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孤村葬礼

时间:2022-09-27 06:09:23

青山坪村只剩12个人常住,这天早上地震之后,一下子又死掉了六分之一。罗云先生一瘸一拐地爬上海拔1150米的山顶,他看到村口并排放着两张门板,上面躺着他的父亲罗月福和邻居舒乾均。

8点02分,芦山地震,他们的房子夷为平地。刨出罗月福的是住在屋后的邻居、45岁的岳世芬和其他几个女人。舒乾均的族兄弟顾不上穿上衣服裤子,冲进废墟拖出了他,舒乾均头上裂开了几个大口子,已经没气了。

罗云今年43岁,3岁丧母,没有兄弟和妻儿,在山下石材厂打工,每天抡12个小时大锤,把汉白玉砸成石粉,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个两三千。粉尘吸进他的肺,他知道这是拿命换钱,却连口罩都不戴,因为“不方便”。晚8点他换下工服,走8里路,再爬一个多小时山,回家照顾老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现在看着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罗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青山坪村位于雅安宝兴县灵关镇北侧,这里曾被认为是福地,有丰富的林业资源,质量上佳的汉白玉石材,还有巧手的石匠能雕出漂亮的石雕,在附近的山林里,人类第一次发现了熊猫。

但这都是过去的辉煌,这个村子正日渐衰落。过去10年,青山坪几乎没有增加人口,这里太穷,不通公路,盖房子要把石板一块一块背上山,因为难度太大,房子大多住了三代人,很少修缮。外面的姑娘不愿嫁来,青壮年纷纷下山,户籍上原有46名居民,走得只剩下12个老人。地震之后,活下来的10个人,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了600岁。

10年前,许多村民患上了头疼病,开始吃着头疼药,多的人一天要吃6包,每顿饭后都吃,却没见好,还有人因吃药得了胃出血。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们,不少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一二十岁。很多年轻人因此下山,但老人们不愿走,到山下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老人们都已到人生末尾,面对死亡并无太多悲伤。“葬礼是山里最大的事。”一个村民说。接下来这些天,他们必须一起完成它,这比下山、抢救财物、搭建帐篷和找人救援,都要紧得多。

父亲的棺材以前放在二楼,罗云清楚那位置。这里的老人都早早为自己预备好棺材。这口棺材从罗月福74岁那年打好到现在,在家里摆了整10年,是最简单的样式,没刻字,也没花纹。

家里穷,父亲从来不和他提棺材的事,怕花钱。为了置办棺材,罗云攒了很久,好不容易攒到4000多,一刻没拖,跑镇上背了4块上等野杉木板上山,又花了1000加工费,钱没了。可过去10年了,他闭起眼还能想起父亲高兴的样子。

把棺材从废墟里弄出来,罗云费了很大劲。罗家房子塌得最彻底,椽柱和屋瓦都砸在棺材上,盖住了。五六个村民一起上,才把上边压的重物搬开。

舒乾均用的棺材,是他的弟弟舒乾华亲手打的,那本是为老母亲尽孝准备的。十几年前,兄弟俩背着镇上买的野杉木料上山,打了这口棺材。只是没想到,地震时老母亲正在山下女儿家,躲过一劫,最后棺材里装的是舒乾均。

棺材十几年没动地方,又被废墟埋了,上面蒙了厚厚一层土,舒乾华跪在地上擦,有一块背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仔细看,已经生虫了。他觉得对不起哥哥。

在罗、舒两家从废墟里弄出棺材时,其他人默默地返回各家。地震之后,村子里没剩下什么像样的房子,有的彻底垮了,有的塌了一半,贯穿村子南北的小路,被垮塌的木头和碎石盖住了,村子那头的人要回家,只能从瓦砾堆上爬过去。

人们顾不上抢救电视机,这是他们最值钱的家电,也无暇细细翻找家里囤的腊肉、鸡蛋,他们只是扒出一些大米,到村前树底下聚成一小堆,商量起接下来的葬礼。

村头有个公用灶台,舒乾均的老婆杨建珍麻利地烧起火,煮了一大锅米汤。完好的碗不多,村民们蹲在地上,喝上几口粥,就把碗传给下一个人。米里有沙子,喝起来要时不时啐一口。他们边啐边说。

有人说,下山请阴阳师是最大事,请谁?有人搭腔,杨绍经,他最会算。有人嘀咕,不知道他肯不肯上山。又有人说,长明烛、寿衣、纸钱、香,要一起买齐,孝布要割100米,贡品再少,酒还是得有。

一锅米汤喝完,他们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这群老人参加的丧事多,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对丧事早有准备,驾轻就熟。

罗云没怎么搭腔,他和舒家是主人,下山请人的事自然是他们做。他急急灌了两碗米汤,琢磨着得抓紧下山去,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死人,万一杨绍经让别人先请去就不好了。

下山路陡且湿滑,还得绕过一个滑坡带,即使走了几十年的村民不小心也会摔跤。地震把山震松了,滑坡处时不时滚下石头,还冒出许多裂缝,有裂缝的地方他们不敢踩实,怕一脚下去,连着一块山石掉到山崖底下。

下山花了40分钟,罗云和舒乾华在镇子上找到了杨绍经,杨是这一带口碑最好的阴阳师,60岁,经验丰富。可罗云没想到会请不动。听见青山坪3个字,杨绍经没吱声,只取了张黄纸,写上5个字,“明日12时(下葬)”。至于要他经过崩塌的山路上去做法事,他摆摆手,不去。

对于山下的人来说,青山坪是个概念模糊的地名。这里几乎与世隔绝,镇上紧邻山脚的房子边,一个洗衣服的女人说:“就是天上那个村嘛,十几年前小学春游上去过。”更何况现在地震了,上山的路危机四伏。

罗云担心没有阴阳师立陵开路,父亲无法顺利投胎。他开出了远高于往常的价钱,可镇上的4个阴阳先生无一答应。有人说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有人说赶着支帐篷,还有人称心烦意乱,没法做法事。

罗云不忍心勉强人家。他和舒乾华跑遍整个镇子,直到夜幕降临,仍一无所获。7点半,天彻底黑了,罗云必须上山去给父亲守灵。他不得不接受葬礼没有阴阳师引路的事实。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他说自己很不安,却无计可施。

路过理发铺子,他进去买了一把剃头刀。山上人讲究死人上路前不能带发。还有一个收获,是在镇子上买到的纸钱和蜡烛。殡葬用品店的墙上裂了个大口子,随时都有可能倒塌。老板是罗云的熟人,看他难过,冒险冲进屋子,抱出了店里的存货。罗云足足称了40斤纸钱,买了20把总共240支蜡烛。老板只收了不到80块钱。

没有专用的长明烛,只能用照明使的黄蜡烛代替。老板叮嘱他们,黄蜡烛不经使,找个人小心看着,绝对不能断,“断了会发生不好的事。”一个村民说起这事,眉毛皱在一起,做了一个怪异的表情。

罗云回到山里,已近晚8点。这晚天上没下雨,也没月亮,山上漆黑一片。整个青山坪的人都没睡,整夜坐在篝火前,一张接一张烧纸,为死去的两人守灵。

篝火噼噼啪啪,竹子托底的黄蜡烛一支一支点起。蜡烛和纸钱得一直烧到葬礼结束,怕不够用,村民们不敢烧得太快。火光映照下,人们偶尔谈起地震,罗云不太说话,心里发愁,“一下子死了两个,人手这么少,明天要怎么出殡?”墓穴是当天下午村民们挖好的。罗月福生前早定好地方,他想埋在自家玉米地里。

有几个小时,人们累了,不再说话,和躺在门板上的两个死者一样安静。罗云看着父亲躺在那里,心里想着父亲这辈子真不容易。

罗月福这一辈子好几次都差点死了,生下来没多久,唯一的妹妹饿死,自己也差点没救活。长大点,两个山头打仗,土匪拿枪逼着他帮忙冲锋,又差点给打死。

快40岁才娶到老婆,生了罗云,那是老头一辈子最高兴的时候。3年后,老婆生了病,没钱治,死了,他伤心不已,直到去世也再没提过她。

他和儿子一直挤在不到20平方米的棚子里,直到64岁,才第一次住进房子,两间小平房,村里人和他处得好,帮着盖了好几天,不收工钱。他对房子很满意,一住就是20年,直到地震这天,这两间小平房垮塌,砸死了他。

在这个小山村里,大部分人不姓舒就姓杨,有这样那样的亲戚关系。他们和罗月福一样,生在青山坪,死在青山坪。和几百年前一样,村民们日常的生计是种药材、编四季豆架子、犁玉米地。耕牛是趁小抱上去养大的,猪养大了,要送下山去卖,山路太陡,猪不敢走,得捆到竹子做的担架上,靠最少3个壮劳力抬下去。

村子原本是有壮劳力的,30多年前,隔壁村来抢他们的山林,被年轻人武装起来打跑了。可后来村子人越来越少,前几年隔壁村又来抢,十几个老人打不过,只能眼睁睁看他们把自家的林子砍了一大片。

留下的老人聚群而居,互相照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是宝兴县城。死者过往朝夕相处,仍活在他们的记忆中。

罗月福生前性格和善,从不吵嘴,村里有人办丧事,他重活干不动,就一壶一壶烧水。他常替人看家,随叫随到,还顺带喂猪、喂鸡。邻居有事没事爱来他家玩,每天路过就喊上一句“罗阿伯”,他听见就应一声。他们不太愿意谈论舒乾均,有人说他说话总得罪人。也有人说,他说话不好听,可心地不坏。

天亮了,葬礼就要开始,还没有麻布,舒乾均的妻子杨建珍一着急,向一个好多年前死过人的邻居家借,翻遍了房子,也只找到6米,给舒家两个儿女披上。

杨建珍返回自家废墟,喊人帮忙拖出4个单人沙发,沙发亮黄色,印着卡通熊。她把它们搬到临时支起来的油布棚子底下,招待上山送丧的人坐,“总得有个样子”。

邻居提醒罗云,该给死者换上路衣裳了。罗云打上一盆清水,细细为父亲擦洗。邻居告诉他,擦洗时说的话,死者能听见,可直到擦完全身,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他想不起有多长时间没给父亲穿过衣服了,也许从来没有。这是一件黑色棉布长衫,数三代上去,有钱人才穿得起,父亲生前受穷,死后葬礼又办成这样,罗云说自己心里太不是滋味。他抱起父亲,老头身体已经僵硬,罗云穿不上,邻居上来搭手,好不容易套上,他累出一身汗。

山上操办葬礼一向铺张,一户人家地震前几天办丧,砌坟用了1300斤水泥,一袋一袋扛上山,30桌流水席,光食材就花去了2万。在村民的理解里,葬礼办得好,活着的人面子上风光,死者投胎也能找个好人家。

罗、舒两家的葬礼,加起来只花了500块。除了纸钱、蜡烛、剃头刀是买的,其他都就地取材,要不就干脆省略,没有法事,没有吹打乐队,人手也少。村里人商量,一个一个送葬,先舒家,再罗家。舒家儿女多,大伙儿打算多帮帮罗云。

早上10点,队伍起行,稀稀拉拉几十号人,没有花圈、没有麻布,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里,弄不到水泥和砖砌坟,村民们提前捡了不少石头,背在身上,要不是抬着棺材,就像一支要去修山路的施工队。

川西送葬,路上棺材不许落地。青山坪有折磨孝子的习俗,罗云俯身背贴在棺材底下,送山人往哪儿走,他就跟向哪儿。为了耍孝子,人们常突然改变方向,或者故意走到泥地里。

平常葬礼,抬棺材时间短了不太体面。可山上就那么点儿地方。村民们抬着棺,小心绕过坍塌的房子,在碎石、砖头少些的空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可离阴阳师杨绍经给出的吉时12点,还有40分钟,他们只能把棺材放到墓穴前的长凳上。

12点,吉时到,两家棺材入土。村民们把石头放在墓穴前,高高一堆,有带着青苔的,也有不少来自倒塌的废墟。人们毫不马虎,挑选大小得当的石块,将坟头整整齐齐垒成拱形。

舒家亲戚从山下扛上来4个花圈,遮住坟头。罗家没有花圈。山间多雨,防水做不了,村民把最厚的油布拿出来包住坟头。那两天,许多人不得不睡在塑料薄膜底下,衣服和被褥全被打湿。

他们找不到祭奠死者的酒,村里的最后一瓶酒在地震前几天也被喝光了。坟前没有供品。罗云想着过两天一定给父亲补上。父亲一辈子没啥喜好,就爱喝点小酒,10年前胃出血,连酒也戒了。

相比过往的流水席,这次的葬礼的宴席上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少量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是前些天一支救援队送上来的。实际上,送葬的人推推让让,大多数人什么都没吃就走了。

葬礼个把小时就结束了。忙完大事,10多个老人决定去山脚下“看看热闹”。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兵和车,这么多的记者、志愿者。救护车是“香港救世军”的,他们不知道这个“军”和是啥关系。十七八岁的志愿者们立正站好,喊着“一、二、三、四!众志成城!抗震救灾!”,喊完了,他们又回去帐篷了。看够热闹,村民们重新回到山上。

4月26日,震后第七天,抗震救灾指挥部知道村子已经不能住人,派志愿者接村民下山。志愿者测完水后大呼危险,饮水中有水蛭和其他有害微生物,根本不适合人类饮用。习惯顺从的村民们跟着下来了,他们没有告诉这群年轻人,这水他们已经喝了10年。

最后一个下山的是罗云,他给父亲烧完头七纸,磕头与父亲告别。数百年来,青山坪头一回成为空村,满眼废墟,没有一个人。

下山的村民被安置到镇上工厂大院的帐篷里。他们仍然时不时悄悄溜上山。指挥部给了米,但是没给锅。另外,山上还有他们的树苗、庄稼和家畜,这是地震后他们剩下的大部分财产。一个村民说:“青山坪的每一块石头我都充满感情,29年我每天走,每天走,我不舍得大山,也不舍得屋子。”

镇上的房价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山区人多地少,把他们安置到平地上,也没有宅基地和口粮田分给他们。年纪太大,也无法就业。对他们来说,1500元一年的出租屋都无力承受。可如果要回山上重新修房子,花的钱够在镇上买套200平方米的新房了。

这天在帐篷外,老人们吃着泡面闲聊。“我们是山上最后一辈人了。”一个村民说。另一个村民说:“地震中死了,起码还有老房子陪着,没死,以后都不知道埋在哪儿。”

村民们依然对葬礼的不够体面耿耿于怀。丈夫葬礼草草了事,杨建珍整夜睡不着,她想等局势安定下来后,背水泥沙子上山重新修坟;罗云拿到了政府发的5000块钱救助款,他打算用这笔钱去请阴阳师,尽快上山给父亲补办一场法事。

罗云说话声音很小,不善表达。回答问题间,他一直摩挲着脖子上挂的木刻菩萨。菩萨翻过来露出另一面,刻着他的属相狗,这是他两三年前在镇上买的,现在它是他唯一的伴儿。

关于未来,他说没法儿想,“活人总要吃饭”。如果以后钱不够租房子,他就搬去工厂厂房打地铺。这几日他说的唯一一句长些的话,是关于死去的父亲。“43年了,我一直和他相依为命。现在他不在了。”

罗云不会再上山了。过些天,他想把父亲的一寸照拿到照相馆放大,挂在将来住处的墙上。那是罗月福一生中唯一的照片,2009年政府给办低保,要求交一寸照,罗云就带着他下到镇上拍了一张,那天老头很高兴,笑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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