山要邀请一些专家,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

第二天,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截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古驿道早已废弃,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苍柏关有A点和B点之争。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

这个问题现在再次提出是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要从所谓的A点穿过,但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避开古苍柏关遗址。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在B点。

陪同踏访的人员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争论基本平息,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但秦副市长却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

看过A点,又去后山看了B点。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了淑女?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点。刘畅说“你得老实跟我说,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是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周水沐说,本次研讨会规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禁发笑。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刘畅终于发言,认为遗址应该是A点,观点之独到,当时全场一片寂静。

那以后,有人就给刘畅打电话。是骚扰电话,从宿舍到手机到单位电话。

刘畅怒火中烧。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时候,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被放弃,新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

3

此后不久,有两个人到单位里找到了刘畅,与秦石山有涉。人是省里干部管理部门的人,为首的是个处长,姓陈。他对刘畅说,找刘畅了解核实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刘畅在交谈上听出些名堂,秦石山可能又要升官了。陈处长问刘畅,是否清楚古关遗址牵涉公路线路和大量资金、利益问题?刘畅说她不考虑那些,只考虑是,还是不是。

他们询问刘畅与秦石山什么时候认识的?交往多吗?是不是彼此相当了解?不禁刘畅冷笑。她说她认识秦石山好多年了,这么多年他们只在四五个场合见过面,都是公开场合,每一次见面气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对秦副市长有成见,其实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成见呢?”

刘畅说她也不明白。话说到这里,刘畅又有些胡搅蛮缠了,陈处长却还是穷追不舍。刘畅就说了电话骚扰,告了秦石山一状,其他没多说。两位官员就此告辞。

两个多月后,秦石山的司机在她家门前等她,说秦市长有请。刘畅上车后注意到车牌换了,成了二号车。这么说还是升了。

刘畅见到了秦石山。这位小个子官员春风满面,威风凛凛,处在大群人的包围之下。刘畅在屋里坐了会儿,决定告辞。秦石山一听她要走,摆一摆手,让屋里人不要动,自己起身把刘畅送到电梯,一起下了楼。

秦石山知道了考察组的事情。刘畅说不错,该说的都说了。她告诉一位陈处长,秦石山人品低劣。秦石山大笑。说谢谢。刘研究员真是帮了大忙。简直是天公作美。

刘畅真是异常惊骇。这时他才正式说明找刘畅的用意。

原来她真是捅了马蜂窝。当年通东京的关隘眼下一片荒凉,却有一条暗道通往财富。当地拟建公路已规划多年,方案选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来头有办法的开发商因此早早染指,开发前景较好的山坡地块已经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会蜂拥动手。不料研讨会后情况逆转,公路改线,好地块变差,差地块变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被打乱,遭受的反对和阻力可想而知。

他说,建设公路不属他分管,一年多前担任常务副市长,才接管这块事务。其时A点B点之争稍平,已议定按原设计开工了,他心里却明白,前任留给他的B点非常可疑。他决定谋划公路改线,把事情翻转过来。“所以才有那次研讨会。”他说。刘畅大吃一惊。

秦石山说一个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权,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让人抓住把柄,必须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绝对尊重事实,让人无话可说。原方案牵扯的不光是几个开发商、公路部门,还有多个曾参与决策的政府单位和重要官员。面对他们,他特别需要帮助。为什么非把刘畅请来?因为她能助一臂之力。从旧城墙那回开始,他就对刘畅有数,知道她有足够的专业水准,还有爆发力,二者对他对这件事都非常需要。研讨会最后关头,他下令周水沐去游说刘畅帮助作假,还让周给刘畅发钱,特多拨刘畅一千。这本来是财务人员的事,现在派给周水沐。周蒙在鼓里,以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发钱、传话,诱刘畅合作。其实秦石山派他上是断定刘畅肯定不齿,周水沐表现得越充分,刘畅就越会被惹恼。不出所料。刘畅跳起来了。

“你那发言很解决问题。”他说。

如此闻知内情,刘畅震惊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长准确算中?不可能。

她说不对吧。要是出现另外的结果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签字拿钱,谋划尽成泡影?秦石山说如果那样他会另想办法。当时他觉得把握很大。

“当领导,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说。

秦石山说人必须面对现实,应对复杂现实要有智慧,还要有勇气。一个官员获得权力,能做大事才有意义。做成这件事,表面看报纸上挺风光,背地里可没少人告状,关键时刻杀气腾腾。刘畅一定也感觉到了。

“他们告我跟你合谋,所以考察组要去找你核实。”他说,“事实证明纯属诬告,刘研究员替秦市长有效洗刷了诬言,尽管骂得更难听。”

4

后来,周水沐又来找刘畅,求她帮忙发一篇文章。

这文章有些意思,叫做《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从旧报章、档案和民间资料中挖出一个叫黄胜的人,为他写了文章,叙述了这位黄胜事迹,着力阐述一个观点,说以往人们提及这位近代人物,总是按照当年官方说法称之为“悍匪”,人云亦云,这不对。这个人实为抗日英雄。反抗统治的好汉。

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办有一份学术刊物,行内颇知名。该刊辟有历史栏目,由历史研究所负责组稿、编审,周水沐想上的就是这个栏目。刘畅对周水沐说,她不会用这个稿子。

周水沐大汗淋漓。还能为什么?与秦石山有关。原来研究“悍匪黄胜”是秦石山亲自给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听周水沐汇报过情况,看过稿子,推敲过文章的观点。他还要求文章不能简单处理,必须上重要学术刊物。只会写文章不行,不在外界产生影响,“要你这个周水沐干什么。”

刘畅没管他,这种事她从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两个月后,刘畅在本院学术刊物里见到了这篇文章。该栏目的责编有两人,一人轮流负责一期。在刘畅拒绝之后,周水沐通过另一个路径解决了问题。

接着就过年。春节后不久,有天午夜,刘畅在梦中被电话铃惊醒,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气喘吁吁,兴致勃勃,异常快慰地对刘畅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秦石山坏事了!”

“他也有今天!哈哈!?”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他一定兴奋得手足失措,彻夜不眠。

秦石山在年初人代会召开前夕被紧急撤换,上级调派省水利厅长去该市,顶替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提交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其后,刘畅在一个私人的场合遇到了考察组的陈处长,意外听到了有关秦石山的新消息。

陈处长说这个秦石山没当上市长,人却还“健在”,没给抓进去,如果没查出大事。也还能另有任用。

刘畅询问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摇头,说挺意外,本来稳稳当当的,突然有人在人代会召开前夕到处散发举报信,指他贪污受贿,严重腐败,弄虚作假,道德败坏,列了七八条问题,其中一条很小儿科,叫偷改学历。学历问题不像贪污受贿,相对比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

陈处长说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哈欠连连,什么事都没有,特殊情况下一个哈欠足以把他毁掉。这一回就这样,除学历之外,秦石山还被人指为籍贯有假。市长一职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担任。因此没有办法,光这条,只能把他先撤下来。

十多天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回不是考察组,也不自称办案人员。两位客人中为首的姓张,张主任,来自秦石山当过市长的地方。他们说,奉上级之命,找刘畅了解一些情况,涉及秦石山的。

在谈话中刘畅了解到,那位黄胜跟秦石山有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亲属,是他的亲祖父。刘畅大惊!

5

后来刘畅向所里请假,经过仔细调查后确认了此事。

刘畅找到了秦石山,他说这回事情的根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秦石山说早先他从学校出来,就选择了“悍匪黄胜”。不管这人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现在他是市长,手握重权,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发表得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问此刻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

刘畅说她学历史,她相信历史人物的遭际更多的归咎于他自己,但是遭际并不是最重要的。秦市长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得过什么职位有意义得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

不久,秦石山被确认为肺癌晚期。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原载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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