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圈上的四季

时间:2022-09-26 10:34:01

“明天几点钟走啊?”老国打电话来问我,懒懒散散的口气。“你在东方足疗吧。”我说,“我们往德兴走,在瑞云山庄吃午饭,十点准时从市里出发。我在新华龙门口等。”我们在电话里杂七杂八地闲聊起来。我们无非聊这几天的手气,玩牌到几点。我们十二天放一次假,回上饶休息三天,又返回安庆。说是休息,其实比上班还累,吆三喝四应付饭局,接着又是打牌,我们都厌烦牌,但一坐下来,不玩牌又干什么呢?我和老国有一共同爱好,就是享受足疗。每次回上饶,有两个地方我是一定会去的——东方足疗和湘菜馆。足疗技师是固定的,89号,高个、腕粗、脸黑。我往沙发一躺,她就抱来毛毯,垫上热枕。她对我手足的每一寸关节都是熟悉的,哪儿受力,哪儿受痛,比我自己清楚。我们无话不说,她孩子想当兵花了多少钱,昨天打麻将输了多少,老公开出租车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她还讲她们同事间的趣事情事,哪个女技师上班两个月被人包养,哪个女技师有难以言齿的癖好。每次说完,她都会说:“现在房子真是比命贵,我就想买房子,可我一辈子都挣不到一套房子。”她差不多四十来岁,十五年前,她是美发文身店的老板娘,因一次文身事故,她老公啷当入狱,家产赔光。她连自己的养老保险也舍不得买。有一次,我说,你要办低保,我可以帮帮你。但她终究没找我。或许,她觉得这是一个人情,无从还起。湘菜馆就在东方足疗右边,铅山妈开的,血鸭、腊味合蒸、猪脚、临江湖豆腐、干锅萝卜,都是我爱吃的,也是我圈子朋友爱吃的。一个大桌,老四、大毛、老国、戴川,拖妻带女,我们吃得油头粉面。

往德兴走,要多耗费一个小时,但可以节约一百来块钱的过路费。我们不像去上班,而是一群驴友,开三部车,走走吃吃,吃吃看看。但一年下来,在路上,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可以让胃部满意的馆子。一次,我对老国说,我们到德兴瑞港的云瑞山庄吃午饭。老国说,那样偏僻的乡下,哪有好吃的呢?我说,美食都在乡间。我们到了瑞云山庄,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山坳里有一个水库,水库下是游泳池。山庄正直初夏,石榴盛开,桃花迷离,高大古老的蜀柏修剪成扇形,半月形的河流弯过茂密的灌木林,多么爽朗。村前一马平川,秧田青青,连着不远处山峦。山上密密麻麻的竹子有涛声阵阵。餐馆是一栋旧瓦房,走进去,就闻到木柴的香气。蒸山蕨、炒小竹笋、腊肉炒蓠蒿、炒河虾、豆腐煮鳙鱼头,都让老国吃得摇头晃脑。他下一次筷子,就说:“这个菜,赞!”吃完了,又说:“枞阳有这样的酒店就好了。”扒完饭,还摸着筷子不放,斜拉着脖子吃小河鱼,说,再不吃了,再吃就是哑仔(傻子)啦。我说,小苏,你把山庄的电话记下。我把吧台上的罐装霉豆腐、剁椒、腌大蒜,全部带到车上。老国上了车,又下来,对老板娘说,你回头买两壶茶油来,我们来吃,你用茶油烧,钱由你算,我们十二天来吃一次。

德兴到乐平要一个小时,从乐平上高速。在时间较急的情况下,我们往鹰潭走全程高速。一次,学云老哥来安庆看我,给我短信:路怎么走?我回复:上饶西上高速至鹰潭南,往安庆,过长江大桥,行车三分钟至第二出口,过第一个红绿灯往左,直行半小时,至县城第一个红绿灯,见渡江快捷宾馆,即到。他吃过晚饭来,到达时,还只是十点一刻。他给我电话,说,你鬼子,在哪儿?我说,你比我预想早了半小时。他说,路上有大雾,不然还可以提前半小时。在秋冬季节,东至段,属于原始山区,森林茂密,是多变的山区气候,夜晚多雾,有时还滂沱大雨。前年初冬,我和老国在德兴吃晚饭,经婺源,返回安庆,遭遇大暴雨。整个视野,只在周围五米,雨滴打在车窗上,像沙石撒来,当当当,路面的水花潽溅七八米远。我们在车上说朋友间的荤话、趣事,以免打瞌睡。过了升金湖服务区,却见星光点点,天空海蓝,幕布深远,似乎是另一个半球。到了安庆,已是凌晨一点,三个小时的车程足足走了五个小时。

即使是多走一个小时,我还是愿意选择往德兴走。一路都是山峦,川峦绵绵。或许我自小在山间盆地长大,我喜爱川峦起伏、河流穿林的地貌。其他人在车上说说笑笑半小时就进入假寐状态,而我精力充沛,沿途浏览美色。出上饶市区,沿饶北河行车一个半小时,至德兴。这是我故园的水彩画。临水而筑的屋舍,繁盛高大的槐树林,一望无际的竹林,经常被一条蜿蜒九曲的饶北河送进梦境。它的空气里有温暖而又伤怀的青草味。尤其在秋天,看到枯涩哀黄的田野,我就会想起年迈的父母。父母衰,子远游。是一种福,更是一种痛。“你不要去安徽了,你又不缺那点钱,你看看,你头发脱落很多啦。”一次,我路经老家时,探望父母,我母亲对我说。

乐平至东至则有我百看不厌的美景。乐平是丘陵地带,野生的灌木林远远看去,像往上翻卷的大喷泉。在春天的时候,灌木发青白色的芽孢,一簇簇,打滚,略带冷涩的雨水即使是倾盆而下,都是疏朗的。像一个奔跑的少年。阳春暖照,路边的蔷薇打着骨朵,红的黄的粉白的暗紫的,让我明显感觉到,大地多么无忧无虑,日常生活所挟迫给我们的忧伤是那么微不足道,宛若细小的雨水,渗入土壤,无影无息。去年五月,我看见有几株野桃树开在山坳,花朵若积雪,我想起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寂寞地盛开,寂寞地终老。车进入隧道,黑暗和灯光在不断地交织更替,恍若进入一个潮湿的梦境。梦境有时很短,只有一分钟;有时很长,像不可知的余生。隧道就像一个抽屉,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当它打开时,我留恋地看一眼铺满光的世界;当它关上时,光又把世界呈现给我。

陈勇好几次对我说,你是个有归隐意识的人。他负责开车,戴副眼镜,怕冷,爱酒。我说我不是有归隐意识,而是有自然主义情怀。车窗外是月亮湖,如一尾鱼,翔游在群山的怀抱里。油绿肥厚的色彩,厚厚地覆盖在山岭间。陡然间,你会觉得春天是个调色师,一只手提着雨水,一只手提着彩粉,它耐心细致地蹲在大地上,把草木刷了一遍又一遍。岭的坡地上,有三五间农屋,被竹林和树林虚掩。湖面上,一群白鹭在低飞。一叶竹筏系在浅滩上,一叶斗笠抛于偏野。

过了东至,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深陷在苍穹下,金黄的,像朝天的铜号散落在长江的右岸。油菜花,无论在何时,总会给我恍惚迷离的背影,和炊烟卷曲在一起。若离若即,忽闪忽隐。假如你在看见遍野的油菜花时,有民歌随温润的风送往耳际,不知你是否会泪流满面。仿佛千里之外的双亲蓦然站在你眼前,令人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是的,尤其在斜阳彤红,晚霞像燃烧的桃林,薄暮游弋,绕在稀疏的树梢上久久不肯散去,田埂上慢慢减去的人被暮色抹黑直至无息,被一个奔往异乡的人尽收眼底,这个异乡人的暗自感怀,将成为人世的秘密。

我和陈晚生、施长华、吴文凯、曹正,在宿舍的后山,种了九十二棵桃树、四十三棵梨树、六十二棵橘树、八棵冬枣树;在池塘边的空地上,种了四棵葡萄树和十九对桂竹、两棵红梅;在松树林里种了七棵桃树、十二棵梨树、三棵橘树、二十对桂竹。我们端着铁锹,掏洞、埋肥、种苗、浇水,吃过午饭,我四处转转,看看树苗是否吐芽、长枝。这是我紧张工作之余的一种调剂,也是我在异乡的乡愁符号。闲余的生活,我几乎是一片空白。老国不止一次对我说,人会活活憋死的,怎么呆得下去呢?我说,工作繁忙就不会想家了。其实,我从来不知道星期几,只知道还有几天回家。上床前,我会给老婆一个电话,听听孩子的声音,之后,冷冷的夜便盖住了全身。

当然,一年之中,总有固定的时间,几个朋友会来。徐永俊、饶祖明,如果大毛能一起来,相当于重感冒时的针剂。戴川来过两次,蔡永忠和叶永萍李青夫妇来过一次。我们的接待是简单而隆重,简单是粗茶淡饭,隆重是彻夜陪客。“安徽不能去,去一次就损失几千块。”大毛每次回去的路上,都发这样的牢骚,可他怎么能禁止自己的轮胎呢?每次我回家,还在路上,他的电话就到了:“晚上在湘菜馆吃饭吧。”他算着我回家的时间、出发的时间。他喝酒,我码字,除此之外,我们都惊人的相似。在上饶的时候,每个星期天,他开着越野车,约上我、戴川、徐永俊,一起去钓鱼。市区方圆四十公里,很少没有我们不熟悉的。钓鱼的同时,我搜寻乡间的美食。我们取下渔具,垂钓,大毛则说:“我在车上睡一会儿。”他睡一会儿也许是一个下午,也可能是十分钟。他的鼾声震耳欲聋,打鼾时上下颚错位,脸部变形。钓竿上的铃铛叮叮叮,响了,他一翻身起来,用力往后拉杆,说:“抄网,抄网,是一条大鱼。”去年初冬,大毛来玩,我和老国说,我们带大毛去钓鱼吧。天气较寒,鱼已很少吃钩。我选了一个好位子,两个小时不到,上来了四条五斤来重的螺蛳青。大毛换了几个位子都没有提杆子的机会。他说,他妈的,装备精良,像美式武器,却打不到敌人。老国的儿子旺仔逗大毛,隔十几分钟,喊:“拿抄网,大鱼上来啦。”大毛扭头过来看看,见没动静,又蹲下去守杆子。再而三。到了傍晚,快离场时,大毛才上鱼,嘴巴笑得成圆形(多像可爱的大鲤鱼),说:“下午至少省了三千。”

暑期,文化广场上的草皮已枯死,地面上的热浪有一种烤焦的味道。我们几乎住在宾馆。我就是一个哑仔,电视看到全频广告,才浑浑噩噩入睡。老国就煲电话粥,捂着耳朵。老四在边上,叫:“老国发痒了,你快来给他抓抓。”幸好,溽热的夏天是短暂的,一般不会超过三个月。

事实上,十二天是一个不长的周期,可家人掰着指头算着。老婆早早准备了我喜爱的饭菜。我是对物质欲望下降到胃部的人,对生活苛求不多,家人平安,每餐有一碗可口的菜就可以。我不善于争斗也不善于追逐。在我的圈子里,我可能是物质弱智者。理财最强的人是老四,房子一年一套地买。没说的,我最羡慕的是大毛。一次,从湘菜馆出来,他问我:“人什么时候最幸福?”我说,看着小孩健康成长。他说,酒喝高了最幸福,晕乎乎,什么都可以不想,哎,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你不喝酒。我说,这个愿望太容易实现,我每天可以供你酒。他和戴川会有更多的酒语,因为戴川经常比他喝得还高。大概是2008年冬,我和大毛、徐永俊在陆羽茶庄打牌,都过深夜十二点了,大毛接到法警电话:“你是戴川的朋友吗?请来市里医院一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我们一下子心悬在半空中,生怕戴川出事。到了医院门口,法警看了我们的工作证和身份证,说,你这朋友怎么爬到我车上睡觉?我车门是锁了,车门没破坏,他怎么进得去呢?我车子开到茅家岭,后座电话响了,才知道后座有人,我还以为是小偷呢。戴川见了法警,只是解释说,我喝高了,我车子和你车子放在一块,上错了车,怎么上车的,我真的不知道。戴川一手撑在车盖上,不断地重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上车的,对不起,可我是无意的。我和徐永俊把他送到家门口,他还是不肯下车,他说他领导没提拔他,做了那么多工作,可为什么提拔不了呢?我说,做工作和提拔是两个概念,提拔不一定要做工作,做工作不一定能提拔。每次他喝高了,话特别多。但他是重感情的人,一副热心肠,又爱醺醺的感觉,不喝高,上不饶恕他。大毛就说我,你呀,你太没情调,只知道天天在家里烧饭买菜。他说的没情调,是指不喝酒。他喝高了,随便在哪儿都能躺下,鼾声如雷电交加。假如是坐在牌桌上,一边打嗝冒酒气,一边打瞌睡,突然睁开眼睛,说:“胡牌了。”“有酒喝,能打五块钱的窝龙,我就什么也不想啦。”他说。年前,他对我说:“现在借钱都借怕了,谁要股份我亏本也卖了。”我说你没吃没喝找我,对你,我不会见死不救的。哈哈哈,他笑得像个小孩。

路途上,至少我,不会觉得过于单调。离家近一分,草木葱茏一分。秋冬之际,雪过早地莅临。屋舍,山峦,厚厚的一片积雪。雪上折射的阳光,似乎过滤了一般,纯净。即使是无雪的时候,草木虽然枯涩,有涟涟的哀黄,蔷薇落光了叶子,葛藤枯焦,竹子泛黄,但山梁上的灌木依然葱绿。星点的腊梅迎风傲展,远远看去,既像被墨绿色淹没,又像从中跃跃而出。在秋收之后,布谷、斑鸠、灰雀,都会从山上向田间汇聚,一只两只,一群两群,落在高速防护栏上,落在突兀的板栗树上,在草地里扒草籽,在田埂上捉虫子,在野藤上啄浆果。还有一种我不知名的鸟,尾巴有三十多公分长,尾毛灰白,鸟身黑褐色,喙长头尖,低飞,傍晚时分,斜飞过高速路,撞在车玻璃上。我遇见过两次。

每一次往返,景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更换着每一个月的衣裳。我知道,这是季节在大地上上演的舞蹈。动植物应约而来,编排一个个精美的节目,无意间被我目睹。三月间,我们还选择往婺源走。过了景德镇,有一条岔道通往徽文化最完整的保留地。星江已满,沿岸的油茶花一层叠一层,香樟捧出青白色的芽头,毛茸茸。茶树倒影在慢慢游走的河水中。墨绿的松林安谧,黑瓦白墙之间,殷红的桃花跳过院墙。婺源的春天要比安庆早半个月,信江的春水比星江要提前迎来桃花汛。桃花汛从柳枝上冒出来,粉粉的,黏湿的,暖暖的。鱼儿在浅水湾蹦跳,钓鱼的佳节又来了。

又一年的春天,在茶梅的落瓣中到来。宿舍后面的文竹是年前移栽的,枝叶卷曲发黄,一场春雨的浇灌,桠口冒出新枝。冬青树的冠上,铺盖了厚重的绿云,即使是九级风暴也不能把它掀翻。围墙边的九株含笑,去年还是光光的杆子,现在已是叶子肥肥,过了五月,或许会花朵压枝,沉甸甸,让我们看见花香的重量。茶花的花苞结结实实地束起了腰带,再过一度暖风,它就会宽衣解带,把初夏的阀门炸开。再过四天,我将经东至、婺源,回到信江上游的小城。雨水再度纷披小城的屋檐,云碧峰的映山红带来远方人的消息。

六点半起床,写点文字或察看主要工作场所;七点一刻吃早餐,餐点一般是面条或粥;八点开始日常工作,接待形形的人,安排鸡毛蒜皮的事,拜访主管部门的人;十一点半吃午饭,猪油多菜烂熟没辣椒,外加一锅汤;十四点上班,杂事但不可耽误,妥协,对抗,说服,依从;十七点四十五分吃晚饭(天热时多半喝粥),饭后幽灵一样四处察看;十九点,进办公室,看天花板或看书或找人促膝谈心;二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办公室,烟灰缸已满;二十二点半上床。这是一年四季的作息时间表。晚上有客或实在无聊,和老国、老四去足疗,偶尔,剑荣也去。这是唯一的休闲。老四有五分之四的晚间时光是在下电脑象棋,老国有三分之二在看视频连续剧。今天,剑荣和老四回上饶了,老国过来问我:“晚上有什么节目啦?”我说除了足疗,就是谈闲白。足疗出来,老国说:“心惶惶然,呆不下去了。”我说,我才惶惶然呢。走出大街,天黑如墨,一天又完结啦。我想起上午去一个部门,接受处罚,交了五千罚金,真怨恨王领导。他三天两天在我这儿打篮球,处罚时权当不认识,要罚两万,抬眼看天花板,脸部肌肉绷紧,一副天皇老子在上的样子。我像小学生一样,认错,给自己找了五条认错的理由,赞美他讲究原则,工作细致。出门后,我拿着整改书,对晚生说,申辩的时间实际上是给我们送礼留时间,他讲原则就是要我们礼重一些。老四回头给王领导送了两条软中华、两瓶口子窖,我说了一堆顺耳话,王领导客气地泡茶,礼让,说,罚款又不给我自己,罚那么多干嘛,以后多交往,工作互相多支持,我们关系才会好嘛!晚生一肚子怒气,憋红脸不说话。我安慰他,说,现在的人脸上生毛的,太多了。事实上,我到了办公室,怨气全无,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和老国足疗回来,我怎么又想起这事呢?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我唾弃自己言不由衷的虚伪而得体的表现。我什么时间学会这些的呢?

不知道自己会在安庆服务几年,或许很快结束任期,或许比我想象的更漫长。老国说,你走不了的,我可还要回家娶媳妇。生活单调而紧张,但时间都匆匆溜走,风从指间吹过,没有痕迹,吹过头发,却带来两鬓斑白。四季在车轮中更替。更替中,我们都已不再是我们。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缺席的旷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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