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浪漫蹉跎

时间:2022-09-25 07:28:16

一直到采访萧乾的机会从天而降之前,我都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机会。送来机会的人是译林出版社当时的社长李景端先生。

那几年正是李景端先生大刀阔斧为译林创造家底的时候,因推出名著名译而使译林迅速崛起,南京成了与北京和上海鼎立的第三个外国文学出版之足。他的一个大手笔就是请萧乾老在83岁高龄上翻译乔伊斯的“天书”《尤利西斯》。开始搬不动萧乾,他居然“曲线救国”说动了萧乾夫人文洁若操刀。这一招果然奏效,萧老怎忍心看着古稀之年的爱妻一人起早贪黑爬格子,自然要助一臂之力,随之从“一臂”而变成全身心,投入了这项翻译史上的巨大工程。这正是李景端“智取萧乾”的一个妙计。李景端随之策划了一个《尤利西斯》的国际研讨会,配合出书。就是在他们策划于密室之时,我得以见证这一切,并因此顺理成章地采访了萧乾。

最初是因为研讨会要有一个外国赞助人,他们在萧老家见面商讨此事,李景端一人独自来京,就想起让我去为他做翻译。我当然是喜出望外,欣然上阵了。

那天到萧乾家,就看到门口贴着几张条子表示拒绝聊天闲谈,理由是年事已高且工作繁忙。入得门来,终于见到了萧乾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传奇人物。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位耄耋(mào dié,年纪很大的人)智者就是那个传说中轰轰烈烈闯荡欧洲战场的战地记者萧乾吗?就是那个文字力透纸背,沦肌浃髓(比喻感受深刻)的杂文家萧乾吗?就是那个1930年代以罗曼小说风靡上海滩的萧乾吗?

眼前的萧乾,慈祥、和蔼、幽默风趣,全无半点尖刻、伤感与愤世嫉俗。岁月悠悠,人也似悠悠流水,从山间喷薄而出后便顽强地苦苦地在岩石间、险滩上抗挣着冲开自己的路,最终是大河汤汤(shānɡ shānɡ,水势很大的样子)、胸怀宽广地汇入大海,此时反倒水深流缓,一派大度。

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闯荡天下后,甚至连那口北京老人愈老愈浓的京腔都荡然无存,只剩得一口平和的“普通话”而非京腔京韵。相比之下,倒是夫人文洁若仍然京味浓酽(yàn,浓,味厚)。

夫妻二人正全力以赴赶译《尤利西斯》的下卷,争取年内出齐。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文字作坊的繁忙气氛。抄抄写写、剪剪贴贴,全是手工操作。

萧乾先生这间书房兼客厅实在是太挤也太乱了,字典书刊稿纸笔墨乱作一团。可他说这是一种有规矩的乱,乱了别人的视线实则方便了他自己。他所需要的东西全在双臂曲伸范围内,省了起来坐下地折腾了。正说着,一张卡片滑落椅下,我欲弯腰去捡,萧乾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腿用脚把纸片勾过,再垂手拾起,那椅子很矮,不用他弯腰费力即可捡起东西。他还在沙发上空的壁柜底上钉了一溜小纸袋,存入些文件书信,坐在沙发上伸手即可抽出,不用起立。

萧乾的英文口语在这个年纪上、在缺乏听说的环境里应该算是十分流利的,关键是他的底子扎实、思维十分活跃的原因吧。相比之下,很多有着当年留学背景的学者,在那的劳动改造中与外语听说绝缘,居然患了外语“痴语症”,虽然恢复了教学与研究,但其外文的口语能力几近丧失,成了典型的“哑巴外语”,风采不再,是十分令人痛心的事,尤其是一些俄文专家,俄文本来就十分难以上口,十年足以让他们忘却。他边谈边伸手从头上的袋子里抽些纸片出来,上面记着他需要的资料,思维之敏捷,动作之灵活,哪像八旬老人?他甚至在对方拿起一张纸记他的话时,他注意到那纸下没垫东西,便操着英语对我说:“Fetch a pad for him! He needs a pad.(给他拿一个垫子,他需要一个垫子。——编者注)”那天大家谈得很高兴,基本上把开会的事情谈定了。于是萧乾要为此合作成功庆祝,闹着要喝酒,拿出来的是威士忌之类的洋酒,但张罗半天是让别人喝,他只喝茶。

不知道怎么的,听他谈笑风生,看他做着鬼脸,我感到萧乾一下子变成了邻家大爷了。他甚至注意到我这个小翻译,说我的名字好,三个字全是B打头,随之马上说,对了,这在英文诗歌修辞法上叫alliteration(头韵法),“就叫你BBB得了”。

第二年春上,《尤利西斯》辉煌上市,萧乾夫妇专程一路风尘到上海参加座谈会和签名售书活动,还把全部稿酬捐献给了上海文史馆。

(节选自《长城》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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