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活的遗产哈尼梯田的秘密

时间:2022-09-26 08:35:21

一个活的遗产哈尼梯田的秘密

一个哈尼人与一个法国人的梯田对话

1995年10月,一个阳光金灿的下午,在滇南哀牢山的深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阳县攀枝花乡一个被叫做“老虎嘴”的山崖边,我和法国人类学家让・欧也纳博士在此共赏著名的“老虎嘴梯田”。

山谷中的梯田面积有1700亩,周围群山上的有6900多亩,它们掀起了连天拔地的狂涛巨浪,在这秋后稻收清水入田的时节到处泛滥着碎金烂银的光华,把前来观赏的人立刻吞没进它的“大嘴”之中。开垦了它的哈尼人认为老虎是最有威力的动物,因此他们用它来形容这块梯田的魅力之大。

在看到梯田的那一刻,法国人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了一般,身体颤抖了一下,立即跪倒在岩石上。半响,他嘴里才喃喃地惊叫道:“哦,上帝!……这怎么可能!……哦,我的上帝呀!……”他被老虎嘴梯田震惊了。

我告诉他,像老虎嘴这样成千上万亩连片的梯田在哈尼山乡多了去了,整个红河两岸,红河、元阳、绿春、金平、建水、石屏几县,凡有哈尼人的地方都有规模巨大的梯田。其中最壮观的是元阳县老虎嘴、箐口、全福庄、多依树、坝达、登云几处。“你看到的只是老虎嘴的一部分”,我指给他看,“在远处的山凹下面有条河,叫藤条江,从那里数起的话,到老虎嘴上方,共有3000层梯田。”“奇迹!这是真正的上帝的奇迹!”他不停地说。

欧也纳博士曾经在非洲、南美和日本做过多年的人类学研究,他说那些地方也有梯田,但比起哈尼人的梯田,只能算是一些小小的田块:“哈尼人的梯田,这才是真正的大地雕塑,你们哈尼人,才是真正的大地艺术家!”

我向他详细介绍了哈尼梯田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内容,他奇怪说:“你们怎么不把这么好的东西申报世界遗产?”

哈尼大梯田

红河水系元江、藤条江以及李仙江的“三江流域”.是哈尼梯田最集中的区域,主要分布在元江、红河、元阳、绿春和金平等县境内.这些区域自古就具备稻米生长的最佳生态条件。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有100万亩梯田,但是作为世界遗产申报的,是其中最完美的元阳哈尼梯田。

元阳是红河州的一个属县,位于红河南岸哀牢山南段中心地区,有哈尼、彝、汉、傣、壮、苗、瑶七个民族共同居住,哈尼族占总人数的一半以上。元阳梯田是元阳县所有民族共同创造的,只是因为哈尼梯田的面积最大,历史最悠久,耕作技术最高,所以选为代表,统称为“红河哈尼梯田”,它同时代表着红河州各民族的梯田。

元阳梯田的分布从海拔140米的红河谷,依山体等高线延伸至海拔2000米的观音山脚,在这广阔的崇山峻岭间展现着它们雄伟壮丽的景观。干层乃至几千层的梯田在元阳随处可见,这在中外梯田景观中是极其罕见的。

除层数多、面积广外,哈尼梯田大部分的坡度都很陡,绝大多数是在25度到45度之间,有的甚至陡到75度,这样的梯田一块通常只有一亩、两亩或半亩。50度到75度之间的,一块绝不会超过一亩,它们如同细长的银带悬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仿佛风轻轻一吹就会掉到峡谷里去,这又是中外其它梯田所没有的景象。这说明了元阳哈尼梯田险峻与壮观的程度。我带领中外专家去看梯田的时候,胆小的女士常常被梯田的陡峭吓得尖叫,因为从上一级梯田到下一级梯田,田埂有时竟有五六米高,她们踩着哈尼人挖出的埂洞攀爬,如同在做惊险的攀岩运动。

而哈尼人,世世代代就是在这样险峻的山崖间攀援着这样的天梯劳作的。

哈尼梯田的秘密

“我有三个想不通:元阳县2100平方公里土地上没有一座水库,这166689亩梯田的用水是哪里来的?第二,我看见你们有很多水沟是在岩石上挖出来的,据说它们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一千年前你们哈尼人既没有炸药又没有炮杆,你们是怎样在岩石上挖水沟的?第三,哈尼梯田坡度这么陡,梯田是怎么挖的?”

提出疑问的,是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主任、国家建设部风景名胜专家谢凝高教授。实际上,提出同样问题的不止他一人。

对哈尼梯田,我作过长达20年的调查,世界上哈尼族聚居的国家――中国、缅甸、泰国、越南、老挝,我都进行过考察,尤其对具有代表性的元阳哈尼族梯田,我每年不止一次要去做跟踪调查,这些工作使我知道哈尼梯田如此伟大和美丽的秘密。

“天神的儿子”

对外面来的人,哈尼人会对他讲一句古话:“阿波摩咪然哩”。这句话的意思是“哈尼人是天神的儿子”。哈尼人对天地风云山川树石一草一木都要祭祀,在“天神的儿子”这个自称里,包含着哈尼人对代表大自然的神灵的敬畏与亲近。

这句带有神话色彩的话不光透露出一个民族的骄傲,它包含着很多很深的内容,包含着对哈尼人为何能创造出惊世奇观的梯田的解答。

哀牢山区的哈尼人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地理环境中。哈尼族和中国以及世界的所有民族一样,勤劳、勇敢、善良、坚忍,富于文化创造精神,但如果没有哀牢山区独一无二的地理条件,他们也开垦不出世界上最伟大的梯田。

中国稻作文明最发达的华南、华中只是平原、丘陵地貌中的大面积水田,却没有上千层的梯田。云南94%的土地是大山,是中国梯田农业最发达的省份。哀牢山下段、红河南岸的元阳、红河、绿春、金平这几个哈尼族最集中的县,降雨量常年达1600~3000m,海拔大都在2DOO米以下,这就形成了唯有这里才是梯田稻作最发达、梯田景观最壮丽的必然性。

这四个县中又以元阳最有代表性。

元阳整体地貌山高谷深,沟壑纵横,多为深切割中山地类型,国土面积100%为山地,境内群山在亿万年中被红河、藤条江水系深度切割,地形呈“V”形发育,高下之间,险峻异常。从江边河坝到高山峻岭,在狭小的地域内高差极大。

元阳的立体气候尤其突出。河坝区(如新县城南沙镇)年均气温25℃,最热的时候42℃,高山区(如老县城新街镇)年均气温11.6℃,两区温差年均13.4℃。如果坐汽车,由南沙到新街只需1小时,却要经过热带、温带到寒温带的变化,这就是元阳人说的“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气象学家的说法可能更精确些,他们因河坝峡谷酷热干旱就把它称为“干热河谷区”,因高山低温降雨量大就把它称为“阴湿高寒区”。

河坝区水分蒸发量大而干旱,高山区云雾密度大而降雨丰富。哀牢山终年云雾缭绕,元阳县年均雾期达到180天。云雾再度冷却凝聚成雨水,这又使元阳县年降雨量达到1600~3000mn的高密度。所以元阳县的山被人称为“一架湿漉漉的大山”。

终年的浓雾受到高山区冷气团的压迫,渐渐沉降到下半山的峡谷中,于是形成了大自然的又一奇观――著名的元阳云海。元阳人的浪漫说法“云海填平了山谷”,指的就是这一景观。

2000年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负责人理查德博士和白海恩博士专程来观赏这一美景。当他们看到上面这一幕时,严肃的博士们立马变成了天真的儿童,他们对着云海、群山、梯 田情不自禁放声高呼,手舞足蹈。回到曼谷后,理查德博士专门发了一份E―mai给我说:“你们的哈尼梯田和美丽的云海害苦了我,使我在长达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无法安心工作,因为我的脑子完全被它们填满了!”

元阳全境随着海拔的上升和地理气候的变化,植被呈垂直分布,并且形成大面积的高山原始森林,从“干热河谷区”蒸发升空的水汽,再在高山区聚为云雾为雨水,再被森林贮存吸收化为溪泉瀑布下流,整座哀牢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构成了无与伦比的生态系统。

这就是哈尼人开垦梯田的天然基础。这样优厚的自然地理条件,在中国、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是找不到的。

60代人的耕作

根据哈尼人的古歌和家谱记载,早在五六十代人以前哈尼人就来到哀牢山开垦了大片梯田。按人类学划分,一代人约在20~25年之间。也就是在1200年到1500年前,哈尼人就在哀牢山开垦梯田了。

元阳县有两个哈尼族早期开垦梯田的遗址。一个是红河岸边的绿蓬渡村,这里属河坝区,气候炎热,树林茂密,在狭窄的河坝和平缓的坡地上有大片大片的稻田。绿蓬渡现在是傣族村子,但是这里的傣族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每年六月二十四,也就是哈尼族过“六月年”的时候,全寨村民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杀一条白水牛和一条黑水牛祭献哈尼祖先。

绿蓬渡是古代哈尼人渡过红河进入哀牢山的一个渡口,哈尼人来到这里后,开辟了荆棘,挖出大片良田,居住几代人以后,因为不适应这里炎热的气候,就把它给了耐热的傣族人,自己搬到高山区去了。我曾经三次到绿蓬渡进行调查,当问到哈尼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绿蓬渡时,寨里的老人众口一词地告诉我:“是女人当皇帝的时候。”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唐代的武则天当过女皇帝,翻查历史书,就是公元685―704年,唐垂拱元年到长安四年这段时间,也就是距今1300年的时间,与哈尼人和傣族人的说法基本符合。

另一个遗址是胜村乡全福庄村,这里有一块巨大的“分水石”,村里哈尼人的家谱记载,这块分水石是他们47代祖先安放的。分水石由“分水木刻”演变而来,这是哈尼人发明的一种水资源管理法。分水石上有两个凹槽,宽一点的是流向全福庄的,因为当年挖水沟的时候全福庄投入的劳动量大,全福庄的田也多;窄一点的流向箐口村,因为挖水沟的时候他们投入的劳力少一些,田也少一些。全福庄人说这块分水石是他们的47代先辈安下的,那么从安分水石到现在就有1100多年了。

江河―森林―村寨―梯田

哈尼人如此重视水沟和分水石的原因,是因为它关系到梯田的命脉。

哈尼人的梯田与哀牢山的地理环境相依相存,在这里,水是一个贯穿所有要素的关键。

在哈尼人没有来以前,哀牢山区就有着水分升沉起降的自然循环,哈尼人来到以后,首先做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在靠近水源的上半山把大山拦腰一切,挖出长长短短的大沟,把山水全部截到沟中,然后才能在水沟下面开梯田。靠近森林,靠近水源,这就是哈尼人选择上半山居住的原因。

梯田用水是从大沟中又挖出无数分支水沟,这分支水沟通到块块梯田中,保证了每块梯田的灌溉。由于山水终年不断,哈尼人的梯田一年四季(除秋收后放干田水晒田的短时间)都注满了水,这水从上一层梯田流到下一层梯田,层层下注,最终又流回江河中,如此周而复始,永不中断。

现在元阳县有主干渠(大沟)4653条,截流了全县63958公顷原始森林和次生林中流淌出来的山泉、溪流、瀑布、龙潭水和雨季降落的大量山水,灌溉了境内166689亩梯田和147252亩早地,养活了元阳县36万人口。

以水的流程为中心,经江边河坝蒸发升空,到高山区凝聚为云雾雨水洒落在森林中化为山泉瀑布,又流入大沟,分渠入田,村寨在上,梯田在下,借沟水冲肥,层层梯田成为水的通道,水最后又归复江河的天地人三结合的良性大循环,我称为“江河一森林一村寨一梯田四度同构的可持续发展的生态系统”。

它就是红河哈尼梯田的构成原理,也是申报世界遗产的主要依据。

把梯田当作琴弦弹奏生命之歌

一个哈尼人如何把他的一生与梯田缠绕在一起,我们只要通过两个平常的习俗就可以知道了――

“哦哈都”:意思是“出门礼”。哈尼人的婴儿生下来,第13天才能抱出家门见天地万物,经过这个仪式,天神地神万物之神才会正式承认他生存的合法性并对他加以保护,这实际上是哈尼人获得生存权的神圣节日。但奇怪的是,这个仪式全部是指向梯田的。婴儿抱出来的时候,要在家门口立一柄三尖叉,上面挂一顶平时下田用的篾帽和一个挂包,如果是男孩,挂包里要放一把砍田埂用的弯刀,如果是女孩,挂包里就放一把割谷子用的锯镰,然后用三碗糯米饭献天神地神。

“霍甲霍森森”:意思是“小娃娃开梯田”。这是一种儿童们经常玩的游戏,但它却有专门的玩法和道具。小娃娃们经常爱在自家门前或寨边的空地上玩耍,他们每人都有一把小锄头,这种锄头的小巧玲珑跟一把舀汤的勺子差不多,当城市里的小孩在玩电动枪时,哈尼人的小娃娃却在用小锄头在地上模仿大人开梯田。虽然是玩耍,他们和大人开梯田的程序是完全一样的。先开出水沟,还真的把水引进沟里,然后用泥巴筑起一层一层的迷你梯田,再把水引进梯田里去。他们干得非常卖力,不时用小锄头在田埂上拍拍打打,把它弄得滑溜溜的很好看。

实际上哈尼人对田埂的重视也是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能够比拟的,“糊田埂”是春耕时每个哈尼男人都要干的活。他一定要把它用田泥糊得非常平整光滑,使田埂远远望去如同一条条黑亮的大蛇在山间游动。田埂的美丑是一个哈尼男人能耐的标志,田埂糊不好的人没有女人愿意嫁。大人们对小孩子玩开梯田的游戏总是给予鼓励,他们玩得满身泥垢的时候,大人就在旁边眯眼微笑,“梯田”开好后,大人会奖赏小孩每人一个红鸡蛋。这是男孩子的游戏。女孩子则各有一个小笆箩,她们会用小锄头在地上划出一些条条框框代表梯田,然后背着小笆箩在“梯田”里玩拿黄鳝撮泥鳅的游戏,拿黄鳝撮泥鳅是哈尼女人干的活儿。

所以一个哈尼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把他的命运和梯田联系在一起了,此后他生命的每一程都与梯田为伴一小时候在梯田边游戏,长大后在田棚(为农忙需要盖在田边的简易住房)里谈情说爱,结婚时新娘的穿戴是田间劳动的基本装备蓑衣篾帽。直到去世,他的坟墓也在梯田边,以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守望梯田。

农历二月的第一个属龙日,哈尼人禁止入内的圣地寨神林异乎寻常地热闹,因为这是,是哈尼人祭寨神的日子――“艾玛突”节。

哈尼人一年四季有数不清的祭祀,重要而盛大的节祭有三个:二月的“艾玛突”是祭寨神,六月的“苦扎扎”是祭天神,十月的“甘通通”是祭祖神,这当中最隆重的是祭寨神。哈尼人把最高的祭祀献给代表寨神的神树:

听了,

亲亲的-娘生的兄弟姐妹,

今天我们弯下双脚合拢双手来祭寨神!

呃――哈尼的寨神阿妈!

呃――哈尼的祖先寨神!

吟唱的古歌和祭词,每一首歌或每一段祭词开头的第一句,都是“亲亲的一娘生的兄弟姐妹”。这句话代表了哈尼文化最本质的东西――它是亲和的文化。人和山林土地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是亲和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千村万寨乃至哈尼人与其它民族也是亲和的,大家都是“亲亲的一娘生的兄弟姐妹”。

对自然之物,如火,哈尼叫“亲亲的火娘”,如水,叫“亲亲的水娘”,谷子叫“庄稼娘”,栽秧叫“嫁秧姑娘”,犁田耙地叫“把田伙子打扮得更漂亮”,他们懂得尊重自然,保护自然。对人,本族人不用说是亲和的,对同居一山的其它民族也是亲和的。他们这样叫其它民族:“彝族大哥”、“苗哥”、“瑶哥”、“傣家兄弟”、“壮族老表”、“汉人大哥”。

正是在哈尼人亲和文化的呵护下,千百年来,哀牢山区的自然生态没有被破坏,生活在这里的各个民族亲近和睦,共同发展。

一个活生生的遗产

红河哈尼梯田与很多古迹、遗址不同,自古至今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文化系统,今天它仍然是哈尼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根本所在。

元阳的166689亩梯田,至今仍在养活着全县36万人;哀牢山上的63958公顷森林,至今仍在供应着全县人民的生活用水和农田用水;全县的4653条干渠水沟,仍然在浇灌着千山万岭之上的梯田;村村寨寨的哈尼人在农历二月来到的时候依然在祭寨神;他们安放在各处水口上的分水木刻和分水石刻,依然在公平合理地分配着宝贵的栽秧水和灌田水……

在工业化、信息化高度发达的今天,哈尼人不但没有丧失自己的梯田和文化,而且勇敢地提出要把它们申报成世界遗产,以便更好地保存这一优秀的文明,与更多的人分享这一世界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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