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红楼时光

《红楼梦》是一部大百科全书，诗词歌赋、医卜星相、风俗礼仪、美食锦衣，无不触及。后世有许多文人，研究红楼食谱，考证出这个怎样滋补，那个如何养生，诚然不错，也算是挖掘国粹了。其实《红楼梦》里提到的美衣华服，也很值得研究。一部明清服饰史，隐秘地解析了金陵十二钗的性格、际遇、地位。

关于凤姐的穿着，黛玉初入荣国府时，看到是这样的：“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着五彩刻丝银鼠石青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身装扮，有一种张扬的妖艳和奢华，暗合凤姐的性格，泼辣果断，敢作敢为；窄裉袄也适合她当家理事穿着，各处奔走查看，吩咐调停，都是方便的。

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这里要解释一下“二色金”：是用不同成色的黄金打成金箔，再制成金线，或织或绣在同一件衣料上，让两种金色错杂并置，显示出微妙的色差，薛宝钗家常就这样穿着，而且“一色半新不旧”，一来说明她家财力雄厚，二来也见出薛宝钗的为人：韬光养晦，有一种世故的中庸。

曹公对黛玉的衣饰着墨不太多，想是她弱不胜衣，不如专以才情气韵取胜。到八十九回有高鹗细写的一笔：“但见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当时方是十月中旬，黛玉皮袄、银鼠坎肩已上身，暗合她体质怯弱的特点；走的是素淡风，也托出她超逸出世的气质。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可谓是锦簇花团，罗绮生香。在李纨的稻香村，“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的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各人穿衣风格鲜明：贾家姊妹新艳华丽；李纨穿着简单的青褂子，颜色素淡，合乎自己的寡妇身份；哆罗呢的料子是西洋入贡之物，其价不低，托出贵族身份；薛宝钗穿得也够淡雅，莲青色，番羓丝的料子却比李纨的哆罗呢还要高级，是西域传过来的一种山羊绒，因当时生产技术所限，“每人穷日之力，打线只得一钱重。费半载工夫，方成匹帛之料。”其价如何，可想而知。

邢岫烟是个投奔姑妈的穷亲戚，穿得寒酸。平儿看不过去，后来拿了一件凤姐穿过的半旧大红羽纱褂子给她；以后凤姐又“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送的衣服也是经过斟酌的，实用大于奢华，替寄人篱下的邢岫烟想得很周全了。

那天史湘云穿的是“贾母与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里外发烧：皮里皮面的服装。貂鼠皮是极珍贵的皮料，一件大裘价值千金，贾母赠与侄孙女，出手豪阔，足见对湘云的宠爱。“片金”也是一种以金丝入线的织物；昭君套和大貂鼠风领都是极摩登的贵族行头。湘云的这身外在打扮，一个字：“贵”。

里面呢？“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银鼠短袄，狐肷褶子，麀皮小靴，还是皮装，款式和颜色却是占了个“俏”字。而且是男装式样，这样，史湘云豪放洒脱的假小子性格全出来了。

曹公这样的写法一石双鸟，既给后世留下了详实的服饰史料，又以淡笔晕染了人物性格和其时的处境，不能不让人佩服。一部红楼的艺术感染力如许之大，值得后世成立“红学会”来研究，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